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感情至上的人是容易感到疲倦的,甚至都谈不上是精神疲倦,疲倦规规矩矩地睡在肌肉和关节里,它们是单纯的生理反应,你的心充满感觉,只是再充盈的感觉也都徒劳,它们使不出力气。疲倦,和内心是否强大无关,和信仰是否坚定也无关,我们都只是需要一个好身体罢了,可好的身体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老去了,老去的速度远比我们心智增长的速度要优雅自然。疲倦,与我们的心同眠,其实在你感觉到累的时候,已经积劳成疾了。美轮美奂的丧逼生活,像一部恶俗电视剧一样不真实,千篇一律的低能境界每日都会如约重复上一遍。
这一年,罗艺的身体出问题了,她开始尿血,马良的心脏出了问题,他险些死在常年疏忽的心律不齐里,而恢恢的母亲,在一日之间从一个乐观健康的女人被诊断出癌症晚期。在德国短暂相逢后的三个月之内,他们先后匆匆并不声不响地回到了他们的家——北京。生病,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
随着身体的虚软,罗艺的心智也变得虚弱起来,她开始感觉灵异,常常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并非常清楚地听到一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她不能入眠,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听到一名中年男子老生老气地在耳边一直一直打着呼噜,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听到的声音也是清晰的,从呼噜排山倒海的气势可以辨别,这个男人大概从事体力工作,很累,但睡得也非常尽兴,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声音便消失了,再闭上,再出现,与她捉着迷藏。有一天清晨她甚至听到了很真实的做爱现场,一个女人有韵律且感情饱满地叫着,罗艺扒着四面的墙寻找声源,最后她躺在床上,确信这声音就来自此刻她正所在的同一个空间,她趴在枕头上,声音就真切地围绕在自己周身,想象着那对情侣是否与自己存在时差。如果他们那边也是七点,那么两人性爱交织着,在清晨动情做爱实在浪漫得让人羡慕,如果他们此刻也知道有人正意兴盎然地窥听着他们每一次喘息和声嘶力竭的话,而且还很有可能三个人就睡在一张床上?他们会先感到尴尬荒唐呢,还是先被吓到一跳?想着想着罗艺笑出了声。
幻听并不可怕,她害怕的是幻视,这并不是她第一次产生幻视,但生病期间的幻视,确实让她第一次因此感到强烈的心不安宁和胆怯,无法轻易入睡,一旦入睡也是噩梦连篇,她梦到乌云遮天的日全食,一群喇嘛向她走来,还有已经过世的邻居在梦里复活,一切都诡异又似有寓意。白天的时候,她六神无主地上网搜索各种解梦信息,并给不同人打着语无伦次神经兮兮的咨询电话。
她首先打给乐乐,乐乐常年练习气功,对神秘事物持有修行者一贯的独到见解,他用“积德行善”四个字解释给罗艺,告诉她不要害怕,善和德会保护她。
只是此刻这四个字完全说服不了罗艺,她固执地想找到一个“为什么”,并像上了发条的“秋菊”一样认定一定会有一个相应的“为什么”可以解释所有遇到的现象。
于是,她打电话给有血缘关系的表弟Peter,她想亲人的情感曲线应该是类似的。
她说得很隐晦,那是她不了解也并不确定的事物:我最近老看到什么东西,也听到什么声音,你明白我想表达什么吧?你有过类似经历吗?
正在加班的Peter心领神会,用平静陈述的语气,一字一句,缓慢回应着她:哦,我也总是这样的,别担心,这叫幻听和幻视,不是真的看到了什么脏东西,只是神经衰弱的症状。去捏捏脚吧,捏完了就可以睡个好觉了。你只是神经衰弱,长期处于疲劳和精神紧张的状态里,是会这样的,正常现象。
电话另一端,罗艺认真地听着,一副疑神疑鬼的面目,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她甚至感到Peter在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口型是微笑着的,挂上电话,她轻松地吐了一口气,神经衰弱——这四个字显然比“积德行善”更让她定心。她需要一个从自身出发的理由,去解释内在个人化的问题,从微观到微观地去求证,而积德行善过于宏观,对于一个没有信仰的人来说,是难以消化的。尽管Peter的只言片语确实安慰了她,不过他并非说出了内心的真实见解,他只是知道如何去安慰她罢了,此刻她需要的只是安慰,那些真实的话大可以留到日后情绪稳定了再慢慢谈起。
事实上,Peter也被幻视的症状困扰已久,与其说是幻视,他倒更倾向于把它理解成无法言说的真实存在,人体本身就是充满神秘感知的现成标本。虽然无法用科学合理解释出那些神秘事物的来历,但他敏感地发现人在身体强壮的时候,如果被不熟悉的现象惊扰那么一下,还真不会被吓到,也说不出那股镇定到底是什么,从何而来,但的确存在,身体好,人就镇定。所以意识的进化根本无设无限,当事者能作何反应,也都是身心瞬间迸发的自然应对,很淡淡地就具备了一种分辨力,不会像身体虚弱的人那样大惊小怪,自己吓唬自己。这本领平时不用也不清楚自己拥有,终于派上用场要它开启的话,这颗心自有它自己的一套办法,稳健自如的应急方案自己就会运行得很棒。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许多个自我,有的自我埋藏得深,从不自知,但恰恰彻骨铭心。对于能量流失且独居的病人来说,病怏怏的自性,疏而不朗,既缺乏应变的敏捷,也没有分担恐惧的对象,各方面都太虚弱了——Peter猜测着这大概就是罗艺在生病期间被幻视吓到的原因。有时一个人从困扰中脱身而出,紧紧抱持的往往不是真相,反而是黑白颠倒的善巧谎言,他们笃信,靠着盲目而温暖的说法,再次呼吸,活过来,挺好。
幻听、幻视、短暂的睡眠、去医院,构成了那段时间罗艺生活的框架,不过即便生病,也始终不曾摆脱工作的纠缠,她不得不与同事或者客户,利用每天清晨看病前的空当周旋于医院门口,以便如期跟进手头上细碎繁多的项目,她一直在工作,麻木的,甚至感觉不到精神的疲倦和透支,她就是这样病倒的,却仍旧不肯罢休。遗憾的是,工作的收获在日后并没有与她长久以来的付出成正比,这时她还不懂职场明争暗斗的无时无刻,决定成败的从来不是长处,而是短处的控制,一个眼睛里没有敌人的人并不意味着果真没有敌人。
处理完工作,罗艺一个人走进医院,从挂号的时候便感觉摸到的一切都很脏,布满细菌,各种传染病人出入,气味混沌,医生护士统一穿着白大褂,无论从心理上还是视觉上都强调着病毒在这里的无处不在。一个人排队等号交费楼上楼下换来换去,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孤独委屈或者寂寞,反倒产生了一些沾沾自喜的小陶醉,当她发现自己是在一个人独自面对突如其来的生老病死时,这一切都很安静,很好,是欣慰地察觉到身体里有股顽强的生命力,以一种最孤独的方式活下去的生命力也不过如此而已,她足以承受,出了医院便给自己买了水果和好吃的,为了证明自己在照顾自己。手里拎着不太沉的东西,慢悠悠地回家,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所有的坚强和不坚强都由心理作用产生,其实一点也不难。街上的人慢动作一般从她眼前划过,无论他们是跑着还是飞驰着,她眼睛里的一切都慢下来了,无欲无求。
直到有一天,这份坚强被另一种不坚强破坏了,她开始抵触医院。她去验血,在排队的过程中完全没有在意自己身边站的都是些什么人,即使是个不规矩的人,会在身边蹭来蹭去,就是挤呀挤地硬要在她前边验,有的人即使生病了,训练有素的心机也照旧活跃不堪,浑身没有力气的罗艺,任由他们挤靠着,对他们的脸都没有太多的记忆和留意,她早已经习惯这座城市走到哪里都是人,哪怕是医院,也装满了病人,所到之处,皆是人满为患之苦。
正当轮到她捋起袖子,突然听到护士不耐烦、故意高调地讽刺着隔壁验血的男人:“查艾滋去六楼”,他距离她不到半米远,背着LV的挎包,这时她才留意到他长着一张猥琐且因为恐惧而异常虚弱的脸,她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了好几声“我操!我操!我操……”瞬间,他使她感到这个来治病的地方是不净的,不是因为病菌,而是在病菌背后形形色色的人为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