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葵正认为谋得副村长的职务是一生中最滑稽的事儿。他原来的级别是副处级。村长是啥级别!乡长也不过是个科级,这村相当于股级吧,还是副的!副屁股级!
在壁虎村夺权本是吴葵正的目标,这个夺权很卑鄙很卑微,但目的又很伟大很高尚。所以这件事儿显得非常荒唐,有时吴葵正自己也觉得是在演一场戏,说不清是滑稽戏还是正剧,自己是沐猴而冠的猴子呢还是拯民于水火的包青天,不过在中国还没有像壁虎村这样一个可以关起门来做皇帝的地方,他只是有点儿黄袍加身的朦胧欲望,新鲜和新奇的欲望,过一把治理弹丸之地的瘾。白东北对政治游戏毫无兴趣,他宁肯要人生游戏,他戏称吴葵正是吴屁股长官,说,我们这种年龄是当总统的年龄了,总统当不上,别的球啥子官都没啥当头了!我没有别的,在女人面前当当总统也好嘛。徐浙江说,别挖苦吴大了,吴大有政治理想,你我就帮他实施一下理想,治理一个小小的国家嘛。
在吴葵正眼里,治理这个小如麻雀的地方根本是大材小用,杀鸡焉用牛刀?
包谷地里一阵风吹来,周围响起悉悉嚓嚓的声音,三人一惊,似有野物窜过,包谷人一样地晃动,叶片像手臂高举,棒子上的棕色胡须来回拂动,金黄色的谷粒如窥视的人脸在叶丛中躲躲闪闪。画家首先意识到这像一个快被发现的秘密集会,神态就窘迫起来。白东北不在乎地四下望望,捡起一块石头向远去扔去,又引起一片沙沙的响动。
“我要走了。”东北说,他似乎听见了远处的二胡声。
果然明心师傅正在教学生,学生只有四人:翠环,秦清的表妹秦琼,冯家的冯花,寸家的寸妮妮。数寸妮妮年纪大些,离20岁不远了,原先叫一一,学名改为泥泥,吴葵正劝泥泥改名为妮妮。泥太土,妮时髦,这当然是吴葵正的观念。吴葵正用现代人的观念为妮妮改名的事后来成为谶言,成为壁虎村的一段迷信传说。
明心正襟危坐,左腿在上右腿在下的标准姿式,目不斜视,目光停留在脑中的看不见的某处,正示范哩。手腕开合,弓在弦上游走,发出悦耳的旋律。是《二泉映月》。明心双目微闭进入了月夜的寂寞,四个女孩却醒着,眸子一齐甩向来人。吴葵正最先看见寸妮妮的那双凤眼飘过来,又飘了回去。翠环的黑黑瞳仁就向东北投来,脸上无拘束地开出一朵花,东北也心花怒放地回答这动人的一瞬,脸上雕刻出来似地呈现了粗放的笑意,东北是不常笑的,他好像不太会笑,所以笑容显得深刻厚实。翠环就喜欢有力度的东西,包括岩石、树干、肌腱、刀子。
明心一曲完了才睁开双目,目光幽幽,含而不露。她的眼皮只轻轻一挑,瞟了一眼吴葵正,不动声色地向三人颔首点头示意,然后就转向她的学生。
“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她说。
她像是说给这几个外来人听的,又像是说给某一个不在场的人听的,那语气平静得令人惊讶。
她拉了一句练习曲,说,开始──四把琴就响起来,参差不齐,像吱吱打鸣的小鸟。她一皱眉,说,停。四把琴就哑了。四个女孩望着她,等待发落。
“学琴要心静,心不静音不正。今天就到这里,不想拉就去吧。”
四个女孩坐着不动。
三个男人就自觉无趣。
明心的逐客令好厉害啦,离开那里时吴葵正说。淅江说,算啦,不干扰她们了,走。兴致勃勃的白东北被浇了盆冷水,有点哑巴吃黄连的味道,说了一句样板戏里的话:这个女人不寻常。
果然身后的琴声顿时整齐起来。这一句单调的练习曲,好像新兵操练时的机械动作,枯燥无味,毫无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