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的供词真是写得“花娇月媚”。先用韩寿偷香、相如琴挑两个典故表明自己由于爱吕星哥容貌绝人、词章高世而私奔,属于文雅风流之事,非荡妇淫娃可比,承认自己有过错,但情有可原;再夸奖知府聪明高才、吏治有方;随后讲述二人订婚于前,同窗共读日久生情及婚变的经过;接下来重点描述二人当晚私奔的情景;在成都的幸福生活及被逮;最后乞求宽容。张氏的供词条理清晰,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得十分清楚,骈文用语华艳,连接自然。尤其写私奔一段,诗意盎然,例如写途中景象:“紫箫声断,空余烟锁凤凰楼;绿水纹舒,好似风生乌鹊渡”,意象鲜明、富有韵味。叙事性骈句也能清楚地交代事情的经过,写得简单明白,例如写婚变的几句:“大父适宾于上国,洪枢方据于要津,辄凭媒妁之言,遽诺婚姻之请”,既写了自家与陈枢两家的关系,又写了当时的家庭形势,暗示祖父悔婚是出于攀龙附凤的心理,后两句说明两家是以“媒妁之言”的“合法”方式悔婚。供词往往将叙事、写景和抒情融合起来,叙事渗透着强烈的情感,比如叙述私奔部分,有这样几句:“金兽之兰煤已烬,斗转星移;花阶之月影频摇,籁沉人悄。潜开北户,缓步西廊。且喜且惊,如醉如梦。耳边有语,无非海誓山盟;身外无踪,唯有粉香珠泪”,第一组骈句用物象交代时间,第二组骈句叙事,“潜”和“缓”写出了自己行动的谨慎,第三组骈句是心理描写,准确地描绘了一个少女私会情郎的复杂心理,第四组骈句写二人相见后的举动。四组骈句分写四层意思,层次分明,“潜开北户,缓步西廊”两句自然成对,叙事流利,毫无滞涩之感。
吕星哥供词与张氏供词的主体部分在内容上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侧重点有微小的差别。相比而言,张氏供词对私奔情形的描述更为详尽,而吕星哥的供词更多地强调二人自小的感情,如“矧在婴孩,人指异时之佳偶;未离襁褓,众期它日之良姻”,“又同笔砚,总夸谢氏之能文;甫就冠笄,未遂子平之卑(疑是‘毕’)娶。眉来眼去,魄散魂飞。已知夙世之缘,俱有少年之泰。好合定期于鼓瑟,心知不待于挑琴”。以此说明二人私奔属于“事有自来,情非得已”,非淫奔之能比。
现存版本中,《张氏夜奔吕星哥》有缺失,知府(制置)的判词只存留了一部分,但判决结果在这一部分判词中已经明确表达了:“星郎、织女,如旧啻(疑应作‘缔’)亲。枢府名郎,更新求偶。”是维护张氏和吕星哥的婚姻的。
这篇小说虽然开头部分的叙事段落中有骈文,但这一部分骈文比例不大,骈文更多地集中在供词和判词中,所以可以说是一篇“应用文类”骈体小说。
《张氏夜奔吕星哥》在中国小说史上有特殊的意义:“从唐代的判文到宋代的公案小说,是判文从实用文体向叙事文体演化的关键一环……这种形式已启明清案判体小说的先路。”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2年5月,页173。
民国初年的骈体小说《琴堂婚判》,是对清代曾衍东《南海王大儒》的改写,但体制与《张氏夜奔吕星哥》相似,可以认定后者是前者的远祖。
罗烨《醉翁谈录》中引入判词的文章非仅《张氏夜奔吕星哥》一则,庚集卷二的“花判公案”共十五则,花判是关乎生活琐碎小事而用语滑稽的判词,“世俗喜道琐细遗事,参以滑稽,目为花判”洪迈:《容斋随笔》,卷十《唐书判》。。这十五则花判公案似乎是官府的判案记录,均由案情简介和官府判词两部分组成,案情简介十分简略,重点是判词,其中判词为骈文的共八则,都属于谐谑风格的花判。
不妨对这些花判做个案分析。比如第一则《大丞相判李淳娘供状》,案情简介部分叙述李淳娘与萧章私通,事发被逮到府庭,李氏当堂写骈体供词一则,大丞相览毕称赏;接下来的判词部分就是大丞相的判词。从文体角度考察,这则“花判公案”值得注意的地方有两点,第一,“花判公案”确属官府判案记录的应用文,难以当做“小说”对待。这种特性可以从它对李淳娘供词的处理方式上看出,因为案情简介部分对于李淳娘的供词有如下描述:“时大丞相歇马于此,当厅引问,李氏请纸笔供责,四六成章,丞相览毕,称赏之。”李淳娘写出了骈体供词,引得大丞相称赏,即便不能说李淳娘的供词文辞极为高妙,最起码说明对于一位女性来说她的供词是难能可贵的,故此大丞相才会“称赏之”,可以想见李淳娘的这篇供词是如何的哀怨动人、情深意切而且具有较强的叙事性,但是对于这样一篇连大丞相都要“称赏之”的骈体供词,这则公案竟然只字不录,仅录下大丞相注重议论而缺乏叙事性、抒情性的判词。既录骈体判词而舍弃同样是骈体且令人称赏的供词,对于有意做小说者这是难以想象的。可见,官府应用文体的体制是组织“花判公案”的准则,如果与《张氏夜奔吕星哥》相较其文体特征更为明显。第二,骈体“花判”中多用灵活的散文化骈文,又多用俗语,如大丞相判词中的“虽前日之是而今日之非,然今生之合乃前生之耦”、“永为结发夫妻,仍作挑琴姻眷”等。其他七则也都有类似的特点。
第三节 《剪灯新话》、《剪灯余话》、《国色天香》
此三种均为明代小说。《剪灯新话》和《剪灯余话》参见[明]瞿佑等著,周楞伽校注:《剪灯新话》(外二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1月。是明代初期作品,《国色天香》杜维沫、王丽娜校点:《国色天香》。则是晚明作品。三种小说集里都渗透了较多骈文。
一
《剪灯新话》的作者瞿佑,字宗吉,生于元代至正元年(1341),卒于明宣德二年(1427)。《剪灯新话》瞿佑自序作于“洪武十一年”(1378),其自序中说:“今余此编,虽于世教民彝,莫之或补,而劝善惩恶,哀穷悼屈,其亦庶乎言者无罪,闻者足以戒之一义云尔。”见《〈剪灯新话〉序一》。可见瞿佑尚有教化之意,但同时注重抒情——“哀穷悼屈”。
《剪灯新话》共22篇,骈文比例约15%以上可以称为骈体小说者有10篇,占整部书的45.45%,具体篇目如下:
1.《水宫庆会录》骈文约18.2%。功能:对话、上梁文、人物行为、景物。
2.《令狐生冥梦录》骈文约24.2%。功能:集中于供词中,余处骈文仅三组六句。
3.《滕穆醉游聚景园记》骈文约16%。功能:写景、写人、祭文(比例最大,占骈文的四分之三)。
4.《牡丹灯记》骈文约26.1%。功能:主要用于对话及供词、判词。其中供词、判词中的骈文约占全部骈文的87%。
5.《富贵发迹司志》骈文约18%。功能:分布合理。主要在对话中。
6.《爱卿传》骈文约15%。全文约2400字,骈文360字。功能:骈文占主要在爱卿的对话中(12.5%),其余用于描写人物行为,也有少量用于写景(仅二句10字)。
7.《翠翠传》骈文约18%。功能:主要用于人物对话和书信,少量用于写人物行为。
8.《修文舍人传》骈文约15%。功能:对话的议论性语句、人物行为。
9.《鉴湖夜泛记》骈文约23.4%。功能:写景、写人、对话。
10.“附录”中《秋香亭记》骈文约24%。功能:主要用于应用文体的书信,占全部骈文的88.88%。
表面看来,《剪灯新话》中的骈文承担了多种功能:写景、写人、叙事、议论和抒情,然而,有两个倾向应该引起重视:
第一,除了《鉴湖夜泛记》属于比较典型的“综合类”骈体小说、骈文分布比较均衡外,《富贵发迹司志》、《爱卿传》、《修文舍人传》这三篇小说中的骈体对话语句在全部骈文中所占比例较大,理应归于“对话类”,可以说是远接魏晋六朝在叙事作品中融入骈体对话的“传统”,比如《富贵发迹司志》中的骈文主要用于:1.士人何友仁向“富贵发迹司”神像祷祝,自己贫穷窘迫,希望得到神灵庇佑,多骈文:“冬暖而愁寒,年丰而苦饥,出无知己之投,处无蓄积之守。妻孥贱弃,乡党绝交,困厄艰难,无所告诉。侧闻大神主富贵之案,掌发迹之权,叩之即有闻,求之无不获。是以不避呵责,冒渎威严,屏息庭前,鞠躬户下。伏望告以倘来之事,喻以未至之机,指示迷途,提携晦迹,俾枯鱼蒙斗水之活,困鸟托一枝之安,敢不拜赐,深仰于洪造!如或前事有定,后事无由,大数既已难移,薄命终于不遇,亦望明彰报应,使得预知。”2.几个判官向大神汇报:“延寿三纪,赐禄万钟矣”、“爵位已崇,俸禄亦厚,不思报国,惟务贪饕,受钞三百锭,枉法断公事;取银五百两,非理害良民”、“国统渐衰,大难将作”等句。3.结尾处叙事:“张氏起兵淮东,国朝创业淮西”,议论:“小而一身之荣悴通塞,大而一国之兴衰治乱。”
第二,其余六篇作品中的骈体应用文在文中占有突出地位:上梁文、檄文、供词、判词、书信等,在所在的小说中都占较大比例。其中骈体应用文比例最小的《翠翠传》,其骈体书信也约占全部骈文的54.5%;《牡丹灯记》中录乔生、符女、金莲三篇骈体供词以及道人的一篇骈体判词,约占全部骈文的87%,其体制与《张氏夜奔吕星哥》相仿(但前者全文的骈文比例显然低于后者),《令狐生冥梦录》中的骈文供词竟然占到全部骈文的90%以上,《秋香亭记》中骈体书信所占比例也极高,这三篇作品完全可以称为“应用文类”骈体小说。
重视骈体对话和骈体应用文的融入,是《剪灯新话》的一个特点。
二
明代李昌祺的《剪灯余话》受到《剪灯新话》的直接影响,李昌祺自述写作缘起说:“……后七年,又役房山,客有以钱塘瞿氏《剪灯新话》贻余者,复爱之,锐欲效颦;虽奔走埃氛,心志荒落,然犹技痒弗已。”其自序中讲到自己的写作动机时说:“因思在昔圣人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矧余两涉忧患,饱食之日少,且性不好博弈,非藉楮墨吟弄,则何以豁怀抱,宣郁闷乎?”“若余者,则负谴无聊,姑假此以自遣,初非平居有意为之,以取讥大雅,较诸饱食、博弈,或者其庶乎?”三段引文均见《〈剪灯余话〉序六》。其意为,写作《剪灯新话》是在愁闷之中抒怀遣兴而已,但也属于陶情怡性之雅事。这种创作心态的表述不同于瞿佑自序的强调教化,但实际上二人的作品风格非常接近。
对于《剪灯余话》的语言品格,李昌祺认同曾棨的评价:“秾丽丰蔚,文采烂然。”《〈剪灯余话〉序六》:“学士曾公子棨过余,偶见焉,乃抚掌曰:‘兹所谓以文为戏者非耶?’辄冠以叙,称其秾丽丰蔚,文采烂然。”《剪灯余话》篇目数量与《剪灯新话》相同,均为22篇,骈文情况如下:
1.《长安夜行录》骈文约3.4%。功能:写人、写景。
2.《听经猿记》骈文约16.7%。功能:写景、对话、应用文的“启”。其中“启”约占全部骈文的73.3%。
3.《月夜弹琴记》骈文约6%,诗则占约60%。功能:写景、抒情、写人叙事。
4.《何思明游丰都录》骈文约11.6%。几乎全为对话中的议论,为欧苏散文化骈文风格。功能:议论。
5.《两川都辖院志》骈文约4%。功能:写人物形貌、人物行为、议论。
6.《连理树记》无骈文。
7.《田洙遇薛涛联句记》无骈文。
8.《青城舞剑录》骈文约3%。功能:写景、人物行为。
9.《秋夕访琵琶亭记》骈文约4%。功能:写景、叙事,议论。
10.《鸾鸾传》骈文约18%。功能:80%以上在书信中。兼写人物行为。
11.《凤尾草记》骈文不足1%(仅1组2句10字)。功能:比喻性语句写人物行为。
12.《武平灵怪录》骈文约1.3%。功能:写人物相貌、写景、写物。
13.《琼奴传》骈文约3%。功能:人物面貌、行为。
14.《幔亭遇仙录》骈文约3.5%。功能:写景、场面。
15.《胡媚娘传》骈文约19%。功能:“檄文”中的骈文约占全部骈文的93.23%。
16.《洞天花烛记》骈文约32.7%。功能:应用文体占绝大多数,其中新婚“回书”、撒帐文中的骈文约占全部骈文的87.1%,其余写人物行为、场面、美人形貌。
17.《泰山御史传》骈文占43%。功能:应用文体占绝大多数,其中属于应用文的诏书、弹文约占全部骈文的94.83%。
18.《江庙泥神记》骈文占9.1%。功能:主要在人物对话中,此外写人,写景。——此文符合骈体小说的理想形态。
19.《芙蓉屏记》骈文占1%,二组18字。功能:人物对话中写人物行为。
20.《秋千会记》骈文不足1%,仅一组二句9字。功能:叙事。
21.《至正妓人行并序》无骈文。
22.《贾云华还魂记》骈文3.5%。功能:叙事、写景、描写美人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