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一直盼望有那么一天被我的爱人在路边发现,然后我可能穿着破衣烂衫,但是没关系,他还是会把我捡回家。
我说:我想吃烙饼。
他不光给我买了烙饼,还买了酱豆腐、大葱和小豆冰棍。真刺激。都是我喜欢的。我就喜欢刺激的。
接着他对我说:这只是加餐,以后你不光每天都有午餐、晚餐,第二天醒来还有北京最好吃的早餐,你知道吗?你有一个北京人的胃,所以我会给你吃很多很多的卤煮炒肝包子还有糖油饼儿。
我才不会表现出非常激动的样子呢,那是小女生沉不住气的表现,我是一个感情深沉的女孩,不过心里的确会因为从此早餐有了花样不用每天都吃煎饼感到非常高兴。
另外让我觉得称心如意的还有,就是终于不用再绞尽脑汁地思考,到了超市我都该买些什么了。
我总是会在超市里犯抑郁症,虽然超市是我最喜欢的发明,我喜欢它物质丰富的样子,非常有安全感。
货架上放置着各式各样的安全感,人们根据需要,花很少的钱,就可以把安全感转移到自己家,但我一点也不擅长采购,对于安全感的搭配选择组合一头雾水,没有一点灵感,虽然它们都那么那么吸引我,可我却想不出使用它们的方法。
我不记得自己曾在超市买过什么好吃的,记忆深刻的反倒是一个人提很沉的塑料袋回家,那感觉真是糟透了,尤其对于一个饮料狂人来说,回家的路只是一条耗尽体力的路,枯燥单调,就像搬运工在执行任务。归根结底都怪自己是个没什么好品味的笨蛋买手,只会采购生活的必需品,一卷卫生纸、一桶牙膏、一袋速冻饺子、一堆酒水,真是对它们没什么好期待的,不过那些带气的不健康的水是我的最爱,虽然它们没什么安全感,但总能让我感觉兴奋一下,就像寂寞的时候吃巧克力一样,我想大概是我的神经系统里缺少碳酸吧。
我说:我想喝北冰洋汽水。就要我小时候那味儿的。
他说:那个味道在你的记忆里,你需要培养新的喜爱和新的记忆力。
他递给我用甜橙和红茶自制的饮料:为什么你要活在你的记忆里?现在你有了一个新的家,这里就是你的家。
罗艺在脑子里漫无边际地自言自语着,有时候她更希望自己是一只流浪猫,被某个满是爱心的人捡回家,她可以永远不向他解释她的天性。
流浪猫,孤独狂野,离群索居,充满怀疑,生活在危险里,但是它不怕,它会遇到它的伙伴,也会离开它的伙伴,可以和一群猫在一起,也可以随时一个人走开,它会遇到把它捡回家的主人,但绝不会因此便对主人媚脸送抱,猫是独立的生命体,脆弱不自怜也不索求温暖,它们对他人的疏离感写在脸上,步伐里以及每一次静止中,它们的温暖是感受自然万物的温暖,天生品性安全,所以不会惊扰陷害他人。
有的流浪猫或许会经历好心人为它们摘子宫阉割之后再放生的命运,但无论怎样,那些器官也是它们的身外之物,被摘掉生殖器官的生命体仍旧本性使然,它们的器官不为灵魂设限,在九条命的轮回里用尽每一条命是它们始终如一的存活状态,它们只属于自己,没有故乡,也没有远方,不承担责任,因为从不依赖,它们不需要神的护佑,因为信奉生命本身,它们不需要身体器官,因为灵魂像雷达一样灵敏,它们是自己的朋友,可以随时随地嬉戏的小天使,它趴在屋檐上,爬进汽车底盘里,有时也会和你玩,享受的是嬉戏本身,它们嬉戏的时候,投入忘我,并不考虑危险或者不危险、玩得起或者玩不起。猫不解释也不需要解释,非常自我,但猫的自我,不等于人类的自私。人类或许是最饥渴和欲望燃烧的动物,所以人类的语言最丰富,讲腔调、讲语气、分场合,冷了淡了疏了远了都会被人当作弦外之音,他们总需要一个个准确无误的解释作为人与人沟通的循环链,他们解释生活,解释梦想,解释为什么爱与为什么不爱,因为他们的自我和心已经被摘了。
可为什么还是在期待会出现一个人把自己捡走呢?人和猫的区别是人需要疼与被疼吗?在疼与被疼中,才感觉得到自己的呼吸?人总是需要泪流满面吗?因为在泪流满面的时候,才终于承认那些失去与得到?而所谓成长是必须经历失去与得到,才能体会苦厄与幸福吗?人是只有一条命的动物,我们用尽一生对自己负责的活法就是成长吗?罗艺走在平安大道上,她发现体内太过敏感的喜怒哀乐,多得简直让自己如同一个表达欲旺盛的怨妇,最后她想正是因为人有激烈的喜怒哀乐,所以永远无法像猫一样优雅。不知不觉地,她已经从宽街走到了南锣鼓巷,精神状态看起来非常糟糕,样子是面目可憎的Shoegazer,可是她还是在这里,终于遇见了那个把她从街上捡回家的人——黑旗袍女孩林童。
林童迎着罗艺走来,随意穿着T-shirt、牛仔裤、球鞋,在这个微夏的季节里,她发梢轻扬,轻曼的神情像叮叮咚咚可以感知风向的风铃,满是灵气,不同于两人初次见面时那身让人眼前一亮的旗袍妆容,今次她摆低姿态,漫不经心,却依然是人群中最灵动宜人的女子,明丽素雅,亦天真幽微。她对美的控制由内向外,是不雕琢有生命感的相由心生,有气有神有意必是一个忠于自我、忠于感觉的女孩。
这是一场年轻又柔和的见面,彼此都觉得欣喜,亦都不会深究素昧平生下那份凭空而来的热络,生活中偶尔一次随心所欲不假思索的友善,何尝不是难得诚意又磊落的交友心呢?
罗艺:嘿,是你?
林童:天啊,真巧。
不套磁,不盘道,终归两人都是内心含蓄,不喜心机,又必须有姿态的。她们交换名片,简单问候,干脆利落,遂即道别。只是不同于机场随缘不攀缘的初次道别,巧遇给了她们坦诚相待的理由,今次道别,意味的是——再联系。
有时隔阂疏离了两个人好感的东西只是距离感,距离感不是距离,那只是一种好心而含蓄的感觉,让她们在熟悉与陌生之间,面对面,也不诉说,内心并非真的有所迟疑,也并非左顾右盼拿不出定意,她们只是需要一个场合,从容地做出卸下心防的动作而已,这个场合对于罗艺和林童来说是互联网,当晚她们便在MSN上加了对方好友,且同于当晚,她们很快便亲近了起来,甚至省去了熟悉的过程,原本她们就是非常熟悉的,当然也包括彼此都深深游离在距离感中的那份习惯,非常熟悉只是水到渠成,所以自不存在莫名熟悉的怀疑与观察。
她们花了些时间来来去去地摆荡在“靠近”这个动作上,始终不紧不慢,她们对彼此的关系置之不理,空气里却带着宿命的风味,再而三的缘分还是让她们同时走在了同一条街上,如果不是命运硬生生地将她们再次连接,也便永远不会出现“靠近”这个动作。那是一个可以与之谈心的人,一个记忆里醒目的陌生人,不同于其他所有的陌生人。她看起来异常干净,眼睛里却带着聪烈的光,罗艺明白那样的神态和明亮的品质从来不是白得的,耀眼的成长不会凭空而来,她一定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孩,然而她们还都如此年轻,成长的伤口来不及完全愈合,太年轻的干净里总是搅动着清澈的隐隐作痛,她看见的是彼此相同质感的人性和感受力。
网络上的开场白亦是豪放无寒暄的,像两个久违的老友无须自我介绍,她们直接进入对方的生活。
林童:亲爱的,你有男朋友吗?
罗艺:没有,你呢?
林童:我结婚了。给你看我老公照片。
学者模样。金发碧眼。
罗艺:真没想到,你都结婚了。
林童:有空来我家一起吃饭,喝红酒,累了可以直接睡在客房。
她们开始在线下常常见面,林童邀请罗艺吃饭,具体聊过什么,回忆起来,也说不出有什么印象,只是在一起,便出奇的舒服。林童是懂得罗艺的,这个浑身恶习、抽烟喝酒样样海量的女孩,只是缺少一个疼她的男人,她外表开朗,反应灵敏,大大咧咧,没有烦恼,可身体里带着孤独的味儿,即使和烟酒的味道混在一起,仍旧压它不住。她不怎么爱说话,喜欢倾听,不擅长表达自己的秘密,她是一个有秘密,习惯自己思考自己解决问题的人,她与自己的妹妹同岁,却像自己的同龄人,是那种悟性非凡且独立的女孩,这些都是一目了然的。两个人的交往像看电影,看的是彼此的细节、心理、节奏、情绪,即使没有情节,已经别开生面,也足够有意思。
林童喜欢为罗艺介绍男朋友,电脑里随时备着罗艺的照片,遇到优秀单身男士就把照片发过去,但她不知道罗艺到底是没有相亲的时间,还是没有谈恋爱的时间,总之,一来二去几次推脱,事情都不了了之了,有一天罗艺来家里做客,两人躺在沙发上看《我在伊朗长大》,罗艺漫不经心的只言片语,却被林童听进了心里——我已经两年都没看DVD了,简直太忙了。
林童想,罗艺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分秒都非常自制,梦想对于这个女孩一定格外重要。而她浑身上下那股孤独味儿的源头,其实是她的梦想。为了梦想,她可以牺牲很多东西。
渐渐地,林童开始了解到了罗艺的梦想,并暗中默默为她联系着各种去欧洲进修的机会。有一天,她邀请罗艺吃晚饭,席间还有一位伦敦来的艺术家,他也是伦敦一所著名画廊的老板,但罗艺万分没有想到的是,就是在这个晚上,她得到了一份去伦敦工作的offer。
罗艺写E-mail给林童:你给我了一双翅膀,我可以在梦里飞行了,谢谢你。
三个月后,林童和丈夫移民欧洲,临走的时候,把北京的家的钥匙留给了罗艺,林童对罗艺说:这是咱们的家,也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