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许是真的累了,轻嗯了一声,竟然就闭上了眼睛。旁边的晨如伸头过来看了两眼,见大太太呼吸匀称,看来是真的困了,就朝五娘使了个眼色,五娘在湘亭的搀扶下,轻手轻脚的下了特地垫高的锦杌,两人再走出里间,在外间说起话来。
“对不住五娘得很,太太就是这个心性,睡前喜欢找人陪着说说话,往前都是元娘陪着,元娘嫁人后就是二娘陪,二娘搬到鹣澜后好似就戒了这个脾性,唤着三娘来陪着说过几次,久了也没这种吩咐过了,今日是五娘第一次进正院儿,又是多年不见的,多是想与您好好说说体己的话,可未曾想今日的事儿真是堆着来,劳累了太太的身子,自然不自觉的就闭了眼。”
五娘乖巧的摇摇头:“自是母亲的身子重要,像湘亭姐姐说的,我是第一日来,多少带着兴奋气息,又见了父亲,自是更激动,本是睡不着的人,陪着母亲说说话,也是我的福气。”
湘亭眼神一闪,又说了两句场面话,湘亭就发现这个五娘倒是有心机的。按说能讨好了太太,讨好了老爷,也是不用对她一个丫鬟解释太多的,可侃侃而谈的,竟然还能与她聊上两三句,能将心思都动到大太太身边丫鬟头上的,自然是设想得能全面的人。晨如那头服侍了大太太睡好后,吹了灯,就朝两人使了眼色。
“我送五娘回去吧,这大晚上的。”晨如笑着说。
五娘越过她看了床上已经睡得平静的大太太一眼,婉拒道:“晨如姐姐还要照料母亲,还是换个人好了,我这儿过去几步路,也不远。”
晨如不禁笑道:“五娘小人精的,连我的名字都记住了。”
五娘羞涩的垂了垂头:“今日搬呈行李的四位乔姐姐嘴上可是心心念念的把几位姐姐挂记着呢,我在旁边多少听了点。”
湘亭就插嘴道:“也亏五娘能分得清谁是谁。”
五娘不好意思的搔搔后脑勺:“我也是猜的,也怕说错话,可好幸的四位乔姐姐说话解释倒是清清楚楚,还让我倒是留了印象。”
晨如眼看时辰虽说不是太晚,但大太太都睡下了,一直在大太太房外头说这些也不太好,打发了湘亭送五娘回去,自个儿又回进了里间。
黑漆漆的屋子里,大太太一双眼睛睁得亮亮的,看到晨如进来了,彼此眼中都没有惊讶。
晨如找了个垫子,为大太太靠好。收拾妥当了,重新点好灯了,大太太开口就问:“你觉得这孩子的话,几分是真的?几分是假的?”
晨如因为是郑妈妈的干女儿,打从一进正院儿就是最受大太太器重的丫头,郑妈妈不在的时候,陪着大太太说话的多少也是晨如。
晨如就皱着眉沉吟半晌,才说:“真假奴婢倒是没看出来,只是若是假的,那也是很会装扮的。”言下之意就是看着有七八分是真心的。
大太太不置可否,思索一会儿,才问:“刚才带她回屋换衣服的是谁?”
晨如连忙回答:“是粉憧,要传见吗?”
不一会儿,今夜本来不值晚班的粉憧就来了,她谨慎的看了晨如一眼,晨如却没看她,她的心里就有些紧张。粉憧在正院儿的时辰也不久,之所以能坐上一等丫头的位置,多少也是晨如在私底下帮衬的,两人算来算去倒是同乡的情分。
这会儿晨如却三缄其口不给暗示,粉憧就担心,是她做错了什么事儿晨如也不能帮忙说情了?还是这事儿是她自己能解决的,不用她帮衬?
这头心里乱糟糟的想着,那头大太太就发问了:“陪着五娘回屋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觉得什么不对的?”
粉憧脸色一沉,仔细回忆了半天,想着就是四乔和雪婵在帮着收拾东西,她也就陪着五娘换了件衣服就出来,倒不觉得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晨如看她傻愣愣的摸样,又想到这丫头平时就是不太有眼力的,所以四个一等丫头中,就数她最不能为大太太分担事,多少的事,太太吩咐黛绒也不会想到她,平日做事就跟二等丫头差不多的行径。她不免提醒道:“看到了什么,就仔细点说,都仔细点。”
那个“仔细”二字,她说得格外浓重。
粉憧这下才恍然大悟,感激的望了晨如一眼,才说:“回禀太太,这事儿来看,奴婢本也是好奇着的。按说五娘听到了关于五姨娘的事,又提到老爷说的什么利用不利用的,该是有点反应,至少有点好奇的,可一路上她却自然得很,脸色也没有难看,换衣服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问我,选红衣服好,还是黄衣服好,那摸样当真像是雀跃要见到父亲时的表情似的。”
她说完,大太太就垂下了眼睑,细细的思索起来。
晨如朝粉憧挥挥手,粉憧就告了退,等人走出了东正间,晨如才小心翼翼的对大太太说:“会不会是……人本来就没往那方面想?”
其实就五姨娘这件事,虽然郑妈妈和大太太希望不要泄漏太多,就是对晨如也保留了很多,但是她毕竟跟着大太太亲近,又与郑妈妈有母女缘分,多少也能有自己的揣测。并且……大太太的心到底有多狠,她原没调到正院儿前可就是见识过的。
大太太闭上眼睛,沉沉的嘘了一口气:“这大宅子里的事儿,几笔是说的清楚的。”复又睁开眼睛,像是提醒,又像是自言自语的:“那孩子聪明得很,一个眼神就能看懂我想要什么,若说她的心思能就这么单纯,我还真不信。只是若说她能深到哪个程度,我也不信。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娃儿。”
晨如心头一惊,竟好似从大太太口中听到了些寒意。那句“毕竟,只是个八岁的娃儿”让她想起了当年她也对二姨娘说过一句类似的话——“毕竟,只是个生过儿子的姨娘”。记得大太太当着千叶园里多少人说完这句话后,没一个月,二姨娘就因病,香消玉殒了。
如今为何提到五娘时要露出这句话呢?是暗示吗?若是五娘忤逆了她的意思,或是抱着不该有的心思来进这个正院儿,她就会……斩草除根吗?
想到这里,晨如竟有些后悔,这些内宅里乱七八糟的事,果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郑妈妈千方百计的拉拔她,不过是为了能在长哥儿行冠后,分到了别的院子后将她带过去,跟了长哥儿房里的话,那就意味着,抬小是早晚的事儿。
郑妈妈一心并不想让她沾惹太多大太太的污秽事,只想她安安生生的过几天半主子的日子。而大太太是知道郑妈妈的心意的,从她进屋的第一天,她也是被当作长哥儿未来的小姨娘而培养着的,她的心里只能停着长哥儿的事,别人的事儿,都不该是个事儿。什么五娘、五姨娘,更不是她需要考虑的问题。
想到了这里时又回头看了大太太一眼,见大太太也是真的有些累了,挥了手,遣了她熄灯出去吧。为大太太掖好被角,晨如这才转身出了房间,外头的冷气飕飕灌来。她仰头看了看天上雾蒙蒙的一片,想着,今年的冬天,是不是不下雪了?
五娘回到西稍间也没即可睡下,床上满是的绣品,有的是她绣的,有的是五姨娘身前绣的。抚摸着手上的百花齐放花样的绣品,她微微摩挲,这幅,是五姨娘还没绣完的,其实多少也不差其他了,就是几片叶子与纹边了,若是五娘动手,不到半个月也能完工,只是这幅绣品,她却一点不想动。
仔仔细细的将绣样叠好,放进个独立的柜子里,她轻轻的将柜门关上。
就在这时,雪婵走进来,一脸为难的看着她,五娘不解的看她半天,她才吞吞吐吐的说:“四位乔姐姐说是差不多了,也要回去复命了,可是……”说着手指捏了捏衣袖。
五娘当即醒悟过来,转身走到梳妆台前,拉开第一个抽屉,里面稳稳的放着一个尚算精致的首饰盒,打开盒子,上层是两三件二三品的钗样,下层就是五姨娘以往每个月放用度银两的地方。
今日初五,月例才发不过五天,按规矩,带了小姐的姨娘房里,每月的月银是十两,没带小姐的是六两,这才过没几天,按理说里面就算没有十两也该有七八两,可看看里头凋零的四个小锭子,五娘就泛着一股艰难。
五姨娘身子一向不好,体弱多病,如今又是严冬,自然更是容易沾惹病痛,每日的药材与劳累小厨房帮忙煎制都是一天天的算打赏,四五天下来,就损去了六两银子。每月到了月中以后,五姨娘都让雪婵偷偷的往府外带些绣品去卖,可也帮补不了多少,加上五娘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的东西断然不能太荒废,慢慢的就算稳稳能过一个月,也是掐着算着的。
往日在西偏门,打赏的不过是厨房的人,可如今到了正院儿,丫头婆子一堆堆的,你能看到我,我能看到你,帮着做了什么,不打赏怎么也说不过去。
想到这里,她就咬咬牙,拿出二两银子,递到雪婵手里,说:“匣子里也不多了,不能一分钱不剩,凑出二两银子,委屈四位乔姐姐,一人半两,成吗?”
雪婵眼眶立马就红了:“要不我去跟四位姐姐说说,先欠条着?”
五娘噗笑了出来:“这事儿也有欠条的?”想了想,捏了捏拳,回头又往首饰盒里拿了剩下的二两,一同放进雪婵的手心:“是大太太身边当差的人,想来想去也不好太难为了她们,这搬搬抬抬也算是力气活,一人一两不为过,去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