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浪漫爱情在典雅之爱中的兴起
上周我们讨论了两种最有影响的爱的理论，其基础是这两种理论的最早的提倡者——柏拉图和保罗——分别使用的两个希腊单词。我们在第6讲看到，无论把爱定义为厄洛斯还是阿加佩，都会带来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两个术语只是理论的建构和理性的抽象，它们想要做的是对我们的生活经验加以简化，让经验显得更具有一致性。而在实际生活中，爱往往被体验为深深的情感，这样的情感拒绝被强行装进整齐划一的理性体系里。因此我们发现，最好的做法是认为厄洛斯与阿加佩都是对爱的理性本质的合法解释。我们考虑了将两者创造性地结合起来的几种途径，但似乎没有一种能够对被我们称为 “爱”的那种实在作出完全恰当的判断。
本周我们将通过另一种途径来讨论怎样才能最好地理解爱，我们不再关注“爱怎样可以成为一个理性体系（哲学体系或神学体系）中的基本概念”这个问题，而是把爱视为一种情感经验。让我们看看从这种途径中可以获得怎样的洞识。体现了爱的情感性的两种最基本的人类经验，是浪漫爱情与亲情（家庭之爱）。我们会看到，我们可以从理念的角度把这两种爱都看做是对厄洛斯与阿加佩的创造性综合；但要想理解它们的情感内容，我们必须远远地超出这样的理性建构。今天让我们先从两个著名的爱情故事入手，开始我们的任务。然后让我们一起来解释，是什么让这些故事在今天读起来仍然非常动人？
在人类历史中，浪漫爱情并非一直像今天这样，是人类社会中的普通经验。在传统社会里，人们往往以其他事物为基础来挑选伴侣，最常见的，是双方父母之间达成的一致。在这样的文化中，爱情是罕见的，但它一旦发生，就会比现代典型的爱情强烈得多。（例如，《圣经》的《雅歌》中的爱情故事。）在爱情的历史中，第一个重要的变化发生在中世纪，人们有时称之为 “典雅”（courtly）传统。请大家注意，现代英语中用来指称婚前的恋爱时期的单词“courtship”（求爱时期），就起源于这种传统。与柏拉图的哲学和保罗的宗教不同，在这种传统里，“典雅之礼”（优雅的举止）要比真理重要得多。
在中世纪的欧洲宫廷里，充斥着出于政治和（或）经济上的考虑而结合的夫妇。因此，国王与王后之间的爱（如果还有的话）往往很少。而与此同时，宫廷中频繁出入着皇家士兵和武士，他们的任务是保卫城堡和国王的全部利益。需要有一些东西来激励战士勇敢地作战，并渴望活着回来。不久，人们明显地看到，爱情是最好的激励手段。武士与宫廷贵妇之间的爱情以极度的典雅为特征；事实上，这样的爱情很少超出让人兴奋的游戏的范围，往往没有性行为，尤其是因为那位女子往往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保持被爱者“在任何方面都完美无缺”的这种幻象似乎是恋人们最关心的。尽管这种爱情不太符合教会所提倡的恰当行为的理想，但却得到了当权者的容忍，因为它们在保卫国家安全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我们要讲的第一个爱情故事——崔斯坦和伊索尔德的传奇——就是一个宫廷爱情故事。尽管故事是虚构的，而且有很多不同的版本，但它的主题反映了当时的一种常见的情境，否则就不会流传得这么广。伊索尔德是一位美丽的公主，她的父亲安格斯是爱尔兰国王。伊索尔德的父亲向康尔沃国王马克派去一位使者，要求对方偿还债务。马克王的外甥崔斯坦在国王麾下效力，并被选中与来使交战。崔斯坦杀死使者，获得了胜利，然而却中了箭毒。因此他不得不化名崔斯坦，到爱尔兰去寻求医治。他见到了伊索尔德，伊索尔德照顾他直到他康复。崔斯坦回到康尔沃向马克王说起了这位可爱的公主，国王便派他去爱尔兰，设法使伊索尔德成为他的王后。在当时，国王安格斯宣布，谁能杀死当地的巨龙，谁就可以娶伊索尔德为妻。崔斯坦代表马克王杀死了巨龙，但又受了伤，需要由伊索尔德照料。于是伊索尔德发现崔斯坦就是杀死了他父亲的使者的人。因为这个原因，同时也因为她不愿意嫁给马克王，便让自己的女仆制作一剂致命的毒药，准备与崔斯坦一起喝下。但那位女仆爱上了崔斯坦，于是制作了一剂爱的迷药。崔斯坦与伊索尔德喝下之后便疯狂地爱上了对方。马克王最终娶了伊索尔德。崔斯坦和伊索尔德面临着重重困难，但仍然继续相爱。他们最终被发现了，并遭到惩罚，崔斯坦遭到放逐。当他又一次在战斗中受伤时，便派人去找伊索尔德。他以为伊索尔德没有来，于是在绝望中死去。而伊索尔德其实已经来了，她看到死去的崔斯坦，也悲伤而死。他们被埋葬在一起，他们的坟墓上长出一棵松树和一株玫瑰，松树和玫瑰相互缠绕，象征着他们的爱。
第二个故事是历史上发生过的真实故事。彼得·阿伯拉尔（1079—1142）在他职业生涯的早期是法国的一位自由思想家、哲学家。而海萝丽丝（1100—1163）在当时是一位美貌的少女，是巴黎圣母院的一位高级神职人员的侄女，而彼得也是圣母院的神职人员。海萝丽丝的叔叔请阿伯拉尔做海萝丽丝的家庭教师。不久他们两人就深深坠入爱河。他们起先想隐瞒恋情，但当海萝丽丝怀孕后，他们的关系就暴露了，变成丑闻。彼得与海萝丽丝私下举行了婚礼，希望他们的爱因此得到神的认可。但那位愤怒已极的叔叔派人阉割了彼得，并把海萝丽丝送进修道院当了修女。他们分开后，彼得成了僧侣，彼此失去了联系。过了很多年，他们才再次找到对方。因为他们的宗教誓言，他们已经不能再结为夫妇。他们的信件往来持续了很多年。在信中，他们详尽地讨论了他们的爱的性质。彼得认为，他们的关系主要是由贪欲激发的，因此是错的；而海萝丽丝仍然相信他们的爱是纯洁而且正当的，始终不觉得这有什么罪过。结果，海萝丽丝被广泛地视为浪漫爱情关系中的理想女性。他们的爱情故事被广为传颂。1817年，人们掘出他们的骸骨，把他们重新合葬在巴黎。如今他们的遗体仍然彼此相依，安息在一起。
我只讲出了这两个故事的梗概。通过书籍和电影，你们对浪漫的爱情故事应该已经很熟悉，因此我希望你们能用自己的想象把各种细节补上。因此我在这里不必再去补充细节，也不必再讲更多的故事；在这堂课剩下的时间里，还是让我们来思考一下爱情故事的共同特征或基本元素。我下面要提到的要点，有些也许没有在上述故事中清楚地体现出来，但我希望你们会同意，这些要点都清晰地体现在你自己对浪漫爱情的经验中，也是你体验到的浪漫爱情的典型特征。
浪漫爱情的首要特征，是必须存在着一种障碍把一对恋人分开，使他们不能马上进入长期的、稳定的感情依恋关系。在最简单的浪漫爱情故事里，这个障碍往往就是一方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愿意回应另一方的爱。在这种情况下，故事的线索就是那个爱者如何设法引诱被爱者，最后让爱变成相互的。（顺便一提，我们在第二部分研究性的时候，引诱的力量是我们的主题之一。）但在最好的浪漫故事里，障碍要复杂得多。例如，崔斯坦与伊索尔德之间的障碍并不只是缺少相互性，而是第三个人：崔斯坦的爱情与他对国王的忠诚之间存在着直接的冲突；而伊索尔德的爱情受到了她与国王的婚姻责任的阻拦。在彼得和海萝丽丝的故事里，障碍是两个人之间巨大的年龄差异（他比她年长21岁）以及他们的社会角色给他们的压力（老师与学生是不可以相爱的）。在其他的浪漫故事里，爱人往往来自不同的种族，或者就像著名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爱人分属敌对的宗族或有世仇的家族。爱情故事讲述的，总是一对恋人如何克服他们之间的重重障碍。
浪漫爱情的第二个主要特点，是它牢牢地以感受而不是理性为基础。大多数爱情故事之所以很有趣，是因为它们对我们平常的假设——最好的行为方式总是理性的方式——构成了直接的挑战。那些激起爱情的障碍，大部分是由社会建立起来的规范支持的。然而，爱人们拒绝接受社会所定义的“理性”的控制，在自己设定的界限中任感情自由发展。在爱情的作用下，在爱人们的心目中，“理性的”事情就是他们“觉得”对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在爱情故事的叙述中，爱人们做的事情通常被社会视为是错误的。而大多数人都相信，爱让他们的行为变成正当的，这一点表现在这个现象上：读者往往更同情恋人们，而不是那些支持社会规范的人。爱情所伴随的深切的感情往往让亲历其中的人遭受巨大的痛苦。然而正如我们在上周看到的，受苦（passio）与激情有着密切的联系。那些为了克服障碍而历尽千辛万苦的恋人，当他们终于能结合在一起时，将表现出最强烈的激情。
因此所有爱情的基本法则是，障碍越大，情感越强烈。不仅对爱人们如此，对于知道了他们的故事的人而言也是如此。这就是为什么最伟大的爱情故事都是悲剧：就像崔斯坦与伊索尔德，彼得与海萝丽丝，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些爱人只有在死亡中才能享受结合。就是说，他们面临的障碍无比强大，他们最终也没能将其跨越；他们的苦境也许就像束缚在池塘中的坦塔罗斯一样无望。但这个问题也许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因为对于置身爱情中的人而言，他们不仅仅觉得他们的爱情是对的，而且感到它是永恒的。爱人们确信，他们的爱会一直存在下去，甚至会超越死亡，即便他们的信心无法用理性来解释。哪怕社会压力强大到他们今生无法克服，相爱至深的人也会相信，他们将在坟墓的另一端永远地结合。
爱情的第三个特点是，由于它以感觉为基础，而且往往不顾以理性为基础的社会标准，爱人们往往会把性关系当成表达爱意的积极方式而接受下来。作为对双方的自由的确认，他们的性关系经常几乎完全不顾可能的生育后果。我们将在下一讲以及第八周看到，当情侣们在性结合中相拥时，让孩子的降生来打断他们的生活，是他们最不想要的事情。他们更倾向于把性看做具有象征意义的行为，用他们的身体来反映灵魂所感受到的自由的交融。然而，孩子的降生最终打断了彼得和海萝丽丝的爱情，让他们的秘密恋情无法继续。当我们在第二部分进一步讨论性的主题时，爱情的这个显著特点会更加一目了然。
爱情的第四个特点，是它往往会悖论式地破坏个体性。它并不是有意要这样做的，而是微妙的心理投射机制在这里起了作用（见《梦》，第17、28、29讲）。恋爱中的人往往把被爱者捧上神坛，把他或她视为理想的或者说完美的伴侣，几乎值得像神一样来崇拜。他们并不是有意要这样做。确切地说，这其实是“陷入爱情”的心理机制的一部分。心理学家对实际所发生的事情给出了一种有用的解释：我们对自己的人格中的特定方面缺乏认识，于是我们会把它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因此有反讽意味的是，这位爱者其实不是爱上了被爱者，而是爱上了自己！当C.S.刘易斯引述自己的老师查尔斯·威廉姆斯在这样的情形中说的话时，他为爱情的这个方面提供了生动的描述——威廉姆斯说：“爱你？我就是你！”换言之，爱情的效果，就是把理想化了的被爱者视为一切，而自己相对而言什么也不是，从而模糊了两个人的人格界线。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爱情经常会激励人们做出巨大的、自我牺牲的举动。爱者愿意接受自己遭受损害，因为只有被爱者的个体性才是真正重要的。这显然对爱者的个人成长具有消极意义。然而，就像任何陷入爱情中的人都会向你证明的，它也悖论地带来积极的意味：爱情让生活变得有意义。爱者也许不得不牺牲掉自己作为个体的一切，但在这种举动里，他（她）也被报以最大意义上的满足。“现在我可以快乐地死去了！”越过重重障碍后，爱者这样说。正是这种感觉，赋予爱者为被爱者牺牲一切的力量。
我们可以把这四个特点描绘成爱情的四个基本元素，如果把它们映射到一个2LAR的十字上，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我们刚才的研究已经揭示出，每种特点都既有积极的一面，又有消极的一面，如图III.1所示。爱情的这四种特征向我们揭示了一些有趣的途径，让我们可以把爱情视为上周研究的两种爱的理念的综合。例如，在爱情中，被爱者为爱者充当了超越的角色，非常类似于柏拉图的厄洛斯理论中的神或“善”的角色。这当然是爱情公开承认其厄洛斯属性的原因：厄洛斯肯定了爱者想要占有被爱者的欲望，被爱者在爱者心目中是理想的，能完美地满足他（她）的一切欲望。而与此同时，因为这种理想的目标被投射到另一个人身上，因此被爱者愿意牺牲一切的愿望是阿加佩的表达。其实，厄洛斯和阿加佩都被它们的支持者认为是征服死亡的方式，而爱情也是如此。一位真正浪漫的爱人总是会找到办法，来保证总有一些障碍存在，把自己同被爱者分开。因为爱情在这一生中必须是理想中的，它所崇拜的结合，只有在死亡中才能实现。因此，死亡是对纯粹的浪漫爱人的拯救，于是对死亡的恐惧也被克服了，因为他们的结合只有在死亡中才能完成；在死亡中，因为折磨了他们一生的障碍的消失，他们的爱终于得到实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