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什么是爱？
什么是爱？几乎每个人都会在人生的某个时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每个人都有着与爱有关的深切体验。它们往往属于我们生活中最欢乐，同时也是最痛苦的经历。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们才要花这么多时间去思索：究竟什么是爱？
你们中有些人也许已经上过这一系列课程中的前两门，有些人也许还没有。但无论如何，我向你们保证现在这门课是独立的——即便你不了解哲学如何可以提高你的洞见能力（见《哲学之树》，以下简称《树》），即便你不知道心理学与梦的解释如何能够在你一生的个体成长中助你一臂之力（见《完整之梦》，以下简称《梦》），你仍然会爱上这门课！
学生们：嗯……
我让你们回答的，是个很大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大到我们不可能找到一个完整的回答。其实，如果我们今天就能得出“最终结论”，那么我们就可以干脆忘了这门课，这学期剩下的时间都不必来了。为了避免这个（也许）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后果，我想请大家一起来分享自己对爱的属性的看法。什么是爱？
学生A：爱是一件礼物。爱就是把你自己给予另一个人，或者自愿地接受另一个人进入你的生活。
有意思的回答。我们将在下周详细讨论这种观点，因此我在这里暂且不评论你的看法，但根据你的回答，我想先指出一点：你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把“爱”既当做名词，又当做动词。它不仅是我们对待他人的行为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讲，它还是客观存在的事物（就像一盒巧克力）：我们的行为一旦让它产生，它就获得了自己的独立的存在。
谁还有其他看法？
学生B：我认为爱是自私的。
是吗？不寻常的回答！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你为什么相信爱是自私的？
学生B：好。我们爱一个人的真正原因是希望反过来被爱。爱就是想要占有某个人或某件东西的欲望，它只是一场自私的游戏！
你的回答引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只有相互的爱才算是真正的爱吗？当然，爱的很多表现形式都包含着很重的自身利益的成分，但这一点能不能成为爱的普遍法则？
学生C：不能。爱的最高表达是自我牺牲。
嗯，有无数浪漫故事都支持这样的观点，这些故事总是在说，一个人如何为自己的恋人作出牺牲。不仅如此，这种观点也得到宗教传统的支持，比如基督教：神的自我牺牲被视为爱所能达到的最高表达。我们以后会详细讨论几个这样的故事，到那时我们会去探究：这种自我牺牲的爱可不可能是“纯粹的”？或者，它是否总包含了自私的一面？
现在已经有人提出：至少在有些情形下，爱可能包含着自私的渴望或“献出自身”的牺牲精神。还有谁有其他看法？
学生D：爱是一种情感。它让我们对爱慕的对象产生美好的感觉。
一方面，我同意这一点：当我们体验到爱时，往往伴随着强烈的感受；但我不能十分确定的是，能否将爱定义为一种情感。如果它的确是一种情感，那么它显然比那些简单的情感（比如，愤怒或快乐）要来得更复杂。而问题在于，有些爱的感受似乎是超然的，只需要很少的（或者并不需要）情感参与其中。因此，你像前面那位同学一样，也提出了爱的一个新的方面，需要我们在以后的课程中对它进行仔细研究。
爱还有其他特点吗？
学生E：它永不改变。
这个观点至关重要。另一种常见的表述是：“爱是永恒的”。这里的“永恒”的一层含义是：人们相信爱应该是持续到永远的允诺（commitment）。如果有人今天告诉我们他爱某个人或某样东西，明天却说他的爱不在了，那么我们很可能会觉得他先前并没体会到真正的爱。然而爱的“永恒”性在更深一层的意义上却另有所指：体验到真正的爱的人会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时间在那里消失了，因此不可能发生变化，因为就定义而言，变化就是在时间中的改变。承认我今天不再爱我昨天爱的那个人，似乎就意味着我与那个人从未真正触及过永恒。然而事情真的是这样吗？“永恒的爱”的第二种含义意味着爱必须在现实中也永远持续吗？
无论怎样，爱在这两种意义上的永恒都让我们看到与爱有关的一种特殊感觉。当恋人们将自己深深地允诺给对方时，我们可以说他们都有一种“献身”（devotion）感。“献身”这个词往往用在宗教语境里，指的是信徒对神应有的恰当态度。很明显，我们对爱的研究将不断回到爱与宗教的关系上来。
学生F：你是不是忽略了我们都是人这个事实呢？
我不想这么做。你指的是什么呢？
学生F：我们有身体。我们通过爱一个人所获得的欢乐，不仅仅是飞往灵性世界的宗教翱翔。相反，它以肉体的享受为特征，这一点比其他任何特点都突出！
呵，是的。爱的这个方面绝对是根本性的。这就是为什么这门课的整个第二部分全是关于性的讨论。我认为，性对于爱的哲学的重要性正如逻辑对于哲学。但从另一个角度讲，哲学远远超出了纯粹的逻辑论证，而生理快感本身也绝不等同于爱。许多动物都会交换性快感，但却从来不会感到对它的伙伴有任何允诺。而人类这种动物的情况却相反，“做爱”（making love）的快乐绝不限于纯粹的“发生性关系”（having sex）所产生的肉体享受。只有生理维度和永恒维度都受到激发，性才能产生“奉献的快乐”，才能当之无愧地成为爱的一部分。
稍后我会简要地介绍一下这个学期我们将要涉及的主要论题。随后我会以一个故事结束今天的内容，我希望这个故事能成为这门课的一个“神话”，引导我们对爱进行思考。现在我们还有时间再听一个同学的意见。什么是爱？有没有谁觉得刚才的回答都不令人满意？
学生G：爱是非理性的。它其实只是幻觉，因此，想要建立一种爱的“哲学”似乎是不可能的。
其实，这恰恰是很多作者对爱的描述，他们认为爱是“极乐的疯狂”，是理性最大的敌人。但这并未阻止他们写下长篇巨著，不惜笔墨地对爱进行推理论证。但如果我们有一个关于“哲学”的更宽泛的概念，那么，爱的那种拒绝被束缚在整齐划一的逻辑体系中的倾向就不再是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认为，研究哲学的目标，就是为所研究的问题找到唯一的、清晰而完备的答案，那么像“爱”这样一个千头万绪、无章可循的主题的确意味着无法解决的难题。然而，如果我们将哲学看做为寻找智慧而进行的一生的探索，如果我们看到，在这个过程中，哲学提出的问题有时比它回答的还要多，那么，爱的非理性特征就不再是我们的障碍，而是我们面临的挑战。毕竟，幻觉也可以成为一个契机，引导我们发现更深刻的洞识——只要我们不听任自己被幻觉愚弄，而是设法去理解幻觉产生的源头。
讲到这里，我认为有必要概括一下我所认为的构建“好的哲学”所需要的四块基石。这有两个作用：首先，这四块基石构成了研究哲学的框架，它的一般性足以涵盖“爱的哲学”，因此它可以成为我们研究爱的哲学的有效框架；其次，这样做有助于我们弄清楚这门课要研究的四个主要论题之间的“建筑性”关系（即，合乎逻辑的系统性关系），以及我用来指称这四个论题的哲学术语的含义。
图I.1将哲学的四个主要分支映射到一个十字上，我们在《树》的四个部分里对它们分别进行了研究。（我经常用十字和另外几种简单的几何图形来阐明各种理论中隐含的逻辑关系，这些图形代表了不同的逻辑结构，其含义请参阅《树》的第13、14讲。）这张图也列出了每个哲学分支想要回答的关键问题。在我的哲学课上，学生们往往会惊讶地发现：“好的哲学思考”的基础恰恰是对无知的认识，这个基础是由我们对形而上学问题的回答的失败而建立起来的。关于“最终实在问题”的那些不合理的、过于简化的回答一经剥除，我们就可以从中脱身出来，开始能够以更富有洞察力的眼光来研究语言是怎样获得其意义的。在对这个问题的研究中，对两种不同类型的逻辑的区分为我们提供了清晰的指引：分析逻辑是排除一切矛盾的逻辑，当我们用语言描述经验性实在时，应当采用分析逻辑；而综合逻辑是乐于接受有意义的矛盾的逻辑，当我们用语言描述超出了人类认知领域的形而上学实在时，可以采用综合逻辑。科学是合法的经验性知识。只有当我们在“可能知道的”事物与“不可能知道的”事物之间划分出一条清晰的界线，并决定留在可能知道的领域之内时，我们才有可能建立科学。存在论则相反，它是对存在（being）的哲学式研究，力图通过研究科学知识的界限之外的东西，来确立究竟是什么使生命有意义；也就是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为什么存在？
与《树》互补的心理学教程——《梦》——的大纲与上述框架类似。前者以树为隐喻，用树根、树干、树枝、树叶分别代表哲学的四个主要部分；《梦》则以蝴蝶的生命周期的四个阶段为隐喻，对书中介绍的通向个体成长的四步方法进行概念上的简化。在那本心理学入门书中，“虫卵”代表心理学的历史性起源；“幼虫”阶段涉及的是对荣格的释梦方法的研究；“虫茧”阶段是对自身（大写的Self）、心理类型以及“恶在个人成长中的作用”的更深入的探索；而“蝴蝶”阶段研究的主题是，一个平衡的“完整的人”如何能通过爱、健康的宗教以及他（她）的灵性，最充分地享受自己的生命。
现在这门课是这一系列课程的第三部分，授课大纲的模式与《树》和《梦》相同，在这里我要用“水”作为隐喻来引导我们的课程。我稍后要讲一个故事，等我把故事讲完，你们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选择水。水有稳定的分子结构（H2O），然而在自然界中却呈现出三种不同的形态（蒸汽、冰和液态水），与此相对应，我们对爱的探索将这样进行：我们先在第一部分对爱的性质进行概括性的研究；然后会用大部分时间讨论它的三种不同的表现形式，即性关系中蒸汽状态的爱，以婚姻形式存在的、冰一样坚硬的爱，以及最普通的（我会说，同时也是最重要的）液体形式的爱——友谊。我们这门课的四个主题（爱、性、婚姻和友谊，如图I.2）与哲学的四个分支（见图I.1）之间的对应关系现在还不明显。但我希望随着课程的进展，它们之间的每一种联系都会变得越来越有意义。
为了在爱的哲学与水之间建立相关性，我要讲一个故事，在我们以后的学习中，这个故事会不时地为我们提供“爱的属性”的线索。故事的主人公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名字叫坦塔罗斯（Tantalus）。也许你们现在还看不出这个故事跟我们的课程有什么关系，但我希望你们能记住它，把它当做这门课的“神话”（即，基本的、不容怀疑的信念。这是《树》的第3讲为“神话”下的定义）。
坦塔罗斯是一位半神，他的父亲是宙斯（古希腊神话中的最高的神），而母亲是凡人。他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凡人的属性，因此是会死的。然而与普通凡人不同的是，诸神对他格外眷爱，他们甚至邀请这位“半神半人”到奥林匹斯山上宴饮。然而坦塔罗斯辜负了诸神的信任。关于他的背叛有两个版本，都关系到这个故事的形而上学意义。一个版本说，坦塔罗斯偷了诸神的琼浆，把它拿给人类喝。因为琼浆里藏有永生的秘密，所以诸神严格禁止把它传到人类手中。另一个版本说，坦塔罗斯的儿子死了，于是他把儿子的躯体做成一道菜，拿给诸神享用。诸神畅快淋漓地享受了这道美味，然后才知道自己竟然吃了凡人（必死的人）的肉。
坦塔罗斯的行为暴露后，诸神判他遭受永远的惩罚：他被困在一个池塘里，颈部以下没在水中。在故事的第一个版本里，诸神罚他永远口渴，每当水面上升到他可以伸出舌头舔水时，就会突然回落，让他喝不到水。第二个版本说，根据他所犯的罪行，诸神罚他永远饥饿：他头顶上方有棵果树，累累果实压弯了枝条。然而，每当枝条向下弯到他可以伸手碰到时，就会有一阵大风把树枝吹开，让他刚好够不着果子。
惩罚的意义在这两个版本中都很明显：坦塔罗斯想把必死的事物（人类的食物和饮品）与永恒的事物（众神的食物和饮品）混合起来，于是他遭到了惩罚。他想要的食物和水明明就在眼前，却要忍受饥饿和干渴。英语中“逗引”（tantalize）这个词就直接来自这个神话。
我建议我们把这个神话看做对人类的爱的处境的描述。我们从一开始就像坦塔罗斯——这个人与神的儿子——一样，一只脚踏进爱的灵性本质的“天堂”，另一只脚却深深地埋在爱的生理性本质的“土”中。这一区分具有重要的意义，任何人如果忽视了这种区分，就会始终生活在挫折感里，永远得不到满足：既无法满足对永恒的爱的灵性的干渴，又无法满足肉体的生理性饥饿。我们以后会逐渐认识到，这个故事还有很多更深的含义。但现在提到的这些已经足以让我们看到，对“爱之水”的不同形态的研究可以成为一种有效的策略，帮助我们就“爱”这个主题展开既在哲学上合理（即，滴水不漏），又富含心理学成果的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