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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沉默如谜的呼吸 (1)

为了你那神圣的名字/我要亲吻那傍晚的雪埃

幽静的光亮/神圣的荣耀/我灵魂的主宰

CHAPTER A朝颜

几个月之前,当我在画室中第一次见到那幅名为《泪》的画时,我便强烈地感到这幅画的作者必定是个与众不同并且有故事的人;当我第一次在暮色中与那个叫做木小葵的女孩相遇时,我便隐隐预感这个女孩终究会将在我体内存在十几年的某些固执的特性改变。可是,我却不曾料想,她竟然将我改变得天翻地覆——我的用笔,我的调色,甚至,我的画风。

然而,最为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竟然,竟然能够将曾经独给我的染染姐姐的爱,全部分给另外一个人。

或者,是将那些爱全部地无条件地转移给了,另一个人。

是哪位作家曾经说过: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鹭飞过秋天的湖泊。

——朝颜

回到家已是下午,刚一推开门小萨就像一阵风一样从卧室蹿到客厅,扑向朝颜。朝颜一只手握住小萨的爪子,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看看谁来了,还认识染染姐姐吗?

谁知小萨只是扫了林染一眼就躲向了朝颜身后。

看着这条威风凛凛的白色金毛猎犬,林染有些迟疑,这是……小萨吗?

还能是谁?朝颜俯身环住小萨,把脸伏在它的脊背上,抬起头冲林染笑,它都六岁了,多漂亮。

记得我们捡到它时,它还是个小家伙吧。林染笑着说。

没错,那时连路都走不稳。朝颜转过头,染染姐姐,你先陪它玩会儿。然后进了卧室。

他把自己盖过的被子褥子统统掀掉,团起丢在地上,然后又从橱柜里取出一套新的;他把床头的杂志换成了画集,留下了几本书;他擦窗台,擦地面,尽管他的房间原本就干净得很;最后,他把林染的照片迅速锁进了床头柜。做完这一切,他走出卧室,才发现林染不知何时已入睡。她靠着沙发背,白色风衣脱下来披在身上;脸微微侧向一边,几缕卷发从鼻梁掠过,遮挡了眼睛,隐约能看到轻轻抖动的睫毛;鞋子摆得整整齐齐,只是一只倒了,另一只还直立着;双腿蜷着交叠在一起,右手支着额头。落日的余晖从旁边的窗户里洒进来,她的全身看上去像是镀了一层亮闪闪的金色。

朝颜看了林染一会儿,俯下身将她抱在怀里,走进卧室,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然后面对她,倒着缓步回到客厅,穿好外衣,俯身拍了拍蹲在角落里的小萨,做了个嘘的动作,打开门悄悄下楼。

他推着购物车来到超市的水果区,犹犹豫豫地比较着挑选:芒果、柠檬、樱桃、火龙果、猕猴桃……他把其中最漂亮的挑出来,在自己眼前摆成一排,又像得了色彩强迫症般为这些水果做颜色搭配:柠檬黄与芒果红放在一起带给人明媚感,而猕猴桃的绿色又能够使人安静下来。他看着身边和自己一样推着购物车的悠闲的人们,忽然觉得陌生,这是他几乎从未接触过的群体。

回到家,朝颜把新买的白拖鞋摆在床旁,然后蹑手蹑脚地进了厨房。他把所有的水果都清洗干净,剥皮,用刀切成小的方块,小心翼翼地在有着淡蓝色雪花的骨瓷盘子里将它们摆成充满艺术感的图形。他放它们入冰箱,又开始煎牛排,做蔬菜沙拉和罗宋汤……他第一次在自己的小厨房里这么安静而幸福地忙碌,直至黄昏从眼前恍恍惚惚地消失,落在洁白瓷砖上的毛茸茸的光逐渐褪去。

将菜盖在不锈钢餐罩中,伸了个懒腰,坐在桌旁。他的右手支撑着下巴,头微微歪着。这时小萨走过来,在朝颜的脚边躺下。它早就是一条成年猎犬了,可依旧保留着幼犬时代的某些习惯。他看着小萨的眼睛,那其中纯净的漆黑,多年来都没有改变。

小萨是朝颜与林染一同捡到的一条小狗。林染飞往法国读书的那年夏天,与朝颜同去给已故的一位美术老师扫墓。小萨被发现时正躺在墓前,白色小身体趴在发凉的大理石台上,发出轻微的鼾声。朝颜立刻脱下外衣将之抱起,转身对林染说,我们把它带回去,这是缘分。这时小狗醒了,眼眸黑白分明,两只肉乎乎的前爪乖顺地搭在朝颜的手腕上,打了一个哈欠。

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林染睡眼惺忪地从卧室里走出,餐桌旁少年被暮色吞噬的背影如一尊古希腊雕塑般完美,令她想起在卢浮宫临摹大师画作的那些日子。

朝颜见林染来了,并不说话,只是一笑,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便把晚餐一一摆上了桌:被烤成了焦黄色的牛排盛在一个白色平底盘中,旁边是一枚煎鸡蛋,蛋黄仍旧呈现出向下流淌的趋势;少许意大利面绕一小团,被淋上了肉酱;银色餐具暗淡的光芒被夕阳逐渐吞噬,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只留下一个闪亮的点;土豆沙拉是淡黄色的,可见玉米粒和青豆,以及切得细细碎碎的紫甘蓝;还有水果,它们被盛在洁白精致的骨瓷盘里,水灵灵的,颜色十分鲜艳;玻璃杯里漂浮着几片柠檬,由于在冰箱里放了许久又拿出的缘故,杯子表面已起了一层水雾。把这一切都摆在桌上以后,朝颜又来到音箱旁边,轻轻一按,一曲轻音乐潺潺而出。

这些都是你做的?林染疑惑地问。

少年得意地望着林染,眼睛眯起来,继而把头移向窗外。

见朝颜不说话,林染继续问道,你常做这些吗?

朝颜注视着林染的眼睛,点了点头。

林染眉头微蹙,给谁做这些?见朝颜依旧不语,口气忽然有些戏谑,难道是给那个木——什么?

当然不是,她怎么配!朝颜连忙辩解,语气有些讨好。

而林染依旧穷追不舍,那你告诉我到底是谁。否则——她把牛排往朝颜面前一推,没再说下去。

朝颜垂下眼帘,神情有些黯然,染染姐姐,这份牛排算是惊喜吗?

算。林染说出这个字的同时,朝颜的背上像是被雪球狠狠地砸了一下。

制造惊喜的过程对于这个结果来说很重要?朝颜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对我来说,是这样。林染双臂交叠放在胸前,冷冷地注视着朝颜。

好吧,我告诉你。少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之所以你觉得这份牛排的味道还不错,是因为自从知道你要回国以后,我每周都会给自己做几次牛排,我想把这道菜做好,等你回来的时候——

刚开始做的时候会不会……很难吃?林染打断了朝颜的话,声音渐渐温柔起来。

也没那么糟糕,朝颜自嘲似的苦笑,只是有时会煎得很硬,有时又会不熟。小萨也替我分担了不少。

此刻朝颜的神情让林染想起了八年之前,那时的朝颜刚刚步入青春期,原本清脆的童声变得十分沙哑,脸颊与额头上也起了许多粉刺。若换作一般的男生,大概并不会太将之当回事,可学艺术的孩子偏偏十分在意自己的外貌,加上遇到了绘画的瓶颈期,因此总十分自卑。那段时间,他总是频繁地找林染,于是林染总会坐在画室外面的台阶上听他说话,看着那个原本大而明亮的太阳一点点沉入黑暗,直到大地一片寂然——那时的朝颜都说了些什么呢,林染忘记了。然而少年讲话时自嘲的神情不知怎的,却像被刻刀雕刻在了心里,总也忘不掉。

林染那时对朝颜重复的最多的话就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真的,都会好起来的。

如今。

眼前这少年,声音温和,皮肤光洁,画得一手好画,更重要的是,自信满满。

可林染却忽然有些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是感动?感慨?还是内疚?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语出刻薄。她想跟朝颜说句道歉之类的话,或是开个玩笑让气氛变得不那么尴尬,可是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她只是默默地拿回眼前的盘子,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说了句“给你讲讲我的学校吧”。

朝颜自然不会拒绝。

巴黎高等美术学院比中国任何一所美院都要漂亮,校舍是浅绿色的,站在公寓的阳台上可以眺望到大海和成片的绿树,光线变化微妙得需要你用心捕捉,感觉上与莫奈花园里的睡莲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时常在那里做速写或者油画练习。我的导师雅克·克罗尼尔先生已经八十多岁了,可仍旧精神矍铄。雅克先生的画技也是任何一个法国画家都不能望其项背的,并且他与许多画商关系都非常好,一幅作品往往可以卖出天价……他伟大的人格魅力时常令我感到自己先前的某些想法是多么幼稚……诚然如是,其实很多时候,学生最终所能记住的,并不是老师所讲的课程,而是许多其他方面,这些往往会令你受用一生……

林染后来说的话朝颜一句也没听清,脑海中只剩下“画商”、“天价”这些他本以为离纯艺术十分遥远的词汇。他有些失望,再次下意识地把头探向窗外。落日惶惶坠落,橘红色的光芒像是凡·高铺就向日葵的色彩。木小葵苍白的面容又浮现在他的眼前。朝颜忽然有些不安,为了一个刚刚被他忽视的灵魂。随着林染提前回国而带给他的惊喜逐渐消散,自己的内心便越发空落起来。

你好像没在听我说话。林染的语调忽然又冷下来。

没。由于依旧沉溺于思索,朝颜也下意识地回了一个字,然而下一刻耳边响起的林染那句尖叫着说出的“你到底在想什么”把他吓了一跳,这才迅速回过神来。

没什么。朝颜抬起头看了林染一眼,低声回答。见林染沉默,又补充道,真的……没什么。

颜颜,不要忘记你从小是与我一起长大的。林染轻轻地笑着,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平易的事情,她的语气重新变得温柔起来,令朝颜恍恍惚惚地想起那段刚刚离开自己没有多久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在某个瞬间他是沉溺的,甚至以为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孤单的小男孩。

林染的声音像谜钟一样清晰地在他的耳边回响。

她说,你的眼神会泄露很多秘密。

她的语气依旧是那么温柔。

她说,姐姐猜,你大概在想那个叫木什么的女生。

她叫木小葵!——少年脱口而出。

林染舀了一些蔬菜沙拉放到朝颜的盘子里,盯着朝颜,笑道,别急,别急宝贝,慢慢说。

少年看着舀沙拉的勺子慢慢逼近自己又慢慢离开,抬起头见林染一脸胜券在握的笑容,觉得既尴尬又失望,于是又重新低下头,把沙拉胡乱地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解释道,我没有想她。

有人说吃东西是一种很好的掩饰情绪的方式,看来果然如此。林染看着朝颜,揶揄道。还不等朝颜说话她就迅速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我这次回来除了画展以外还有什么事要办吗?

回来……过生日吗?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和那个叫木什么的女孩在一起待的时间久了,于是觉得所有的girl从生到死都永远是girl而不会变成woman?生日对于girl来说大概是值得庆贺的,可是我已经——算了,你大概和那个木什么在一起待得没了时间概念,也顺便把我的年龄忘记了。要知道我这个年龄的女人,对生日的恐惧大于欣喜。林染盯着自己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眉毛偶尔一挑。她从手指的间隙去看朝颜,耸了耸肩道,这你大概也不懂。

朝颜觉得自己的心像面前的牛排,慢慢冰冷下来——假如果真如此,自己费尽心思准备的生日礼物又有何意义?

怎么?受打击了?再猜猜。见朝颜不语,林染笑道。

总不会是为了……为了我吧。朝颜摆弄着桌上的花瓶,低声问。

算你聪明。林染的脸上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她的后背离开椅子,脸靠近朝颜,让我来问你——你,想不想成为雅克·克罗尼尔的学生?

当然想。为了让林染不再语出刻薄,朝颜只得重复以前常挂在嘴边的话,能够和染染姐姐你一起成为雅克·克罗尼尔先生的学生是我多年以来的梦想!

或许是太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抑或是他伪装得太好,林染全然未听出朝颜语气中的敷衍与牵强。But——她收敛起笑容,卖了个关子,雅克·克罗尼尔先生年事已高,不能再收学生了。

那怎么办?朝颜做出十分焦急的样子——这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How stupid!我当然不会袖手旁观。林染笑,我劝了他很久,他终于决定再收最后一位学生……说到这里,林染的脸色又重新严肃起来,可是雅克·克罗尼尔先生说这位学生必须有卓越的天赋,对绘画有独到的理解,并且——在国际画坛享有声誉才能够考虑……因此你只有拿到一个享誉国际的美术大奖,才有可能成为他的学生。

朝颜试探着问,原来染染姐姐你回来就是为了……

没错。林染笑道。

那一瞬间朝颜的潜意识中是有些庆幸的,毕竟林染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那个“享誉国际的美术大奖”的名字。而下一刻,林染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好像卡隆布兰加国际青年美术大赛要开始了”又把他拽入了一片虚空——自己逃不掉了。朝颜没再说话,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围攻心脏的失望令他一时间难以回过神来。毕竟——他在一天之前还盘算着自己可以背着林染悄悄参加卡隆布兰加悄悄拿到金奖再把奖杯当做礼物送给她,然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他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于是盛了一碗罗宋汤,递给林染。

林染松了一口气,语气轻松了不少,参赛是必然的。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拿到金奖将对你大有裨益,这相当于为你成为雅克先生的关门弟子上了双保险。

朝颜怀着最后一丝幻想问道,你让我参赛——没有别的原因了?

当然有。林染用小勺舀起汤,放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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