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麦摇了摇头：“是在深圳一个叫仙湖的地方认识的。周末的时候，我到仙湖的弘法寺去拜佛。那个地方，不知道你听过没有，香火很盛的。许完愿，我开始下山，没想到走到半路脚突然崴了，没办法走路。是他把我扶下了山，还特意送我回宾馆。也不知道是不是佛祖显灵，他和你，竟然是同一个地方的。”
“在宾馆里，他给我留了个电话号码。他说，他到深圳，只是来出差，过两天就要走的，可是他有几个蛮好的朋友在当地做官。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话，也可以和他联系。若是在平常，这样的男人，我是不会想着和他们接触的。可是不知道什么，那天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给他也留了电话号码。结果没过一个月，他又到深圳来了，让我陪他再去一次仙湖。从那次回来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你是说，从那儿以后，你就跟着他到这海滨城市来了？”
“没有。刚开始，他想着留我在深圳。他常常是半个月过来一次。后来，他说可以给我买房子，让我到这边来。我没有答应，因为并没有想着一直和他在一起。他很早就告诉我，他是有家庭的人。我不想破坏别人的家庭。只是转念一想，除了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我还能有其他选择吗？像我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婚姻。一旦结婚，便要想着生儿育女。这太可怕了。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了，和别人结婚的话，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对我，其实很好的，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我也离不开他了，就想着安于现状，和他生活一辈子。没想到的是，他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出了问题。现在，我连想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他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否则的话，问题会更严重。他给我买的房子，还有留下来的钱，也都可能会被没收。”
“麦子，对不起。如果当初不是因为和我在一起，或许你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听到周克这么说，筱麦的双眼突然潮了。
“你这个傻瓜，笨蛋，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和你在一起。”
9
筱麦哭了，周克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他抱着她，抱得紧紧的，心里像是被什么撕开了一样，痛极了。
“都累了，去休息吧。”
周克跟在她身后，走到床的边缘躺下。她微微侧身，伸手在他的肚皮上摸了摸，以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比以前胖了很多，现在是个胖子了。你发福了。”
中国人讲求礼节，注重意头，发胖不叫发胖，而是叫发福。周克是“80后”，年纪还不大，却已经开始发胖了。发胖和发福其实是两码事。周克一点都不幸福，筱麦也是的。他们拥有过幸福，不过那是在以前，太远了。他们曾经有过欢乐的时光，如果没有那次意外的怀孕，两人的欢乐也许会持续至今。生活是残忍的，没有排练，不能重来，也没有假如。
“你结婚了吗？”
人到了一定年纪，婚姻就会走上人生舞台的最前端。很多久未谋面的人重逢时，所说的第一句话，常常就是“你结婚了没”。他们也到了那个年纪，也被问了不知道多少次。她讨厌回答这种问题，这时候却也忍不住问了一句。
“还没有。”
“那你有女朋友了吗？”
周克不说话了，那答案，却写在了脸上。看到周克的表情，筱麦的脸突然变得难看了，不过她很快就控制好了情绪。
“她长得好不好看？”
周克点了点头。
“有没有我好看？”
“你们都好看。”
“那你爱她吗？你是更爱她还是更爱我？”
“我喜欢和她在一起，她也爱我，可是总会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搅和进来，爱的味道，便渐渐地变了。我也说不准，自己现在还爱不爱她。”
“那你还爱我吗？”
“爱。”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是留在我身边，还是选择和她在一起？”
“麦子，”周克顿了顿，终于说道：“她有我的孩子了。”
筱麦的脸色又变了。她挪了一下身体，把鼻子贴在周克脸上。很快地，周克脸上就全是咸咸的眼泪了。那眼睛就像是两个大小一样的伤口，太多的悲伤，正以眼泪的形状，眼泪的重量，眼泪的气味，从里面汩汩流出。
“你记得吗？你以前答应过我的，要和我一起，生一个足球队的孩子。没想到的是，我竟然连要一个孩子的机会都没有。”
周克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好轻轻地拍了拍筱麦的背。
10
筱麦把头埋在了周克的胸前，还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压了一下周克的肚皮。
周克这个不快乐的胖子，很配合地吸了一口气，小腹随之收缩，搁在周克肚皮上的那只手也跟着下沉。
筱麦轻轻地笑了。
因着筱麦的笑，周克开始呼气，吸气；再呼气，再吸气。这个小小的“游戏”，给他们带来了一些欢乐。
搁在周克肚皮上的那只手，缓慢地往下面滑了下去。周克的心，却像是被什么提了起来，在半空中无着无落。
他禁不住捏了一下指甲。
筱麦的手，其实是轻柔的，令人放松。他开始适应了。那原本有些疲惫的身体，慢慢开始变得有力。他张开双唇，想着离筱麦更近一些，筱麦配合地接住了。接吻的动作有些生硬，却也很快就变得默契了。
他突然觉得，体内的力，越来越足了，忍不住略带粗鲁地挣开了身上的睡袍。又像剥一只茧一样，把筱麦从睡袍里抱出来。他抬起脑袋，注视着在眼前展开的身体。曾经一度，周克对这个身体是非常熟悉的，不管是它的形状，它的温度，还是它的气息，都了如指掌。现在，它再次在周克眼前展开。比起以前，这个身体现在瘦多了。
有些病态的瘦。
正在出神的时候，筱麦把他抱住了，还咬了一口他的肩膀。他有些亢奋地把手伸到筱麦背部，想要解开胸衣的扣子，却被筱麦拦住了。
他有些茫然地捏了捏指甲。
“不要，”筱麦像一只鸟一般哀怨地说，“你再吻吻我。”
周克闭上眼，和筱麦相拥而吻。吻是单个的，偶有连接，有的短暂，有的悠长。
“克。”
在吻与吻的缝隙之间，筱麦轻轻地叫了一声，朝周克打开了她的身体。周克抵着她，如释重负地进入了。经由身体之门，周克再次走进了一个想象的世界。他化身为海豚，回到一片既熟悉又陌生的水域。他们还是不能自由地游弋，自由地跳跃，更不能自由地穿梭。那海水是沉滞的，如同黏稠的漆，置身其中的身体也是凝重的。筱麦贴着他的耳朵，轻声地喊他，说她想要。于是周克继续往前。他们在海水中游啊游，却迟迟不能抵达目的地。周克很快就气喘吁吁了，筱麦也在大口地呼气。周克这才明白，他和筱麦所进入的，并不是一个轻的国度。想到这里，他的身体开始一点一点地缩小，也越来越软。
目的地还那么远，遥不可及，他放弃了。
在返回现实世界的途中，周克一直闭着眼，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他只希望能在黑暗中静静地完成这种过渡。
他们在深夜里睡着了。睡得并不安稳。窗外的世界依然是黑的，筱麦就已经醒来了。她想起抽屉里还有她和周克在大学时代拍下的婚纱照，想把它们拿出来，让周克看一看，却又觉得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她放弃了。
周克也跟着醒了过来。在那样的时刻，他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两人只好闭着眼睛，拥抱着等待天亮。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了，筱麦起床后开了窗。挂在窗棂上的风铃，在风之手的抚摩下，再次奏起了动听而忧伤的音乐。周克的衣服已经干了。衣服的缝隙，留存着海风的气味。
11
他们离开那栋带小型花园的别墅，不再去海边，而是选择去附近的一座山。
他们经过几家照相馆和士多店，走到了山脚下。那里有一个小型的儿童乐园。周克意外地看到了和他一起过来的母子俩。小男孩坐在回旋木马上，笑得非常灿烂。女人穿着白色长裙，站在儿童乐园的外围，静静地看着她的孩子。
“你看看那个孩子，长得太漂亮了。”
“是的。他们母子我昨天见过，是坐我的车一起过来的。”
“如果当初我们的孩子没有出意外，可能也有这么大了。”筱麦又开始伤感了，“想不明白，为什么上天会对我们这么不公平。”
“上帝总是让人无法看透。麦子，你知道吗？那个长得非常好看的孩子，其实既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声音。上帝总是很奇怪的，竟然将聋哑和俊美的外貌同时赋予一个人。”
正说着，那孩子从旋转木马上下来了。看到周克后，他很惊喜地拉了拉他母亲的衣服，伸手朝周克和筱麦这边指了指。
“周先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你！”迎面走过来时，女人很热情地和周克打招呼。
“是的。我和朋友准备去爬山，正好从这儿经过。”
“我也想带小虎到山上去看看，那我跟你们一起走吧。”她想起之前并没有向周克介绍过小虎，接着解释道：“他是虎年出世的，实在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好，干脆就叫小虎了。”
“小虎这名字好听，虎虎生威。”说话的是筱麦。
“谢谢。那我们一起上去吧。”
“孩子见着爸爸了吗？”往山上走的时候，周克问了一句。
“没有，他后来又说有事，不肯来了。这么多年了，一直是这样。”说话时，女人依然微微笑着，眼角眉梢处却带着些悲伤。
“不过没关系，还是要感谢您，让小虎终于见着大海了。”
“山顶上有个观海亭。在上面会看得清楚一些。”筱麦说。
“谢谢你，你和周先生一样，都是好人。”
他们到达山顶时，大概是在半个小时后。如筱麦所说，那里真的有一座凉亭。一个年纪和周克相仿的男人正闭着眼，静静地坐在亭子边上。他身边有一面旗，上面写着两行字：测命运吉凶料事如神，看生辰八字指点迷津。
“阿姨，你带小虎到这边来，从这个角度看得最清楚。”
周克也顺着筱麦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然看到一片辽阔的水域。风有些大，绿色的海水翻腾成白色，卷起，然后回落。
小虎有些激动，使劲地摇了摇手中的铃铛。那嘴唇也一张一合，费力地在表达着一些什么。
“请问几位要算命吗？我算得很准的，不灵验不收钱。”
在他们沉默的时刻，周克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周克和筱麦的目光离开了海面，落在那个男人身上。男人的眼睛依然紧闭着，周克突然明白了，他是个盲人。
“不必了，谢谢。”
周克很直接地拒绝了。他觉得有些扫兴，便对筱麦说，我们下去吧，换个地方走走。筱麦说好的，又问那女人要不要一起走。那女人说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我想让这位相士替我算命。”
周克本想着劝她不要迷信，又觉得这么做有些突兀。结果，他沉默地离开了。
回到山脚下，已经是中午。
“我带你去吃海鲜吧。”
周克说好。
餐馆里的人并不多。在等待饭菜的时刻，筱麦百无聊赖地换着电视台，过了很久，才终于选定了一个叫“全球资讯榜”的电视节目。就是在这个节目里，周克意外地从中看到了粉红色的小海豚。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粉红色的海豚。
“麦子，你还记得吗？我们大学的时候曾经买过一串风铃，上面有只海豚是粉红色的。”
“记得。是在那间名字叫So Cool的店里。想不到，我原来以为粉红色的海豚只是一种想象，就像有的小孩子把苹果画成蓝色的一样。这海豚好漂亮啊。”
就在这时候，那女主持人解释了粉红色海豚的形成原因：海豚之所以是粉红色的，不是自然进化的结果，而是因为它们得了白化病。
12
这一顿饭两个人都吃得极其潦草，不是菜不好，而是没有胃口。
送筱麦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也不怎么说话，各有各的心事。
“筱麦，答应我，别再去那儿跳舞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筱麦有些惨淡地笑了起来，“其实，我去那里跳舞，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能让自己暂时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是为了让自己能继续活下去。”
“不说这个了。送我一束花吧，你好久没有送花给我了。”经过一家花店时，筱麦停了下来，有些调皮地伸出手。周克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手掌，让花店的老板给她选了一束康乃馨。
终于还是要分别了。
“克，你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生活，”筱麦哽咽了一下，“赶紧结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