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5年,大将王翦带着60万秦军,杀到楚国边境,当时最大规模的国家级对拼由此拉开序幕,双方都拿出了全部家底,不留后路。但史书告诉我们,尽管战争场面如此浩大,大家并没有上来就死磕。秦军大老远地跑来,并没有急着上来就开打,而是安营扎寨,站着不动,吃吃喝喝,闲着没事,大家还玩游戏,但就是坚持死不出战,等到楚军被折磨得疲惫不堪后,王翦才下令全线出击。尽管是在自己家门口,但楚军自始至终就一直心急火燎,急于求战,一股子玩不起的样子,最后被拖残,秦军压过来,完全扛不住,一败涂地,兵逃阵散,将死国灭。在这场铁骑轰鸣、金戈闪耀、万箭蔽日的战争中,两个来自安陆县的小伙子,一个叫黑夫,一个叫惊,作为秦军兵士,挥戈执戟。
黑夫和惊是普通的秦军战士,没有值得称颂的光辉业绩,也没有让人作呕的斑斑劣迹。按照惯例,他们应该自觉地站在史书的背面。可以想象,他们是呐喊着冲锋的战士,还没看清面目,就中箭倒地,流血满面;他们是主角们烘托气场的布景,即使看到他们在张口说话,但声音一定会被万千的吼叫掩盖,我们也难以听清;他们是站岗的哨兵,镜头在他们的头上一扫而过,仅能看到他们伫立无声的背影。总之,如果没有对他俩白纸黑字的记载,没有掷地有声的证据,有人告诉你,黑夫和惊曾经存在,你会相信,但不会感到他们活着的温度。而对他俩的记述者正是他们自己。
1975年,在湖北睡虎地的墓葬里,黑夫和惊在战争的空隙写给家人的书信,被发现完好地保留下来。在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里,波澜壮阔的灭楚战役、威风凛凛的皇帝名将,都在书信重见天日的时候,成为背景,成为符号,成为注释。它让我们看到两个普通士兵,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中曾经有过的兴奋、幸福、忧虑和希冀。书信写得很长,啰唆唠叨,说了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
2200多年前,他们的家乡还是韩国的地盘,被秦国大将白起攻占后,秦国在这里设置郡守,成为直接管辖的土地。作为秦国新占领土地的臣民,黑夫和惊也被征召,加入秦军,赶赴前线。离家一年多了,在离家乡400多里的淮阳,他们跟着秦国大将王翦打仗。还好,在刀头舔血的征战生活里,两个亲兄弟毫发无伤,都活得好好的。不过,出来的时间太长,穿的还是冬衣,夏天来了,天气太热,也不知道王翦这人要和楚军磨叽到啥时候,如果穿不上凉快点的夏衣,就会影响干活效率,他们希望母亲和大哥赶快送来新衣服。不过,如果在老家买布便宜,就在家里买,衣服做好后再寄来;如果家里的布太贵,就只寄钱,他们在淮阳买,自己做衣服。在外打仗,带的零用钱也都花完了,还借了战友的,如果再不还,实在说不过去。所有意思并成一句话,“寄钱要赶快,再不寄来,就活不下去了(‘即死矣’)”,显然是在表急切,就是“急死人”的意思,所有在大学期间,向父母告急要钱的人都深有体会。要钱是黑夫和惊写信的主要目的,临了,从头到尾问候了一大家子人。当然,他们还非常关心秦国君王是不是说话算数,是不是已经把他们立下的功劳记下来,相关的好处是不是已经送到家里。“按说应该没啥问题,为了让我们哥儿俩高兴高兴,收到信后,也要给我们回信说一下啊。”
这是一封穿越2200多年的家书,中心明确,用语得当(尽管有些错别字),但缺陷也很明显,就是废话有点多。历史学家们一直遗憾地认为,这封信如果能再多写点秦汉期间普通人的生活细节,那该多好,省得大家瞎猜、打嘴仗。没办法,现在,我们也只能仅仅靠推测,发现其中的文化密码。那时候,秦国人和秦国占领土地上的人们,都推行了军功爵制度,这个制度给予每个人平等机会,使他们能够通过杀敌改善生活、提高生活品质。所有荷尔蒙旺盛、有劲没处使的青年,出门打仗,心情不凄苦,很放松,很愉悦,关心打仗的回报和收成。对于大多数追求不高、没心没肺的平民百姓,打仗就像打工,谁给的钱多,谁说话算数,谁就是好老板,那些征战、复国的大义都是说给享受良好待遇的贵族听的。对杀人这类惊心动魄的工作,小兵也没有什么人文主义色彩的人性挣扎,好像仅仅把打仗看成下井挖煤、海上作业,虽然危险,但也是一份正当职业。后世文人大儒写个便札和家书都憋着劲,想着为史书做注脚,与他们的“端架子”相比,这封家信告诉我们,这哥儿俩只想立功受赏,回家要钱,没什么精神境界;不关心刁民伐罪,统一天下,也没啥道德层次;只想着过上富足生活,长辈安康,对生活没有高标准追求。一看就知道,在军功爵制度的诱惑下,这哥儿俩数典忘祖了,完全忘记灭国的仇恨(如果有的话),兴高采烈地跑出来打仗,完全以打工挣钱的心态,参加伟大的灭国战争。
按照战争电影一贯设计,两个离家兄弟应该是悲苦地想着美好的家乡(在这里最好回放家乡的花鸟鱼虫、青山绿水、美妇们幸福地劳作、孩童们无忧地欢歌、老人们美满的笑容)。面对一望无垠的银河九天,流着清泪两行(这里应加入远处吹角连营和受伤士兵的木然表情),然后一个一脸肃穆的军官(最好有正义凛然、面目硬朗的形象,如高仓健)姗姗走来,和大家讲一通“保卫家园、报仇雪恨,楚人是坏蛋和你很勇敢、很能耐、很血性”的深刻道理(当然,要有懦弱的士兵对战争表示质疑,并发出委屈的嘤泣,最后还要回放楚军冲击村子、鸡飞狗跳、抢粮打人、欺负妇孺的作恶场景,并选几个人见人恨、嚣张跋扈的楚军士兵,给他们每个人两秒钟以上的近景特写)。每个人都昂起悲壮的头颅,坚定地颔首,决然地凝视。天亮了,战旗飘飘,锣鼓喧闹,主角和副主角、配角和副配角(最好再加上几个不要命且喜欢撕心裂肺瞎喊的将领)奋勇冲杀(如果不缺钱的话,可以做得更精细一些,特别是血肉横飞、刀砍斧剁要逼真,人死的动作要摆到位,要用重金属音乐烘托战争的宏大场面)……在血肉模糊、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该死的和以为不会死的角色全都死光光(男主角死的时候,要多挨几刀,表情决不能太扭曲和太痛苦,而要表现出死得很满足的样子。让人感觉到,虽然男主角服务于悲剧电影的主线,被导演安排去死,虽然很让人遗憾,但对女主角也尽到了责任。这时候,再把美丽的女主角给“蒙太奇”出来,在战场上来回飘,像个女神,而不是女鬼,干净的脸蛋、白色的裙裾、温暖的笑容和飘逸的行走也是必不可少,同时,一定要配上悠远如天籁的古典音乐,缥缈点,凄婉点,用长笛吹效果最好)。至此,所有的场景都符合“把美丽的东西撕给你看”的悲剧美学,也都符合刀刀见血、拳拳见肉的暴力美学,让观众们唏嘘嗟叹,心灵动荡,目瞪口呆,油然而生享受当下、珍惜生活之类的感觉,然后回家睡觉。如果实在是感动得吃不下饭,有空写个影评,诵一段观影的贺词,化解心中的块垒。
可是,我们无法从黑夫和惊的叙述中,提炼出以上的经典桥段,他们真实地为自己而生活在2000多年前的淮阳战场,编剧和导演们很难从他们身上找到有票房号召力的意义、价值和情绪。他们如同我们当下的芸芸众生,小肚鸡肠地关心粮食和蔬菜,忧心忡忡地监督儿女做作业,小心谨慎地盯着房价涨跌和领导眼色,诸如此类。我知道,黑夫和惊没想过自己的生活和所思,能够进入历史学家的案桌,成为他们惊叹不已的文献典籍,也未想着扮演自己,让别人感动。只是希望在没有被现实催化成神人,没有被别人忽悠成功之前,能够充实而乐滋滋地靠近死亡,仅此而已。我深切地感觉到,黑夫和惊其实是和我们心灵相通的兄弟。我们应该和他们一样,都很没出息地认为,做使自己幸福的事,就是对历史和社会的最大贡献。如果有权利提炼意义的史学家们,以及其他很多类专家,有一天也这样认为的话,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