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既壮，选为建章监，监诸骑。善射，爱士卒。天子以为李氏世将，而使将八百骑。尝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视地形，无所见虏而还。拜为骑都尉，将丹阳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屯卫胡。
数岁，天汉二年秋，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而使陵将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专走贰师也。陵既至期还，而单于以兵八万围击陵军。陵军五千人，兵矢既尽，士死者过半，而所杀伤匈奴亦万余人。且引且战，连斗八日，还未到居延百余里，匈奴遮狭绝道，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虏急击招降陵。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匈奴。其兵尽没，余亡散得归汉者四百余人。
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汉闻，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后，李氏名败，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
太史公曰：《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方虽小，可以谕大也。
【注释】
① 汉陇西郡成纪县，在今甘肃秦安县北。
② 槐里：县名，在陕西兴平县东。
③ 世世受射：家传箭法。
④ 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
⑤ 萧关：长安北面的险关，在今宁夏固原县东南。
⑥ 良家子：世家子弟。
⑦ 中郎：掌管侍卫皇宫等职务的官。
⑧ 武骑常侍：郎官加衔，皇帝的侍卫骑郎。
⑨ 冲陷：冲锋陷阵。折关：抵御敌人。格：搏击。
⑩ 子不遇时：你生不逢时。
都尉：郡尉。
骑郎将：郎官分户、车、骑三种，主管骑郎的长官叫骑郎将。
吴楚军时：指平吴楚之乱，其事在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
取旗：突入敌军中坚，夺取战旗。
昌邑：县名，在今山东金乡县西北。
汉法，中央朝臣不得与诸侯交通，李广为禁军骁骑都尉，接受梁王将军印，有罪，将功折罪，故赏不行。
上谷：郡名，郡治沮阳，在今河北怀来县东南。
合战：交战。
典属国：官名，掌管民族事务。
敌战：硬拼。
上郡、陇西、北地、雁门、代郡、云中等，皆为汉北方边郡。
力战：打硬仗。
中贵人：受宠幸的宦官。
纵：纵马驰骋。
还射：返身射箭。
走广：逃到李广处。
乃：于是。遂：就，立即。
上山陈：据山摆开阵势。陈，通“阵”。
还走：往回逃。
立尽：立即被全歼。
前进到离匈奴二里左右。
用坚其意：以此使他们确信我们是诱骑。
护其兵：监护匈奴骑兵，使阵脚稳定。由此可见，匈奴骑兵反骚动。
犇：通“奔”。
会暮：恰好天色已晚。
平旦：天刚亮。
未央：长安城中宫名，天子的政事之所。卫尉：九卿之一，掌门卫屯兵。
长乐：在未央宫之东，太后所居。
程、李都以边郡太守身份率兵驻边。
部伍：即部曲，军队编制。汉制，将军有部曲，大将军五部，部下有曲，曲下有屯。部之长为校尉，曲之长为军侯，屯之长为屯长。部曲泛指军队。
刁斗：行军铜锅，白天煮饭，晚上打更。
莫府：即幕府，将帅出征时屯驻用的帐幕，并用以指称将军处理公务之所。籍事：有事就其本事记之于籍，省约例行文书。
斥候：哨兵、侦察兵。
无以禁也：无方略禁虏之侵犯。
死：效死力。
略：胆略。
苦程不识：以程不识的严厉为苦。
太中大夫：郎中令属官，掌议论。
李广为骁骑将军，受护军将军韩安国节制。
其后四岁：即元光六年（前129年）。元光三年汉设伏马邑。
生得广：活捉了李广。
生致之：活着送来。
伤病：受伤。
络而盛卧广：用绳结成网兜，让李广躺在里面。
睨：斜视，偷看。
暂腾：突然跳起来。
下广吏：把李广交司法官审判，治其失军之罪。
颍阴侯孙：颍阴侯灌婴之孙，名灌强。屏野居：退职闲居在乡下。野，山野，乡间。蓝田：县名，在今陕西蓝田县西。
曾经带一随从骑马夜出。
霸陵亭：守卫霸陵的驿亭。霸陵，文帝墓，在长安东北。
居无何：过了不久。
匈奴杀辽西太守，事在武帝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辽西郡治阳乐，在今辽宁义县西。
败韩将军：元朔二年（前127年），匈奴入渔阳郡，败材官将军韩安国军，掳掠千余人及畜产而去。渔阳，郡名，治所在今北京市密云县西南。
韩安国军败，被徙右北平，不久病死，以李广充任。右北平郡治平刚，在今辽宁省凌源县西。
没镞：箭头投入石中。
麾下：部下。
人长：高大。
猿臂：似猿之臂长而灵巧。
讷口少言：说话迟钝，不善言谈。
阔狭：远近。
竟死：直到死。
度：估计。
石建：石奋之子。
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
后将军：汉制，将军有前、后、左、右四将军。
从大将军军：为大将军卫青的从属，部属。
诸将斩获都达到了封侯的标准。率：即律，标准。
后三岁：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
可：大约。
左贤王：匈奴东部之长。
易与耳：容易对付。
大黄：强弩名，又称黄间弩、黄肩弩，色黄体大故名。
益解：渐渐退去。
罢归：罢战回师。
留迟后期：行动迟缓，未能按期会师。
自如：功过相当。
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
为人在下中：古时论人分九品，即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下中在第八等。
位至三公：指李蔡为丞相。汉时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为三公。
望气：候测星象云气，占卜吉凶。燕语：私下交谈。
不为后人：不能算落在人家后面。
相：骨相。
命：命运。
恨：遗恨，不该做的后悔事。
后二岁：即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大将军卫青与骠骑将军霍去病深入大漠北击匈奴。
李广多次请求随军出征，此役汉匈主力决战，李广年老未被征用，故数自请行。
李广为前将军，当为先锋，卫青调他受右将军赵食（yì）其（jī）节制，出了东道，不及单于，演成悲剧。走之：追逐。
少回远：路程稍稍绕远。
因沙漠水草少，不利大军集结同行，故分道前行。
结发：古男子十五结发。喻年轻时。
现在我已晚年遇上了直接与单于作战的好机会。
先死单于：首先与单于拼一死战。
数奇（jī）：命不好，遇事不吉。
所欲：取胜单于。
公孙敖：卫青之故友，曾救过卫青之命。
固自辞：坚决要求不出东道。
长史：大将军府长史为军事副官，掌理日常事务，可带兵。
赶快到右将军的军部去报到，执行出东道的命令。诣，前往。书，指命令。
不谢：不辞而别。
愠：怨怒。
军中无向导，时时迷路。
后大将军：走在大将军之后，误了会师。后，跟“先”、“前”相对。
南绝幕：往南穿过沙漠。幕，通“漠”。
糒（bèi）：干粮。醪（láo）：酒浆。
曲折：军情原委。
对簿：受审讯。
我亲自去接受审讯。
刀笔之吏：治文书的官吏。
韩嫣：武帝宠臣。
不逊：放肆，言行不谨。
李蔡犯了侵占景帝陵园墙垣前空地的罪。《汉书》载：武帝赐李蔡坟地于阳陵，当得二十亩，李蔡多占三顷，卖得四十万钱，又盗取神道外壖地（空地）一亩，事发，当下狱，自杀。
不对狱：不去受审。
关内侯：无封国的京师侯，有关内采邑。
恨其父：使其父饮恨。
匿讳之：隐瞒避讳此事，即包容了这件事。
敢从上雍：李敢随从武帝到雍。雍，县名，在今陕西凤翔县南。雍地建有天帝及百神之庙，武帝常去雍祭祀。
甘泉宫：行宫名，在长安西北，今陕西淳化县甘泉山上。
有亲：霍去病为卫青姊子。
方贵幸：正受武帝宠幸。
中人：没有封号的宫女。
陵迟衰微：李氏门第日益没落。
李陵既壮：以下文字因载李陵降匈奴被族，为天汉二、三年间事，梁玉绳等人疑为后人所续，实误。此乃司马迁终其终始而附载李陵。《礼记·典礼上》：“三十曰壮，有室。”壮，成年。
建章监：统率建章宫羽林骑郎的长官，属郎中令。
居延：酒泉郡边塞，在今内蒙额济纳旗东南。
丹阳：郡名，治宛陵，在今安徽宣城县。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
分散匈奴兵势，使其不能专力攻击贰师。
且引且战：边退边战。
匈奴在李陵归途的狭窄处拦击，隔断道路。
兵尽没：全军覆没。
李陵家被族，其事在天汉三年，公元前98年。
李陵同乡陇西士人，以及曾在李陵属下用事的人都感到耻辱。
传曰：引自《论语·子路》篇孔子语。
悛悛：通“恂恂”，老实诚恳的样子。鄙人：粗人，乡下人。
他那一颗忠诚的心确实感动了士大夫。
谚语说：“桃树李树都不会讲话，但树底下却踩出了一条条小路。”蹊，小路。
这话虽然很小，可说明了一个大道理。
延伸阅读：
司马迁创立了“太史公曰”的论断形式，借助于这一文字，表达了他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鲜明爱憎感情，发表了许多有见地的意见。《史记》一共有一百三十六条“太史公曰”，涉及了广泛的思想内容。
编后小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