海风铃
如果我不能回到故乡，我将不再歌唱……
（1游荡的精灵）
今天晚上的雨很大，云层厚重无比，一层层地堆积在天上。大概因为它们实在太多，太厚，重重叠叠，所以将天上的星光统统遮蔽了，并且沉重地压向大地。
风把雨点吹得乱飞，像石子儿一样打在这世间万物身上。没有一艘船愿意在这个天气里驶出港湾，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在这个天气里走出家门。
但在西大陆瓦尔腾堡公国的边境渔村里，却有一个人在深夜的巷道中肚子行走。
他的步子在漆黑的夜里依旧稳健，甚至连雨水似乎都在避开他那件深色的披风，让他没有湿得太彻底。这个人来到村子里唯一还亮着灯的屋子，抬头看了看木雕的招牌……
那是一个锚形的雕刻，正上方是船员们喜欢的朗姆酒瓶的形状。招牌在风雨中不停地摇晃着，雨水顺着锚尖的位置像小溪一样不断地淌下来。
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了一个粗鲁的询问声。
“我是一个旅行的人，想找个地方住一晚。”他说。
于是隔了一会儿，小酒店的门上开来一扇小窗，火光从里面透出来，还有一只警觉的眼睛。于是旅行者揭开了兜帽，露出银白色的头发和醒目的面孔。
那只眼睛睁大了，接着小窗关上，木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发胖的男人穿着罩袍站在他面前，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哦，伟大的诺伊女神啊！”这个诺亚男人看着他说，“先、先生……您是需要住宿吗？”
“是的，”他说，“听说这个港口有船起航去西大陆，是吗？”
“是的，但最近的天气可不行，”矮胖的店老板把门开得大了一些，“请进来吧，先生……站在门口说话可不行，今天雨真大。”
旅行者走进这家店，脱下了带兜帽的披风，四处看了看。这间小小的渔村酒店很简陋，只有两张矮小的桌子，在靠墙的地方是用粗大的石头垒起来的壁炉，里面的烈火熊熊燃烧，把湿冷的空气都赶了出去。在壁炉旁有一个孩子面对炉火坐着，直愣愣地盯着那些火苗。
胖老板从墙边的大柜子里拿出一些酒倒在陶杯中，为他端过来。“我这里有些葡萄酒，是从西大陆运来的，”胖老板说，“这位先生，也许您愿意尝尝，然后赏脸给我说说您的名字。”
“谢谢，叫我多纳吧。”旅行者接受了他的好意，然后对这酒表示赞赏。
“我叫温吉德。”胖老板笑了笑，用敬畏和小心翼翼的口气问道：“那个……多纳先生，您是……精灵吗？”
旅行者放下陶杯，他的银发在火光中泛出金光，优美的面孔平滑而白皙，雨水很少沾到他的身上，即便在这样的大雨中行走，他的前襟也没有被淋湿。
“是的，”他对胖老板说，“我是精灵。”
“哇，哇！”胖老板惊喜地拍了拍手，“欢迎，欢迎。这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精灵了，我还是听父亲说起过你们这个种族呢！你们不常离开格奥威森林，对吗？”
“是这样，但我是个例外。”精灵说，“我想去西大陆，什么时候有船？”
“啊啊，是的，很久以前是有精灵从咱们这个港口离开，去向西大陆，不过那都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您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不过糟糕得很，最近的暴风雨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暂时都不会有船再出海了，更何况是西大陆。“
“这种天气会持续多久？“
“这可说不好。”胖老板摸摸下巴，“也许要三天，也许要五天，也许要七天。不过就算是雨停了，船也要检修，还得看有没有大货船去西大陆。总之，等上十天半个月都不奇怪。”
精灵低下了头，陶杯在他的掌心中转动着。
“不过我觉得您再怎么样都能等到一艘船的，有人比起您来更加倒霉呢。”他压低了声音，朝着壁炉那边微微偏了偏头，“他们也想去西大陆，不过我觉的没指望了。”
精灵顺着他的暗示看过去：“你说这个孩子？”
看背影是个诺亚小孩儿，最多只有五六岁。
“哦哦，不，一个小矛头当然是没法去西大陆的，我说的是那个带着他来的男人。他好像病得很重，我帮他请了医生，但没什么用。他拖不了几天了……”胖老板摇摇头。“其实，就算是能上船，我想他也只有被裹着布丢到海里，踏不上西大陆的土地。”
仿佛是感觉到他们在悄悄地议论自己，坐在壁炉前的小孩儿转过头来，他的一半脸被照得发亮，一半脸却颜色发暗，但即便是这样，精灵也看清楚了他额头到右眼，又划过脸颊的一道狰狞扭曲的伤口。虽然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儿，但却像一副风景画被硬生生地划烂了。
精灵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没有帮他包扎？”
“不，不是的！”胖老板连忙分辨道，“我可是个心软的人，多纳先生，虽然我是做生意的，可我也不是事事都看钱。这么个小孩儿，谁瞧着不难受呢？不过他的伤口我们治不了，那已经愈合了，但就是没法消除。”
精灵伸手在腰上按了一下，又缩回手。
“我能在这里住下来吗？”他说，“我有一些银月。”
胖老板又笑嘻嘻地说：“欢迎，非常欢迎，村子里很多年都没有见到精灵了，您可以一直住到有船来的。我马上去给您找一个房间。”
他移动着粗短的双腿推开了旁边的门。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泼了鲸油的木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精灵感觉到那个诺亚男孩儿还在看他。也许他从来没有见过精灵，多纳这么想着，走到他身边。
男孩儿仰起头看着他，蓝色的眼睛里有光点在闪动。他脸上的伤痕显得愈加突兀，精灵蹲下来，仔细打量——
这的确是已经愈合的伤口，但是因为被加入了颜色，皮肤呈现出暗红色，如同新鲜血痂。有人在这个孩子的脸上刻下了永远的印记。
这很残忍，即便是情绪淡漠的精灵，也觉得有些不忍。
但那孩子面无表情，即使是看着精灵的目光也并非如胖老板一样带着惊异和好奇。他的目光比窗外的雨水还要冷。
多纳并不打算把太多的同情给他，于是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时，胖老板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抓起挂在墙上的油布雨衣就往身上套。“我得去找医生！见鬼！”他一边穿一边叫，“那个男人快不行了！”
他的话没说完，原本坐在着的孩子一下子就跳起来，往侧门的房间里冲过去。
“老库克肯定在呼呼大睡！”胖老板抱怨道，“这种天气他一准喝了酒，绝对不会出诊的。啊，如果那家伙今晚死了，这孩子可怎么办？脸上那样，估计没人愿意收养他……”
“带我去看看。”多纳对胖老板说。
对方愣住了，手上的动作停下来。
“我会医术，也许可以试试。”
胖老板又多点了一盏油灯，领着多纳走进侧门，来到一间窄小的屋子。
躺在矮石床上的是一个兽灵，脸上和头上的金色毛发已经变成了白色，庞大的身躯消瘦得利害，他的眼睛里有死亡的灰色。多纳揭开他的衣服，在胸口看到一个发黑的伤口，溃烂的部分很明显是毒药留下的痕迹。
他也无能为力。
在看到多纳的一瞬间，这个兽灵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就露出苦笑。
“没有用了……”他说，“即便是精灵，也无法阻止诺伊女神对我的召唤。我原本以为，她会仁慈地再给我一些时间……”
那个男孩儿趴在他的枕头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咬着嘴唇。
“纳瑟尔，纳瑟尔……”兽灵说，“你必须离开这里啊！你要等到‘繁星’号……”
兽灵忽然仰起头，直直地看着多纳：“精灵，你是要从这里出海吗？你是要去西大陆吗？”
多纳点了点头。
“那么你也可以等待‘繁星’，它可以带你走。”兽灵的呼吸急促起来，“把纳瑟尔交给‘繁星’的船长，他会带你去西大陆！帮助我，他就会帮助你……”
多纳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并没有马上答应他。但是兽灵却仿佛兴奋起来，甚至半抬起了身体。他颤巍巍地取下食指上的戒指，递给多纳：“精灵……你们是信守诺言的种族，兽灵也同样。答应我，把纳瑟尔交给我的朋友，他必将实现我的承诺。”
多纳看着那枚戒指，粗大的黄铜雕花图案中间，是一只飞翔的渡鸦。他又看了看趴在床边的男孩儿。他金色的脑袋靠在兽灵身边，把脸埋在保护人褪色的毛发中。
多纳终于接过了那枚戒指。
“那艘船什么时候到？”
兽灵的手一下子落在床上，脸上却露出了微笑。“很快……”他的声音渐渐地微弱了，“也许是在暴风雨停下以后……也许就是明天……”
“不！”男孩儿突然抬起头来，尖叫道，“它才不会来，我也不要跟这个人走！”
他像一只狂暴的小狗一样，突然跳起来，一扭身就往外冲去。
兽灵的喉咙中发出急促的喘息，暗黑色的血从嘴角边冒出来。
“我会带他回来。”精灵在弥留者的肩膀上按了一下，把他交给手足无措的胖老板，然后追了出去。
雨水如此冰冷，偶尔有一些打在多纳的脸上，都让他像感觉来到了隆冬季节。他的目光能够穿过着浓重的黑夜，看到前方不远处那个跌跌撞撞的矮小的身影。
叫做“纳瑟尔”的男孩儿在雨中奔跑着，短小的双腿无法支撑太远，终于重重地摔倒在泥水中。
多纳并没有急着去扶起他。
那个男孩儿很快就爬起来，看得出他的膝盖很痛，但他只是用力地揉了两下，继续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这倒让多纳感觉到一丝新鲜。
他加快脚步赶上去，拽住了小男孩儿的胳膊。纳瑟尔转过头来，精灵的双眼在漆黑的夜里也能看清他的模样：湿漉漉的金发，满身的泥水，血色的伤痕，已经超越了年龄的眼睛。
“那个兽灵已经死了。”多纳对他说，“你现在回去，或许他的尸体还没有冷。”
男孩儿竭力在忍耐，但是泪水还是混着雨水流淌下来。他想要挣脱精灵，但小孩儿的力气无论如何也是办不到的。
多纳拿出了那枚青铜戒指在男孩儿面前晃了一下。“这戒指上有一只渡鸦，”精灵说，“这是鸦城中的王族许拉康特家族的标志……瓦尔腾堡的战乱延续好好几年，我听说许拉康特的血脉已经断绝，最小的王子受了重伤，在战乱中失去踪迹。”
“我不姓许拉康特！”男孩儿拼命地推着精灵的手，“我没有名字！我也不是瓦尔腾堡人！你滚开……”
多纳牢牢地抓着他，把戒指按在他的掌心里：“你可以不姓这个名字，纳瑟尔，你也可以不是瓦尔腾堡的人。但是总有一个你要去的地方，在你长大以前，那个地方必须很安全，这大概是那个兽灵最后能为你选择的！”
男孩儿终于放声大哭：“我不想去！我不想去！”
“等你长大，长得比我还高，比我还有力量的时候，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任何吗？”男孩儿抽泣着问道。
“是的。”多纳撒谎了。
男孩儿渐渐地止住了哭泣，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不会跑了，”他用嘶哑的声音说，然后一步一步地往回走。精灵跟着他，忽然看到他停下来，回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特兰狄加……”精灵回答，“特兰狄加?多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