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儒学的贡献,孔子之后,孟子是第二人。不过,孔孟竭尽全力一生,也没能让儒学真正地登堂入室,并堂而皇之地统治帝国的思想。董仲舒做到了,是他亲手改善了儒学那种地位尴尬、面目模糊的处境。从形式上,儒学被他打理得系统而完整,不再是以孔孟二圣的语录集示人,更加有利于大家学习和普及。更何况,他有机地吸收了黄老、墨家、法家等百家学说,把这些学说制作成儒学的骨肉,使得儒学变得既好看又适用,在诸多领域都能做到“指哪儿打哪儿”,游刃有余,甚至达到“打哪儿指哪儿”的更高境界,也就是说,用儒学解释问题,总是咋说咋有理,如有金刚不坏之身。
可惜,他生的时候不好,在他的前半生,作为国家治国理念的黄老之术,认为清净无为是最高的生活境界和执政目标,主张“能躺着就别站着,能走着就别跑着”,最好永远冬眠不醒。这种说法被从上到下奉行了几个时代,大家都习惯于过着无为而治的疲软生活,对于儒学所倡导的积极上进、有所作为,大家从思想上觉得是瞎折腾、没事找事。在这种社会氛围下,董仲舒根本没有条件把自己的想法变成现实。
汉武帝是个想做大事的人,需要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参与。黄老之术当然不对他的胃口。他即位伊始,开始重用赵绾、王臧两个儒学门徒,大刀阔斧地修剪汉朝政坛中惹他烦的枝枝蔓蔓。这两个人为汉武帝器重儒学,并让儒学进入庙堂,感动得涕泪横流。为此,他们诚心诚意地工作,拿出大部分时间帮助皇帝打理朝纲,全心全意地维护皇权,而仅仅用业余时间贪污受贿。当然,因为一夜间翻身,好事来得太快,他们难免心太急、情太切,希望一闭眼、一睁眼,天下就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康有为、梁启超极为相似,最后的下场也几乎一样,都被在一边假装看热闹的老太太伸出一根手指头推倒。不同的是,赵绾、王臧因为自身确实不干净,被人抓住小辫子,也属活该,没啥说的,眼看要完蛋了,比较自觉地在狱中自尽了。这么看,黄老之术确实是主张不惹事、“喜欢被动”的雌性学说,但它的拥趸们可不是善类,谁敢搞修正,这些人也会马上出手,绝对不轻饶反对派。按照“主张”代表利益和屁股决定脑袋的理论,不用说,黄老之术一定是让人看着好看的幌子,其后罩着一大帮人的现实好处。
这些人的好处来自刘邦时代。刘邦出身游侠,跟着他打天下的,也都是同类之人,最起码是拥有和崇尚这种风气的人群。打下天下后,刘邦对他们也算是宅心仁厚,除了韩信、彭越、英布等这些异姓诸侯王外,其他功臣良将按一定标准被封侯、拜将、拜相,拥有了供养自己吃喝的一亩三分地,而且一个个进入帝国的管理阶层,形成体系庞大、人口众多的军功利益集团。皇帝和功臣们按照混江湖的规矩,还在一起盟了誓,说好了皇帝有权力册封王侯,“非刘氏不王,封功不侯”,如有人违此约,天下人都可以打他。从此,这些人与皇帝、诸侯王分割权柄,共享汉家天下。皇帝负责大局,军功利益集团掌控军事、行政管理权力,刘氏诸侯王则分散在地方,负责中央直辖势力之外的地方行政、军事等事务。
之后,大家遵从黄老之术,表面上是为了顺应时势,与民休息,发展经济,但更深层次的意思则是防止皇权肆无忌惮地侵犯军功利益集团、豪强大族和诸侯王的利益。实际上,像所有意识形态一样,黄老之术在人们眼里,也只是为了维护既得利益的说辞。只要大家互相给面子、互相尊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谐局面就会被保留下去,功臣和诸侯王们也都愿意当皇权的好朋友。但皇权越了雷池,触犯他们的利益,他们也就不再消极被动、顺其自然了,而要以血相见。
吕后当政期间,就想打破这种格局。在她死之前,把很多吕氏宗族的人封了王,并把他们渗透到政府和军队的各个重要位置(如把吕产拜为相国),形成极为强悍的外戚集团。虽然吕氏集团也是军功利益集团的一部分,但他们同时是皇权的延伸品——外戚的身份,吕氏这么做,无疑让长期把持军事、行政权力的功臣们不由得出离愤怒。这些人以陈平、周勃为首,发动政变,瞬间把脑残而没有太大野心的吕氏集团杀个干净。他们用血腥的行动向大家特别是向皇权宣布,军功利益集团的“奶酪”是绝不可被触动的。政变之后,军功利益集团更加牢固地把握着军政大权,比如,丞相一直都从他们中间选人,并逐渐形成惯例,直到汉文帝时期的丞相申屠嘉死后为止——这倒不是因为功臣们突然想通了,变得大公无私,而是因为“岁月是把杀猪的刀”,这时候,汉初的功臣们都死绝了。
汉景帝时期,地方上七个诸侯国造反,也想打破这种利益格局。但皇权马上和第二代军功利益集团亲密无间起来,攒足劲,战战兢兢地用几个月时间,把这场差点失控的大火彻底扑灭。景帝死了,外戚鼎力支持刘彻当皇帝,趁刘彻太小、太嫩,主动和皇帝分享起权力。这些人嘴上高调表示要以黄老之术治国,倒使得军功利益集团和诸侯们都安了心。这时候,窦太后认为,帮助小皇帝刘彻壮大筋骨的儒生赵绾、王臧不是好东西,都该死,也是怕皇权挤压外戚的地盘,毕竟外戚依附于皇权,弄不好会被皇权当成破衣服,想啥时候扔,就啥时候扔。因此,赵绾、王臧死的时候,除了那个愣头青的汉武帝悲伤,其他人也都是架着膀子看热闹。
大家看到了,对以建伟功、立大业为人生目标的汉武帝来说,黄老之术实际上就是套在他脑袋上的金箍,只要稍微表达不满,这个箍就会收紧,让他头疼,但得再厉害,他也不好意思满地打滚(汉武帝毕竟是一国的最高领袖,皇帝体面还是要的)。直到奶奶窦太后死了,汉武帝才开始独立自主地整治朝纲,加强皇权。他上来一出手,就是打压自己的亲娘王太后,让她从外戚接班当政的美梦中醒来,然后逼死舅舅田蚡,坑死第二代军功利益集团的杰出代表窦婴,逐步收回中央对行政和军队的控制权。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呈现出来的景象是,武帝很无奈、很无辜,这些汉武帝眼里的绊脚石都是不想活的主儿,主动蹚了地雷,汉武帝只是被动地成全了他们。
不过,刘邦时代留下的政治遗产依然表明,天下是大家的天下,有饭大家一起吃,刘氏独享,不合规矩,缺乏法理基础。本来,汉武帝也可以靠秦始皇使用过的强权政治,把大家打得不吭气。但这样做的后果一定是每个人暗地里继续耍坏心眼儿、下绊子,办起事来很不容易成功。如果非要“霸王硬上弓”,成本太高不说,玩不好,人家拧成一股绳,和皇帝拼命,即使英武的汉武帝也是吃不消的。汉武帝亟须即使令大家很生气但也只能干瞪眼、无法驳倒的说法,通过掌握话语权上的绝对主动,统一思想,降低政策的执行成本。
这时候,董仲舒又一次走到汉武帝的眼前,也迎来了自己后半生和身后千年的光耀。他从三个方面为汉武帝排忧解难。首先,按照儒家学说,汉家天下是天授的,不是军功利益集团给的,也不是如蚁小民给的,更不是外戚们给的。在法理上让大家清楚,天下姓刘,刘氏皇族不欠大家的,如果非要说欠谁的,那也是欠上天的。皇帝作恶多端,上天不满意,自然会通过各种灾异事件惩罚皇帝统治的天下,以警告皇帝(这叫“天人感应”理论),其他人是无权说三道四的。其次,尧舜时期推行黄老之术,那时候人心好,大家都老实,不用当政者受累操心。周武王不使用黄老之术,是因为那时人的良心坏了,不施加严刑酷法,不足以让人变好。与之前相比,现在不安分者更是只多不少,需要重拳出击,不能手软,比如,不让豪强大族随便买人家的地,抑制土地兼并;建立明堂礼制,对贵族阶层严加管教。最后,要加强教育,建立国家太学,广选贤良,把底层的文化人(主要是儒学爱好者)选拔为官吏,成为帮助皇帝维护权威、打压威胁皇权势力的得力打手。
当然,汉武帝既不喜欢地上的人对自己指手画脚,也不喜欢来自上天的指摘,所以,对“天人感应”的说法就很不以为然。对其他的对策,汉武帝则尽收囊中。从此,大量的儒学信徒被收入官僚系统,按照经济学家奥尔森的理论,在统一的意识形态和信仰下,这些人形成的利益集团既稳固又有力。结果显示,这帮人维护皇帝的权威,帮助皇帝打破旧的利益格局,皇权得到维护,大家在思想上还没抵触,效果是出奇地好。这时候,尽管汉武帝私下里真正使用的还是秦始皇的那套王霸之术,但不可否认,自从披上儒学的外衣,操作王霸之术时,已经感觉很顺手了。
董仲舒的下场并不好。由于他顽固地坚持“天人感应”学说,并认为只有儒生才具备解释上天暗示的能力,最终惹恼了皇帝。不过,由于汉武帝明确支持独尊儒术、以德治国的儒家思想,儒学的地位还是得到了官方的正式认可。而由于国家广开太学,培养出大量儒生,以至于这些人几乎成为文化人的代名词。他们依靠察举制被选拔为各级官僚,纷纷占据帝国要职,逐渐控制舆论和大政方针,最终把帝国的命脉死死地掌握在手里。只是让汉武帝没想到的是,这些儒生表面文弱,实际上一旦发起狠,也都是了不得的角色。到了孺子婴即位时候,这些人拿着“天人感应”这根大棒,推翻西汉帝国的宫阙,把据说已经达到“内圣外王”境界的儒学代表人物王莽推上了皇帝宝座,汉武帝实际上还是成为第一个动手刨自己祖坟的掘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