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庄子》,本分不出那是思想的美,那是文字的美。那思想与文字,外型与本质的极端的调和,那种不可捉摸的浑圆的机体,便是文章家的极致;只那一点,便足注定庄子在文学中的地位。朱熹说庄子“是他见得方说到”,一句极平淡极敷泛的断语,严格的讲,古今有几个人当得起?其实在庄子,“见”与“说”之间并无因果的关系,那譬如一面花,一面字,原来只是一颗钱币。世界本无所谓真纯的思想,除了托身在文学里,思想别无存在的余地;同时,是一个字,便有它的涵义,文字等于是思想的躯壳,然而说来又觉得矛盾,一拿单字连缀成文章,居然有了缺乏思想的文字,或文字表达不出的思想。比方我讲自然现象中有种无光的火,或无火的光,你肯信吗?在人工的制作里确乎有那种文字与思想不碰头的偏枯的现象,不是辞不达意,便是辞浮于理。我们且不讲言情的文,或状物的文。言情状物要做到文辞与意义兼到,固然不容易,纯粹说理的文做到那地步尤其难,几乎不可能。也许正因为那是近乎不可能的境地,有人便要把说理文根本排出文学的范围外,那真是和狐狸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一样的可笑。要反驳那种谬论,最好拿《庄子》给他读,即使除了庄子,你抬不出第二位证人来,那也不妨。就算庄子造了一件灵异的奇迹,一件化工罢了——就算庄子是单身匹马给文学开拓了一块新领土,也无不可。读《庄子》的人,定知道那是多层的愉快。你正在惊异那思想的奇警,在那踌躇的当儿,忽然又发觉—件事,你向那精微奥妙的思想何以竟有那样凑巧的曲达圆妙的辞句来表达它,你更惊异;再定神一看,又不知道那是思想那是文字了,也许什么也不是,而是经过化合作用的第三种东西,于是你尤其惊异。这应接不暇的惊异,便使你加倍的愉快,乐不可支。这境界,无论如何,在庄子以前,绝对找不到,以后,遇着的机会确实也不多。
四
如果你要的是纯粹的文学,在庄子那素净的说理文的背景上,也有着你看不完的花团锦簇的点缀——断索,零纨,珠光剑气,鸟语花香——诗,赋,传奇,小说,种种的原料,尽够你欣赏的,采撷的。这可以证明如果庄子高兴做一个通常所谓的文学家,他不是不能。
他是一个抒情的天才。宋祁、刘辰翁、杨慎等极欣赏的:
送君者皆自厓而返,君自此远矣!
果然是读了“令人萧寥有遗世之意”。
《则阳篇》也有一段极有情致的文字: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悬众间者也。
明人吴世尚曰:“《易》之妙妙于象,《诗》之妙妙于情;《老》之妙得于《易》,《庄子》妙得于《诗》。”这里果然是一首妙绝的诗——外形同本质都是诗: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乎?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
这比屈原的《天问》何如?欧阳修说:“参差奇诡而近于物情,兴者比者俱不能得其仿佛也。”只讲对了作者的一种“不战不许持寸铁”的妙技,至乎他那越世高谈的神理,后世除了李白,谁追上他的踪尘?李白仿这意思作了一首《日出入行》,我们也录来看看: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入海,六龙所舍安在哉?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歌皆自然。……
古来最善解《庄争》的莫如宋真宗。张端义《贵耳集》载着一件轶事,说他:“宴近臣,语及《庄子》,忽命《秋水》,至则翠鬟绿衣,一小女童,诵《秋水》篇。”这真是一种奇妙批评《庄子》的方法。清人程庭鹭说:“向秀、郭象、应逊此女童全具《南华》神理。”所谓“神理”正指诗中那种最飘忽的,最高妙的抒情的趣味。
庄子又是一位写生的妙手。他的观察力往往胜过旁人百倍,正如刘辰翁所谓“不随人观物,故自有见”。他知道真人“凄然似秋,暖然似春”,或则“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他知道“生物之以息相吹”;他形容马“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踢”;又看见“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他又知“槐之生也,入季春五日而兔目,十日而鼠耳,更旬而始规,二旬而叶成”。一部《庄子》中,这类的零星的珍玩,搜罗不尽。可是能刻画具型的物体,还不算一回事,风是一件不容易描写的东西,你看《齐物论》里有一段奇文: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注意那写的是风的自身,不像著名的宋玉《风赋》只写了风的表象。
五
讨论庄子的文学,真不好从那里讲起,头绪太多了,最紧要的例如他的谐趣,他的想象;而想象中,又有怪诞的,幽渺的,新奇的,秾丽的各种方向,有所谓“建设的想象”,有幻想;就谐趣讲,也有幽默,诙谐,讽刺,谑弄等等类别。这些其实都用得着专篇的文字来讨论,现在我们只就他的寓言连带的谈谈。
寓言本也是从辞令演化来的,不过庄子用得最多,也最精;寓言成为一种文艺,是从庄子起的。我们试想《桃花源记》、《毛颖传》等作品对于中国文学的贡献,便明了庄子的贡献。往下再不必问了,你可以一直推到《西游记》、《儒林外史》等等,都可以说是庄子的赐予。《寓言篇》明讲“寓言十九”。一部庄子几乎全是寓言,我们暂时无须举例。此刻急待解决的,倒是何以庄子的寓言便是文学。讲到这里,我只提到前面提出的谐趣与想象两点,你便恍然了;因为你知道那两种质素在文艺作品中所占的位置,尤其在中国文学中,更是那样凤毛麟角似的珍贵。若不是充满了他那隽永的谐趣,奇肆的想象,庄子的寓言当然和晏子、孟子以及一般游士说客的寓言,没有区别。谐趣和想象打成一片,设想愈奇幻,趣味愈滑稽,结果便愈能发人深省——这才是庄子的寓言。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
庄子的寓言竟有快变成唐、宋人的传奇的。他的“母题”固在故事所象征的意义,然而对于故事的本身——结构、描写、人格的分析,“氛围”的布置……他未尝不感觉兴味。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鬃,压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以及叙庖丁解牛时的细密的描写,还有其他的许多例,都足见庄子那小说家的手腕,至于书中各种各色的人格的研究,尤其值得注意,藐姑射山的神人,支离疏,庖丁,庚桑楚,都是极生动,极有个性的人物。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足以糊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
文中之支离疏,画中的达摩,是中国艺术里最特色的两个产品。正如达摩是画中有诗,文中也常有一种“清丑入图画,视之如古铜古玉”的人物,都代表中国艺术中极高古、极纯粹的境界;而文学中这种境界的开创者,则推庄子。诚然《易经》的“载鬼一车”,《诗经》的“牂羊坟首”早已开创了一种荒怪丑恶的趣味,但没有庄子用得多而且精,这种以丑为美的兴趣,多到庄子那程度,或许近于病态;可是谁知道,文学不根本便犯着那嫌疑呢!并且庄子也有健全的时候。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之人也,物离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讲健全有能超过这样的吗?单看“肌肤若冰雪”一句,我们现在对于最高超也是最健全的美的观念,何尝不也是二千年前庄子给定下的标准?其实我们所谓健全不是庄子的健全,我们讲的是形骸,他注重的是精神,叔山无趾“犹有尊足者存”,王骀“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丧其足,犹遗土也”。庄子自有他所谓的健全,似乎比我们的眼光更高一等。即令退一两步讲,认定精神不能离开形骸而单独存在;那么,你又应注意,庄子的病态中是带着几分诙谐的,因此可以称为病态,却不好算作堕落。杜甫本文闻一多只完成了部分,即本文选录的这部分。
引言
明吕坤曰:“史在天地,如形之景。人皆思其高曾也,皆愿睹其景。至于文儒之士,其思书契以降之古人,尽若是已矣。”数千年来的祖宗,我们听见过他们的名字,他们生平的梗概,我们仿佛也知道一点,但是他们的容貌、声音,他们的性情、思想,他们心灵中的种种隐秘——欢乐和悲哀,神圣的企望,庄严的愤慨,以及可笑亦复可爱的弱点或怪癖……我们全是茫然。我们要追念,追念的对象在哪里?要仰慕,仰慕的目标是什么?要崇拜,向谁施礼?假如我们是肖子肖孙,我们该怎样的悲恸,怎样的心焦!
看不见祖宗的肖像,便将梦魂中迷离恍惚的,捕风捉影,摹拟出来,聊当瞻拜的对象——那也是没有办法的慰情的办法。我给诗人杜甫绘这幅小照,是不自量,是渎亵神圣,我都承认。因此工作开始了,马上又搁下了。一搁搁了三年,依然死不下心去,还要赓续,不为别的,只还是不奈何那一点“思其高曾,愿睹其景”的苦衷罢了。
像我这回掮起的工作,本来应该包括两层步骤,第一是分析,第二是综合。近来某某考证,某某研究,分析的工作作得不少了;关于杜甫,这类的工作,据我知道的却没有十分特出的成绩。我自己在这里偶尔虽有些零星的补充,但是,我承认,也不是什么大发现。我这次简直是跳过了第一步,来径直做第二步;这样作法,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自己也明白。好在这只是初稿,只要那“思其高曾,愿睹其景”的心情不变,永远那样的策励我,横竖以后还可以随时搜罗,随时拼补。目下我决不敢说,这是真正的杜甫,我只说是我个人想象中的“诗圣”。
我们的生活如今真是太放纵了,太夸妄了,太杳小了,太龌龊了。因此我不能忘记杜甫;有个时期,华茨华斯也不能忘记弥尔敦,他喊——
“Milton!thou should be living at this hour:
England hath need of thee:she is a fen
Of stagnant waters:alter sword,and pen,
Fireside,the heroic wealth of hall and bower,
Have forfeited their ancient English dower
Of in ward happiness,We are selfish men:
O raise us up,return to us again;
And give us manners virtue freedom power.”
一
当中一个雄壮的女子跳舞,四面围满了人山人海的看客。内中有一个四龄童子,许是骑在爸爸肩上,歪着小脖子,看那舞女的手脚和丈长的彩帛渐渐摇起花来了,看着,看着,他也不觉眉飞目舞,仿佛很能领略其间的妙绪。他是从巩县特地赶到郾城来看跳舞的。这一回经验定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下面一段是他几十年后的回忆:
燔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舞女是当代名满天下的公孙大娘。四岁的看客后来便成为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大诗人,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四岁时看的东西,过了五十多年,还能留下那样活跃的印象,公孙大娘的艺术之神妙,可以想见,然而小看客的感受力,也就非凡了。
杜甫,字子美;生于唐睿宗先天元年(712);原籍襄阳,曾祖依艺作河南巩县县令,便在巩县住家了。子美幼时的事迹,我们不大知道。我们知道的,是他母亲死得早,他小时是寄养在姑母家里。他自小就多病。有一天可叫姑母为难了。儿子和侄儿都病着,据女巫说,要病好,病人非睡在东南角的床上不可;但是东南角的床铺只有一张,病人却有两个。老太太居然下了决心,把侄儿安顿在吉利的地方,叫自家的儿子填了侄儿的空子。想不到决心下了,结果就来了。子美长大了,听见老家人讲姑母如何让表兄给他替了死,他一辈子觉得对不起姑母。
早慧不算稀奇,早慧的诗人尤其多着。只怕很少的诗人开笔开得像我们诗人那样有重大的意义。子美第一次破口歌颂的,不是什么凡物。这“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的小诗人,可以说,咏的便是他自己。禽族里再没有比凤凰善鸣的,诗国里也没有比杜甫更会唱的。凤凰是禽中之王,杜甫是诗中之圣,咏凤凰简直是诗人自占的预言。从此以后,他便常常以凤凰自比(《凤凰台》、《赤凤行》便是最明白的表示);这种比拟,从现今这开明的时代看去,倒有一种特别恰当的地方。因为谈论到这伟大的人格,伟大的天才,谁不感觉寻常文字的无效?不,无效的还不只文字,你只顾呕尽心血来悬拟,揣测,总归是隔膜,那超人的灵府中的秘密,他的心情,他的思路,像宇宙的谜语一样,决不是寻常的脑经所能猜透的。你只懂得你能懂的东西,因此,谈到杜甫,只好拿不可思议的比不可思议的。凤凰你知道是神话,是子虚,是不可能。可是杜甫那伟大的人格,伟大的天才,你定神一想,可不是太伟大了,伟大得可疑吗?上下数千年没有第二个杜甫(李白有他的天才,没有他的人格),你敢信杜甫的存在绝对可靠吗?一切的神灵和类似神灵的人物都有人疑过,荷马有人疑过,莎士比亚有人疑过,杜甫失了被疑的资格,只因文献、史迹,种种不容抵赖的铁证,一五一十,都在我们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