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厅没有窗户,白天也是黑压压一片,模糊中一个影子在阴影里一晃而过,他一边开灯一边问候,语调软软的,是个面目清秀的男孩,穿一件与语调相吻合的乳黄色T-shirt、牛仔裤、白色三叶草球鞋,三个人站在狭小的门厅,他是谈吐最暖色调精致的一人。罗艺同他行握手礼,他的手极其柔软。精神软的人,身体也会格外软,他的温情脉脉让人出乎意料,很瘦的手却像一团棉花,甚至感觉不到骨头的存在。大家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他便兴冲冲地夺门而出,他要与他的爱人共进晚餐,从气质上看,很容易判断出他的爱人是个男人。
恢恢:他是学化学的,人很可爱,有时候会送我们他自己配置的香水。波兰裔德国人。原本在科隆读书,之前有个交往六年的男朋友,但男朋友又爱上了别人,然后他就毅然决然地来了卡塞尔,刚来时生活也挺落魄,之前那位拿走他所有现金就完全消失了,不过他是个乐观豁达的人,说不好的爱情会是这样,失去很多,只是深刻地领教过一个人的恶而已,所以生活没什么不可以过去,不会放在心上,他现在的爱人是画装饰画的,有时他们会一起搞一些特别的颜料,挺有意思的一对儿。
罗艺:我喜欢他这样毫无心机地获得胜利。
这所公寓的内部结构是典型的哥特风格,成十字形,从门厅通往客厅,有一条狭长的过道,过道两侧分别是七个人的房间。在每个房间的门口,他们或整齐或凌乱地放着自己常穿的鞋子,凌乱不堪中,自有浓浓的生活气息。门壁上贴着他们各自喜欢的画,纷繁芜杂的喜好让他们共同居住的地方显得格外温馨公平,公共的墙面上有一个留言板,写满了各种不同笔迹的只言片语。恢恢的单间是位于通道左侧的最后一个房间,在她十五平米的个人空间里,乱糟糟地放置着各种摆件,然而细看下去每一样摆件又都是常用物品,它们被安置得漫不经心,但也算合情合理,介于凌乱与散漫之间,并非完全邋遢不堪入目,显然这只是一个年轻女子的房间,她不拘小节,喜欢舒服,真性情,但是个漂泊者。房间的窗户既高且大,采光极好,和门厅过道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在关门开门之间,视觉会体验到明暗两种亮度的巨大反差,无形中给人强大的光明感和节奏积极的心理暗示。
垂直于门厅通道是一个四十平米的大开间,左侧是公共客厅,右侧是厨房餐厅,小小的吧台将客厅、餐厅从功能上巧妙地分割开来。餐厅里有一张十人用的大餐桌,一张用来看杂志、喝咖啡的沙发,一个装满公共食物的大冰箱,食物是简单的面包、酸奶、麦片、巧克力以及各种口味的黄油,每个人会轮流自觉地采购,打扫卫生。客厅部分有音响、黑胶唱机、摆满书的书架,榻榻米上是一组沙发,也是整个房间采光最好的位置,可以懒洋洋地度过一个下午。一个四十多岁的美国人,坐在阴凉处,正入迷地玩着某个电脑游戏,他叫John,十年前John生命里最爱的女人离开了他,从那以后,他搬来卡塞尔,做义工,并再也没离开过这里。他是个感性的绅士,深思熟虑地说话但也随和亲切,看到罗艺走进来,便即刻暂停手里的游戏,开始尽地主之谊陪她聊天。他喜欢她脚下那双白族纯手工布鞋,问她那上面的绣花意味着什么。罗艺告诉他那上面绣的是一双叫鸳鸯的鸟,在中国鸳鸯意味着爱,而她把它们穿在脚下是在走一条寻爱的路。总之,罗艺并未看出这个男人平静、对未知饶有兴趣的外表之下,曾经历过至今也未能走出的伤心往事。爱伤从来都是内伤,如何平复、何时平复是一个谜。
这时从卫生间里突然走出一个穿着睡袍的女人,在罗艺与她目光对视的时候,她用英语微笑着说:嘿,小神婆生日快乐!
在没见过Sandra之前,她们对彼此的名字便有所耳闻,因为她们分别是恢恢在北京和卡塞尔的好朋友。罗艺惊讶地回应她:你一定是Sandra,你居然知道我的小名叫小神婆。
Sandra已经快五十岁了,留一头灰白色利索的短发,说话的时候面部表情异常丰富,宛如童女,走路轻而快,加之穿着很长的睡袍,总感觉她在房子里飘来飘去。一直忙着煮咖啡的恢恢招呼大家一起喝咖啡,三个女生在餐厅围坐一团,John独守客厅,继续闷头在他钟爱的游戏世界。
Sandra既不十分美丽,也不十分性感,但是一个热情洋溢且很有追求的女人。她一生的职业是在不同的咖啡厅、餐厅做服务员,但她读过很多书,书和男人是她生活的两样必需品,她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份心灵交汇的爱情,蛮我执的,所以至今未婚,仍在寻觅,但所幸她挺潇洒不情执。Sandra同时拥有两个情人,一个比她小八岁,一个比她小五岁。她并不打算嫁给其中任何一个人,因为他们之间并非爱情,她说她只是欣赏他们身上的某些品质,而那些品质可能是女人们穷极一生也无法具备的。他们之间的互动,仅限于两个好友在灵性层面上的吸引交流和互相寄予,彼此都很透明也尊重对方,这是一种友谊。
她说对于一个常年独处的女人或者男人来说,男女之间互送寂寞是调节自我、管理情绪的一个部分,当然她也是在四十五岁以后才先后遇到了现在的情人,她承认他们和爱情一样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际遇,她只是顺着生活走而已。在他们出现之前,她也曾度过一段长达数年的浑浑噩噩的日子,用单纯的性关系调节自己的情绪,甚至尝试过3P,但现在想来,那只是人在绝望时的胡来,魔鬼一般狰狞地活在世上。其实她需要的只是找到一个方法,让自己不必如此孤立无援地僵持在梦想里而已。然而这个方法其实很简单,走出家门,爱每一个人,真正地欣赏他们,去感受他们的痛苦,你甚至什么都不用说,只是送给每个路人一个最诚挚的微笑而已,然后那个理解你的人自会出现,他会自己走到你面前,给你他赤裸裸的心,当然你不要过分挑剔那颗心的细节,因为你们都不是彼此的爱人。
罗艺:你的情人们都结婚了吗?
Sandra:他们都是单身,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不可以和那些已婚男人搞在一起,纵容一个男人变得无耻,那是一种罪。结婚是很严肃的事情,不爱不可以结婚,结婚就意味着你已经是个完整的人了,已经准备好也甘愿为你的另一半舍弃各种欲望和诱惑了。
女人和女人的友谊大都非常肤浅,只有两种可能,无话可说或者无话不说,Sandra、恢恢与罗艺的友谊属于后者。他们投机得甚至忘记了巧克力蛋糕早已在烤箱里烤好了很久。是嗅觉灵敏的罗艺第一个闻到香味,于是恢恢提议带着蛋糕找家餐厅继续聊。
Sandra带两人去了城市边缘卡塞尔本地人常去的一家餐厅,可以喝到正宗的德国啤酒。这家餐厅原先是个啤酒工厂,被直接改造而成,在餐厅内部仍然保留着一个巨大的两层楼高的木质酒窖,客人们环窖而坐。无论桌椅装饰、彩灯闪烁、乡村音乐、周到热情的服务,还是客人们欢畅交谈的气氛,都洋溢着传统亲切的乡村田园风情。她们也显得情绪饱满,一晚上兴高采烈地德英中三国语言混合聊,并没太影响她们交流彼此想法的进度,词汇虽然简单得不得了,但足够对方心领神会。尽管三个人的生活背景和过往经历完全迥异,对爱的认知不全然苟同,但足够求同存异。
她们满心另类不主流的爱情观在雷同部分的认同中得到宣泄、切磋。恢恢谈起今年有意发展的一段感情,她火辣辣地形容那个男孩是一个非常美好但极端不靠谱的优秀人才。她用德语说了一遍,又极度需要过嘴瘾地用中文复述了一遍,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只有家乡话才能更准确地满足她自嘲的语境。有些心动更像心痒,痒一痒过去了,或者一直痒,也只是痒一痒而已,在它发生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彼此的不适。表面上彼此都是性格自由流动的人,但一个人的流动是一阵风,另一个人的流动是一条溪,于是彼此只是可以相逢相嬉的伙伴,但无法成为相汇相惜的爱人。
罗艺鼓励恢恢放下直觉,她说:嬉是起步,惜靠培养,是否相爱是最后面很后面的事情。两个人合适不合适,试了才知道,而人心是变动的,好的会变动,不好的也会变动,而在一起绝不是一个发生在最开始某一天里特别惊天动地的决定,结合都是非常复杂的过程,那些简单的的确存在,不过只能说是一夜情或者恋爱的感觉吧。
Sandra补充着:如果他足够美好,如你所愿……你可以试,你知道你是个认真的女孩,但他或许不是,他所有的美好也不如一个认真。
恢恢:有时候发现自己的确会多多少少有些小算计,比如,我和这个人在一起我会失去什么,我是否还可以平衡?对方也会,只是多少的不同。
Sandra:你的生活还长着呢。有足够的时间去发现自己、对手在思维模式上的缺陷。算计啊,失去啊,这些都是你的经历。它们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成为你的硬伤。只有经历了,才能看清楚。现在再怎么算计也是瞎子摸象,雾里看花,不能说十分有把握。但是作了决定就承担决定的后果,这个最重要。
零点到来,恢恢和Sandra为罗艺唱起生日歌、许愿、吹蜡烛,服务员也闻声而来和她说生日快乐。一边是一个认识二十年的朋友,一边是认识一天的朋友,此刻,她们都在对着她微笑,眼光里充满着真诚的祝福,但那微笑是不同的,罗艺恍然间觉得亲爱的恢恢对自己的爱已胜于朋友,如同亲人,经年累月,却仅是无求回报的关爱。她们在不同的地方长大,经历不同的生活,但幸运的是她们以同样的进度长大,所以她们现在可以坐在一起吃饭并仍然无话不说,在碰触到敏感话题时,又会默契地点到为止。她们都知道脆弱是放在桌子边上的一只玻璃杯,如果你知道对方脆弱了,什么也不做也好过推它一把让玻璃杯掉在地上全盘粉碎。她们没有过太忧伤的话题,不是哭天抹泪的友谊,常常也并不牵挂对方,但她们保护对方,及时靠近,并了解友谊的去向,共同经历的患难是精神上的。恢恢的巧克力蛋糕味道略粗糙,但这并不重要,在罗艺眼中,一个北京姑娘下厨,形式上的意义远比味道本身重要,粗线条思维的北京姑娘通常不惜于把时间花在做饭这样的事情上,所以这是一款爱味蛋糕,口味再好的蛋糕也不见得拥有的古怪爱味。
Sandra:说说你的故事,罗艺。
罗艺:我没有什么精彩的故事,现在的心思就是攒钱去荷兰读书。两年前,头脑发热差点领过一张结婚证,现在想来那是很愚蠢的经历。我还没长大,只想了解世界、认识世界,虽然有时候心理上也会需要爱人特有的互动,比如读到自己喜欢的文字,或者经历一些特别有感触的事情时,就想这时身边要是有个我爱的人多好啊,但通常我会点支烟,跟自己自言自语地重复一遍,一支烟的时间,自己也就平复过来了,已经非常习惯一个人生活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旅行,一个人睡觉。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工作,其实工作非常消磨精神意志,但会去忍受,不动摇。出来玩很好,如果你在北京见到我,我肯定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时间认识新朋友,没时间看DVD、读小说、学习新的知识,唯一的娱乐是需要时不时地玩上一圈,旅行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太长时间持续的忍受也承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