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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迷羊 (7)

吃饭喝酒喝到六点多钟,陈莲奎催说要去要去,说了两次。谢月英本说要想临时告假的,但姥姥和我,一道的劝她勉强去应酬一次,若要告假,今晚上去说,等明天再告假不迟。结果是她们四人先回大新旅馆,我告诉她们今晚上想到衙门去一趟办点公事,所以就在公署前头和她们分了手。

从黑阴阴的几盏电灯底下,穿过了三道间隔得很长的门道,正将走到办公室中去的时候,从里面却走出了那位前次送我进病院的会计科员来。他认明是我,先过来拉了我的手向我道贺,说我现在的气色很好了。我也对他说了一番感谢的意思,并且问他省长还在见客么!他说今天因为有一所学校,有事情发生了,省长被他们学生教员纠缠了半天,到现在还没有脱身。我就问他可不可以代我递一个手折给他,要他马上批准一下。他问我有什么事情,我就把在此地仿佛是水土不服,想回家去看一看母亲,并且若有机会,更想到外洋去读几年书,所以先想在这里告一个长假,临去的时候更要预支几个月薪水,要请他马上批准发给我才行等事情说了一说。我说着他就引我进去见了科长,把前情转告了一遍,科长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教我上电灯底下去将手折缮写好来。

我在那里端端正正的写了一个多钟头,正将写好的时候,窗外面一声吆喝,说,“省长来了。”我正在喜欢这机会来得凑巧,手折可以自家亲递给他了,但等他进门来一见,觉得他脸上的怒气,似乎还没有除去。他对科长很急促的说了几句话后,回头正想出去的时候,眼睛却看见了在旁边端立着的我。问了我几句关于病的闲话,他一边回头来又问科长说:

“王咨议的薪水送去了没有?”

说着他就走了。那最善逢迎的科长,听了这一句话,就当作了已经批准的面谕一样,当面就写了一张支票给我。

我拿了支票,写了一张收条,和手折一同留下,临走时并且对他们谢了一阵,出来走上寒空下的街道的时候,心里又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感慨。我觉得这是我在A城衙门口走着的最后一次了,今后的飘泊,不知又要上什么地方去寄身。然而一想到日里的谢月英的那一种温存的态度,和日后的能够和她一道永住的欢情,心里同时又高兴了起来。

故意人力车也不坐,我慢慢的走着,一边在回想日里的事情,一边就在打算如何的和谢月英出奔,如何的和她偷上船去,如何的去度避世的生活,一种喜欢作恶的小孩子的爱秘密的心理,使我感到了加倍的浓情,加倍的满足。我觉得世界上的幸福,将要被我一个人来享尽的样子。

萧条的寒雨,凄其滴答,落满了城中。黄昏的灯火,一点一点的映在空街的水潴里,仿佛是泪人儿神瞳里的灵光。以左手张着了一柄洋伞,右手紧紧地抱住月英,我跟着前面挑行李的夫子,偷偷摸摸,走近了轮船停泊着的江边。

这一天午后,忙得坐一坐,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乘她们三人不在的中间,先把月英的几只衣箱,搬上了公署前的大旅馆内。问定了轮船着岸的时刻,我便算清了大新旅馆的积账,若无其事的走出上大旅馆去。和月英约好了地点,叫她故意示以宽舒的态度,和她们一道吃完晚饭,等她们饭后出去,仍复上戏园去的时候,一个人悠悠自在的走出到大街上来等候。

我押了两肩行李,从省署前的横街里走出,在大街角上和她合成了一块。

因为路上怕被人瞥见,所以洋伞擎得特别的低,脚步也走得特别的慢,到了江边码头船上去站住,料理进舱的时候,我的额上却急出了一排冷汗。

嗡嗡扰扰,码头上的人夫的怒潮平息了。船前信号房里,丁零零零下了一个开船的命令,水夫在呼号奔走,船索也起了旋转的声音,汽笛放了一声沉闷的大吼。

我和她关上了舱门,向小圆窗里,头并着头的朝岸上看了些雨中的灯火,等船身侧过了A城市外的一条横山,两人方才放下了心,坐下来相对着作会心的微笑。

“好了!”

“可不是么!真急死了我,吃晚饭的时候,姥姥还问我明天上不上台哩!”

“啊啊,月英……”

我叫还没有叫完,就把身子扑了过去,两人抱着吻着摸索着,这一间小小的船舱,变了地上的乐园,尘寰的仙境,弄得连脱衣解带、铺床叠被的余裕都没有。船过大通港口的时候,我们的第一次的幽梦,还只做了一半。

说情说意,说誓说盟,又说到了“这时候她们回到了大新旅馆,不晓得在那里干什么?”“那小白脸的畜生,好抱了陈莲奎在睡觉了罢?”“那姥姥的老糊涂,只配替陈莲奎烧烧水了。”我们的兴致愈说愈浓,不要说船窗外的寒雨,不能够加添我们的旅愁,即便是明天天会不亮,地球会陆沉,也与我们无干无涉。我只晓得手里抱着的是谢月英的养了十八年半的丰肥的肉体,嘴上吮吸着的,是能够使凡有情的动物都会疯魔麻醉的红艳的甜唇,还有底下,还有底下……啊啊,就是现在教我这样的死了,我的二十六岁,也可以算不是白活。人家只知道是千金一刻,呸呸,就是两千金、万万金,要想买这一刻的经验,也哪里能够?

那一夜,我们似梦非梦、似睡非睡的闹到天亮,方才抱着了合了一合眼。等轮船的机器声停住,窗外船沿上人声嘈杂起来的时候,听说船已经到了芜湖了。

上半天云停雨停,风也毫末不起,我和她只坐在船舱里从那小圆窗中在看江岸的黄沙枯树,天边的灰云层下,时时有旅雁在那里飞翔。这一幅苍茫黯淡的野景,非但不能够减少我们闲眺的欢情,我并且希望这轮船老是在这一条灰色的江上,老是像这样的慢慢开行过去,不要停着,不要靠岸,也不要到任何的目的地点,我只想和她,和谢月英两个,尽是这样的漂流下去,一直到世界的尽头,一直到我俩的从人世中消灭。

江行如梦,通过了许多曲岸的芦滩,看见了一两堆临江的山寨,船过采石矶头,已经是午后的时刻了。茶房来替我们收拾行李,月英大约是因为怕被他看出是女伶的前身,竟给了他五块钱的小账。

从叫嚣杂乱的中间,我俩在下关下了船。因为自从那一天决定出走到如今,我和她都还没有工夫细想到今后的处置,所以诸事不提暂且就到瀛台大旅社去开了一个临江的房间住下。

这是我和她在岸上旅馆内第一次的同房,又过了荒唐的一夜。第二天天放晴了,我们睡到吃中饭的时候,方才蓬头垢面的走出床来。

她穿了那件粉红的小棉袄,在对镜洗面的时候,我一个人穿好了衣服鞋袜,仍复仰躺在波纹重叠的那条被上,茫茫然在回想这几天来的事情的经过。一想到前晚在船舱里,当小息的中间,月英对我说的那句“这时候她们回到了大新旅馆,不晓得在那里干什么?”的时候,我的脑子忽然清了一清,同喝醉酒的人,忽然吃到了一杯冰淇淋一样,一种前后联络、理路很清的想头,就如箭也似的射上我的心来了。我急遽从床上立了起来,突然的叫了一声:

“月英!”

“喔唷,我的妈呀,你干吗?骇死我啦!”

“月英,危险危险!”

她回转头来看我尽是对她张大了两眼的叫危险危险,也急了起来,就收了脸上的那脸常在漾着的媚笑催着我说:

“什——么呀?你快说啊!”

我因为前后连接着的事情很多,一句话说不清楚,所以愈被她催,愈觉得说不出来,又叫了一声“危险危险”。她看了我这一副空着急而说不出话来的神气,忽而哺的一声笑了出来,一只手里还拿了那块不曾绞干的手巾,她忽而笑着跳着,走近了我的身边,抱了我的头吻了半天,一边吻一边问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喂,月英,你说她们会不会知道你是跟了我跑的?”

“知道了便怎么啦?”

“知道了她们岂不是要来追么?”

“追就由她们来追,我自己不愿意回去,她们有什么法子?”

“那就多么麻烦哩!”

“有什么麻烦不麻烦,我反正不愿意随她们回去!”

“万一她们去告警察呢!”

“那有什么要紧?她们能够管我么?”

“你老说这些小孩子的话,我可就没有那么简单,她们要说我拐了你走了。”

“那我就可以替你说,说是我跟你走的。”

“总之,事情是没有那么简单,月英,我们还得想一个法子才行。”

“好,有什么法子你想罢!”

说着她又走回到镜台前头去梳洗去了。我又躺了下去,呆呆想了半天,等她在镜子前头自己把半条辫子梳好的时候,我才坐起来对她说:

“月英,她们发见了你我的逃走,大约总想得到是坐下水船上这里来的,因为上水船要到天亮边才过A地,并且我们走的那一天,上水船也没有。”

她头也不朝转来,一边梳着辫,一边答应了我一声“嗯”。

“那么她们若要赶来呢,总在这两天里了。”

“嗯。”

“我们若住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么?”

“嗯,你底下名牌上写的是什么名字?”

“自然是我的真名字。”

“那叫他们去改了就对了啦!”

“不行不行!”

“什么不行哩?”

“在这旅馆里住着,一定会被她们瞧见的,并且问也问得出来。”

“那我们就上天津去罢!”

“更加不行。”

“为什么更加不行哩?”

“你的娘不在天津么?她们在这里找我们不着,不也就要追上天津去的么?经她们四五个人一找,我们哪里还躲得过去?”

“那你说怎么办哩?”

“依我呀,月英,我们还不如搬进城去罢。在这儿店里,只说是过江去赶火车去的,把行李搬到了江边,我们再雇一辆马车进城去,你说怎么样?”

“好罢!”

这样的决定了计划,我们就开始预备行李了。两人吃了一锅黄鱼面后,从旅馆里出来把行李挑上江边的时候,太阳已经斜照在江面的许多桅船汽船的上面。午后的下关,正是行人拥挤,满呈着活气的当儿。前夜来的云层,被阳光风势吞没了去,清淡的天空,深深的覆在长江两岸的远山头上。隔岸的一排洋房烟树,看过去像西洋画里的背景,只剩了狭长的一线,沉浸在苍紫的晴空气里。我和月英坐进了一辆马车,打仪凤门经过,一直的跑进城去,看看道旁的空地疏林,听听车前那只瘦马的得得得得有韵律的蹄声,又把一切的忧愁抛付了东流江水,眼前只觉得是快乐,只觉得是光明,仿佛是走上了上天的大道了。

进城之后,最初去住的,是中正街的一家比较得干净的旅馆。因为想避去和人的见面,所以我们拣了一间那家旅馆的最里一进的很谨慎的房间,名牌上也写了一个假名。

把衣箱被铺布置安顿之后,几日来的疲倦,一时发足了,那一晚,我们晚饭也不吃,太阳还没有落尽的时候,月英就和我上床去睡了。

快晴的天气,又连续了下去,大约是东海暖流混入了长江的影响吧,当这寒冬的十一月里,温度还是和三月天一样,真是好个江南的小春天气。进城住下之后我们就天天游逛,夜夜欢娱,竟把人世的一切经营俗虑,完全都忘掉了。

有一次我和她上鸡鸣寺去,从后殿的楼窗里,朝北看了半天斜阳衰草的玄武湖光。从古同泰寺的门楣下出来,我又和她在寺前寺后台城一带走了许多山路。正从寺的西面走向城堞上去的中间,我忽而在路旁发见了一口枯草丛生的古井。

“啊!这或者是胭脂井罢!”

我叫着就拉了她的手走近了井栏圈去。她问我什么叫胭脂井,我就同和小孩子说故事似的把陈后主的事情说给她听:

“从前哪,在这儿是一个高明的皇帝住的,他相儿也很漂亮,年纪也很轻,做诗也做得很好。侍候他的当然有许多妃子,可是这中间,他所最爱的有三四个人。他在这儿就造了许多很美很美的宫殿给她们住。万寿山你去过了吧?譬如同颐和园一样的那么的房子,造在这儿,你说好不好?”

“那自然好的。”

“嗳,在这样美,这样好的房子里头啊,住的尽是些像你——”

说到了这里,我就把她抱住,咬上她的嘴去。她和我吮吸了一回,就催着说:

“住的谁呀?”

“住的啊,住的尽是些像你这样的小姑娘——”我又向她脸上摘了一把。

“她们也会唱戏的么?”

这一问可问得我喜欢起来了,我抱住了她,一边吻一边说:

“可不是么?她们不但唱戏,还弹琴舞剑,做诗写字来着。”

“那皇帝可真有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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