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有钱谁干，谁有能耐谁干，卫星飞机都有人买了，汽车还有谁不敢造的！”丁小卫说：“就算有人想干，也能干，可是，老领导，三千亩土地就是一千多人的饭碗啊，砸了那么多人的饭碗让他们喝西北风，怎么了得呀！”吴中友板起脸，手指丁小卫说：“当初推荐你下去就担心你犯书呆子气，没地种庄稼，进厂造汽车，农村变汽车城，农民变市民，不仅是工业化发展的必由之路，而且不也是世世代代农民梦寐以求的吗！到那时，湖滨乡的农民一定会记住你这个千古恩人的。”丁小卫似乎听出吴中友话里的异味，心想这个老滑头骂我成为千古罪人哩。丁小卫只好自认倒霉，自己酿下的苦酒，自己给自己套上的紧箍咒，一切都是自己造下的，还有什么好说的。走，丁小卫夹包就要走人。吴中友很平静地坐在那儿不动声色，只拿眼严厉地直直地瞅着他。丁小卫一看老领导那眼神走不动了。吴中友说话了：“怎么，当了书记翅膀就硬了，回去不吃饭？”丁小卫听出老领导特殊的关心爱护，还想客气，又担心吴中友倚老卖老再弄他几句，看看表，接近中午了，干脆留下来吧。他们来到一家僻静的酒店，走进包厢。吴中友喝退小姐，插上门，拍拍沙发，叫丁小卫坐在他旁边，问：“那八亿美元的汽车工业城项目怎么来的？”丁小卫终于等到老领导刨根问底了，他一直想把真相告诉别人，一吐为快，然而，此时他已经觉得说出来没有必要了，或者说，就是一想到南方之行的那个晚上就不堪回首，根本难以启齿。于是他轻描淡写地说：“别人介绍的。”吴中友追问：“真的吗？”丁小卫不好意思笑笑：“当时你知道的，马市长逼得我直想跳楼，非要无条件在天亮前造出一个一千万元以上的项目来。我在那里举目无亲，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上哪弄千万元项目？我转不了弯，还是左逢源提醒我，三条腿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到处都是。当时我想，拉本市人上去会出洋相，我就在大街上走呀走，走到一家宾馆前，我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从豪华宾馆出入的大都是富人，我就在那守株待兔，一下遇到了关明雷那个家伙，就是他了，抓住他就把场子顶了过来。”说完丁小卫都想笑，可吴中友根本没笑，相反深明大义似地说：“看看，遭罪啊！这都是招商吗，简直是招鬼！
我看宴会上有抱孩子的，穿拖鞋的，十几岁小姑娘，拄拐杖的老太婆，那都是客商？”丁小卫说：“不过，我那个关明雷可像个真正的客商啊，自己开着进口好车，我亲眼看到的，要不，我也会拉个老太婆小孩充数。别人那么做，我估计那都是那天晚上给逼出来的老板，不然，全市怎么一夜之间增加的几十个签约项目，第二天圆满完成任务。”吴中友翻眼回想那天的情景，终于忍俊不禁笑了。丁小卫跟着笑。吴中友说：“不过，我看别人玩得巧妙，你要五百万，他弄个五百零五万，甚至三千万，可又不显眼。你丁小卫真愣，牛皮吹得太大，八亿美元，什么概念，全市十五年的财政收入，帽大一尺，能这么吹吗？”丁小卫面红耳赤，有点无地自容，说：“关明雷那小子说的八亿美元，我想要造汽车，钱太少了也不像啊，八亿差不多，就写成了八亿美元。”吴中友给丁小卫肩上一巴掌：“原来是这么回事，有你的，小卫，不会撒谎的人撒起谎来就是弥天大谎啊，现在市里都当金娃娃抱着你这个汽车工业城，当作重中之重的大项目来办，你有何打算？”丁小卫发现一切都水到渠成了，说：“你是我的老首长，我今天来就是请你帮帮我，我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头都快急炸了，马市长硬把我往死路上逼呀。”吴中友一贯好为人师，诲人不倦的，但是今天面对丁小卫的请求也只好放了一个偈子——自己吹破的牛皮自己补。这似乎正中丁小卫下怀，丁小卫激动地说：“老首长，我知道我错了，我想向组织上说清楚，什么大道汽车工业城，那是假的。”吴中友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像是听到惊天噩耗，大声吼道：“丁小卫，你脑子里有屎啊！”丁小卫说：“真的是假的，我不会骗老首长的。”吴中友打住丁小卫的话头，说：“我什么都清楚，但是就是不容许你说那是假的。”丁小卫哭丧着脸说：“我快受不了了，我非说不可。”吴中友训斥道：“就是不能说！”丁小卫这下傻了——难怪世上常有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事情，在老首长面前，连起码的真相都不让说清楚。他憋得实在是受不了。吴中友语重心长、循循善诱说：“小卫呀，别人没把汽车工业城项目当真，是你自己太当真了。真的假的，你烦那么多神干吗？哦，你听说过一个故事没有？说有个乡里的农村妇女跟乡干部睡觉让人抓住了，她怎么说？只要领导需要的，我又不是办不到的。是啊，这么多年我总结一条，领导的需要就是我们要做的。他要批牛鬼蛇神，一抓一大把地富反坏右；他要文凭，有人浑身揣着学士硕士博士；现在招商引资是第一政绩了，需要有钱的老板，需要项目，咱不是照样一棒砸到几个老板，一耙子搂出一篓子项目。没有不完成和超额完成的。怎么完成的？学问既复杂又简单，既深奥又浅显，既大又小。你发现没有，领导怎么干的，一听二看。
听得见，你要汇报出个一二三四甲乙丙丁，看得见，你要有个现场。眼见为实，所有眼见都是实的吗？有人敢借粮充仓糊弄总理，你怕什么？假？有几个是真的，不都在轰轰烈烈地干吗？你不说假，没人敢说假，谁说谁傻瓜。”丁小卫如释重负，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局外人，游刃有余地进一步把吴中友的经验总结再次运用到实践中来，他十分兴奋地想出个高招，急切地说给吴中友听，他说：“我明白了，眼下我最要紧的是把马上来督查的市督查组应付过去，让他们看上去不是面貌依旧，而是有所变化，正在逐步推进。我想，老首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是不急着征地，在一块地头的路上竖起一个大牌子，对，就像我们南下时看到的这个基地那个中心一样，竖一个大道汽车工业城的牌子，然后再准备项目进度汇报，来人就带到牌子下汇报，哎呀，太妙了！”丁小卫把自己给激动了，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吴中友说：“豁然开朗了吧，有时烦恼和高兴只是思维方式不同造成的，今天咱们一醉方休，当官的事，好办。”于是，吴中友打电话给办公室，一会儿，来了丁小卫原来一帮老领导老同事，摆开酒宴，喝得丁小卫昏天黑地，飘飘欲仙。当天下午，丁小卫酒醉七分，决心打消道出真相的念头，继续铤而走险地糊弄下去。丁小卫一反常态，没有火急火燎地赶回湖滨乡去，而是一头扎在市区家里睡觉。家里没人，不一会就进入梦乡。丁小卫脑子里出现一片清爽的天地——湛蓝湛蓝的天空下，高楼林立，一条坦荡通途在城市丛林般高楼中凌空飞出，在近处迅速打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又向不知何处的远方飞去。在这条流畅坦荡的通途上，一辆轿车在飞奔，先是甲壳虫似的，后是像孩子玩具，转眼是崭新锃亮的一款家用商旅轿车，车牌上没有车号，但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大道。开车不是别人，正是丁小卫。旁边还坐着关明雷。怎么，后面还有马跃进和吴中友？
丁小卫记得自己不会开车呀，怎么驾驶起大道汽车来却非常熟练？顾不了那么多了，开着自己生产的车，感觉就一个字，爽！两个字，特爽！突然，丁小卫又仿佛置身于半空中，看到自己开的大道汽车在高速公路上与头上的飞机比翼，与平行的火车赛跑。头顶的湛湛蓝天上礼花闪烁般地始终明灭着六个大字：走大道，奔小康。嗯，这是一幅多么美丽且富有诗意的宏伟蓝图啊！比起卷起裤腿在水中捞鱼摸虾，脸上洋溢小富即安满意微笑的走水路奔小康图画来，不仅多了现代气息，而且展现出设计者的雄伟胆识和气魄。丁小卫一觉醒来，咂巴咂巴嘴，回味梦里开车飞奔的情景。想了想，有意思。看样子，世上所有事情，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想得到，就能做得到。本来作为湖滨乡的父母官，认准了一条道，走水路，奔小康。可梦里仿佛有神点化，把这六个字改了两个字：走大道，奔小康。冥冥之中，似乎是一种暗示。如果说丁小卫听了吴中友的话茅塞顿开，那么，下午梦里的情景就给他一种暗示。湖滨乡水面很多，走水路发水财，多少任党委书记都提倡过，而且农民兼搞养殖的确富了不少，但是，奇怪的是，湖滨乡党委书记提拔的居然没有。不是平调进城当个局长或副局长加括弧正科级，就是沦为腐败分子。那他丁小卫还能重蹈覆辙？不过，回到现实中来。大道汽车在哪呢？唉，管不了那么多了，当务之急是听吴中友的话，先搞个大牌子。丁小卫翻身下床，走到门口大街上一家广告公司，把刚才梦中出现的那幅宏伟蓝图说给广告师，要做成一块几里路外都能看到的牌子。他费尽口舌说给广告师，挥手比划着。广告师恍然大悟明白他的意思以后，大致算一下，需钱十万，最少八万。丁小卫最后甩出五万，愿干就干，不干另请高明。广告师从他的画面构图中看到今后无限商机，咬咬牙同意两天后安装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