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中央占着法、占着理,其所作所为并没有错误,客观上为国为民,而地方官员则占着情、占着势,希望能因势利导地化解群众运动,也没有错。保路运动最后演变为血腥冲突,这不仅是革命与改良的冲突、也不仅是不同利益团体之间的冲突,更是中央与地方的冲突,尤其是凸显了大清政权上下隔阂,令不行、禁难止,其根基早已被淘空。
只是赵尔丰没有想到,时代变了,毫无信用、不择手段的痞子运动已经成为主流,他自己则真正应了中央的批评,“养虎成患”,最终不仅没能维持住稳定的社会秩序,连自己的脑袋都被当作了革命的投名状……
2、痞子运动
社会失序、失范后,群众运动就演变为痞子运动,社会也就成了丛林,泥沙俱下、鱼龙混杂、弱肉强食、机诈者胜。在暗夜的阴影下,不安的气氛在蔓延……
1911年8月5日,成都城里到处都充满了兴奋、期待、紧张与不安。昨天下了一天的暴雨,令成都暑气顿消,凉爽怡人。大雨也带来了麻烦,设在川汉铁路公司内的“特别股东大会”会场“积水盈寸”,股东大会的开幕式只好延期一天。
口吃雄辩者
四川地方政府对这次股东会予以了高度重视。四川总督赵尔丰亲自带队,省各部门负责人、首府成都府、两个首县成都县与华阳县的领导也列席了会议。
可能因为领导们的莅临,这个会议比三天前四川保路同志会欢迎各州县股东代表的会议,花架子的仪式感似乎还少了些。三天前的那次欢迎大会,不断地演奏军乐:会议开始,奏乐;主持人致欢迎词后,奏乐;同志会会员与股东各占一边,先是同志会会员向股东行鞠躬礼,股东们还礼,奏乐;各种报告之后,股东们向同志会鞠躬,同志会还礼,奏乐……尽管繁琐花哨,却令来自州县的股东代表们大大领略了同志会的手段和能量,等于是为今天的股东大会做了精神上的动员。
股东大会宣布开幕,主持人通报,到会股东364人,股东代表237人,共601人。随后介绍到会的省领导,会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第一项议程,就是请省领导赵尔丰训话。赵尔丰的讲话十分低调、诚恳,他表示自己“频年边疆戎马,与诸君别久矣”,现奉命回到成都,下车伊始,正好赶上铁路公司股东大会,“良深欣慰”。赵尔丰说,川路公司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自己在边疆时就已经听说不少,但信息都相互矛盾,现在刚刚到任,还谈不上“训词”,只是想提醒大家:“兹事关系重大,必须慎始图终,在诸君具爱国之热忱,事必期于有济,惟当维护秩序,恪守范围,无事浮夸之议论,力求适当之解决。”这等于说,在维持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的前提下,他作为四川总督,并不介意保路运动,只要在自己的权力范围之内,将“相见以诚、折衷至善”。同时,他也希望川路股东们“毋舍事实以求结果”,把股东大会开成一个务实的、解决问题的大会。
领导简短的讲话后,便是股东演说,前面两位无非控告盛宣怀如何卖国而已,老调重弹,大家听得生腻。而第三位登台的股东代表张澜,将矛头直接指向在座的赵尔丰,令会场气氛登时兴奋而紧张起来。
张澜此人时年38岁,南充人氏,曾以廪生资格执教于南充乡塾和广安紫荇书院,1902年入成都尊经书院深造,并被选送日本东京宏文书院学习教育。在日期间,他就热心政治,倡议慈禧太后退朝,被驻日公使押送回国。他于1949年当选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的副主席。
在三天前的同志会欢迎大会上,张澜“字字血忱、语语精神”,把破约保路等同于爱国,以是否赞同破约保路来划分是爱国还是卖国,“能赞吾人破约保路,则爱吾国者,虽吾仇亦亲之;不赞吾破约保路,则国之贼也,虽吾亲亦仇之”,结果引起会场强烈共鸣,“有狂呼者、有掩泣者”。此时,他又站出来,直截了当地冲着赵尔丰说:“适才赵大帅说,大致谓朝廷因川人筹款困难,故借外债来修路;今日川人只要筹款来修川路,便能保路,不必说破约。赵大帅的话我们股东是很明白感激的。但是大帅所说,我们股东究有不解之处”。
他接着说:“如说川人筹款来修川路,便能保路,不必说破约。试问所谓川路的界限若何?川人所修的路本自宜昌起手,即谕旨收路为国有亦只言哪境。何以盛宣怀定约将我们夔府数百里的路凭空攘去,抵补于四国?所谓川人筹款来修川路,如只修成夔的路,则我们四川的路算得是完全的川路吗?如仍照川人从前所修的路来修,则当兼修宜夔。宜夔已被盛宣怀卖与四国,既要保路,安得不说破约!”
张澜说:“又谓因民间筹款困难,故借外债来修路。此回因收路国有而借外债,因借外债而有用人用钱查账悉归外人之约。在朝廷一面不可谓无深意苦心,但其停止租股而借外债以为是深恤民艰似矣。然试问:朝廷于租税之外取于百姓的如新常捐输、肉厘、酒捐、油捐、糖捐种种,皆有加无已,何不一恤民艰?独于租股一项要恤民艰?明明夺我们百姓的权利,反以为恤我们百姓的艰难,有此谓吗?”
张澜接着说:“至将修路的用人用钱查账之权悉交外人,此策我从前曾闻某巨公(指端方)说过:今日修路定要借外债,且中国官绅对于公款多半侵蚀虚糜,既借外债,便要把用人用钱查账之权悉交外人,方免侵蚀虚糜诸蔽。不料今日竟实行其言!我们中国官绅之坏,诚多侵蚀虚糜。试问朝廷操用人大权,何不选贤者?”
张澜说:“今乃不信中国人而信外国人,譬如有肉于此,因防鼠子窃食而使老虎守之,此肉有能存在的理莫有?......以这样失败的约都叫我们不说!假使明年我们股东为朝鲜的人,如朝鲜与日本结的约,我们大家也可以贪生忍辱的不说吗?”这时,会场上开始有人抽泣,接着便一阵号陶大哭。
张澜说:“我们川人是较贫穷,但为修铁路,我们再难也要出钱。只要朝廷以至诚之心待百姓,一般官吏不剥克人民,我们的公司总理举得其人,信用能立,则莫说七千万修路之款,即使再筹七千万,亦莫有筹不起的”。
张澜认为川路倒款主要是由总理不得人,“倒款的总理为奏派,安得归过于们川人?如使公司总理为我们股东所公推,倒款我们任咎。且倒款之害比较盛宜怀所定的约丧失国权之害,孰为重大?倒款之罪便以归诸川人,丧失国权又是谁人的罪?”
张澜说:“我们股东只知道路当保,约当破,纵使将来不幸路款再有亏倒,我们四川的股东宁肯含辛茹苦,再吃倒款的亏,断、断、断断不能附卖国邮传部卖国奴盛宜怀,来吃亡国民的苦!如若我们四川的股东,四川的人民并未心死,并不是全无心肝,大家起来,争、争、争保路呀!破约呀!”他一着急,又口吃了。
保路同志会报告书中记录下的张澜讲话,其中穿插的“拍掌”、“大拍掌”、“大拍掌,声震屋瓦”等,居然有19次之多。
史料没有记载赵尔丰在场的反应,但张澜实际上将矛头对准的还是“卖国邮传部卖国奴盛宜怀”,对于赵尔丰来说,未必就是刺耳的。实际上,之后赵尔丰对保路运动一直给予很大的宽容。
股东会开幕之前,保路运动其实已经疲软,8月2日的《西顾报》就指责同志会说:“同志会成立之初,诸君子奔走狂呼,夜以继日,其热潮不可谓不烈也……乃曾几何时,而景象全非,前之志在进取,今忽变而为严防暴动,前之力主公开,今忽转而为谨守秘密,前之逐日开会,今又变而为月余始举,观此情形,日缩一日,真有曹刿论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概。”张澜在股东会上讲话的效果,立即呈现出来:原本已经疲软的保路运动,犹如服下了大补药一般坚挺。第二天的《西顾报》详尽报道开幕情况,印刷了创记录的15000份,依然供不应求。
针锋相对
川路公司的高层,虽然在企业管理和修建铁路等“立”的方面极不在行,但在动员民众、挑战政府等“破”的方面,却展现了卓越的才华。为了开好股东会,其筹备工作做得相当细,不仅精细筹备会议议程及材料,甚至连代表住宿这种细务都考虑周详,指定铁道学堂为“股东招待所”,“如客满时,可推广悦来旅馆暨青石桥各栈”。毫无疑问,这小小地带动了成都的旅游宾馆行业的发展。
一个专门的筹备机构“股东准备会”也在7月30日成立,成为实际上的常委会。几个人拍脑门定下来的东西,在周密的会场操控下,很容易就成为上千人的全体决议,并进而扩展为数千万人的集体行动,影响到数亿人的生活,而且还能打着民主与宪政的旗号。“股东准备会”为股东大会确定了4条基本议程:一是“遵先朝谕旨,保全商办”;二是“请停常新捐输,以备宽筹款项”,川路公司虽然私下抱怨政府停止租股,但公开场合自然是不会公然反对减轻农民负担;三是“创办一文捐”,也就是每人每日捐1文,仍然是变相的摊派;四是“设立清算机关案”,也就是查账机构。
在筹备机构编印的白话《路事问答》传单中,详细地解说了川路公司的各项主张,无非是大到爱国,小到保产。这份传单强调指出,盛宣怀对外签订的借款合同,并未经过资政院(国会)批准,政府落下的这个把柄正是川路公司的最好砝码:如果中央“改换心肠,欲与人民共谋交通”——当然,必须是以他们为代表的“人民”,就积极协助筹款、推进建设;如果中央对川路的要求“出以责难手段”,则用此冠冕堂皇的“官话”来对抗;如果依然无效,则上升到“内阁以假立宪欺人民”的高度;再不行,就出以“最终之激烈手段”——传单没有明言什么是“最终之激烈手段”,但也心照不宣。
对于股东大会,中央一直十分关注和担心。在大会之前,负责铁路改制的两位中央大员盛宣怀和端方,一方面不断致电仍在藏边的赵尔丰,催促他立即到任,以便掌控局面;另一方面也连连致电四川省政府班子里比较可靠的藩司尹良,要求他立即取缔各种非法集会,坚信这些“所希图滋事者,年少学生居多”,而“川省正绅”并不反对铁路国有。
盛宣怀在成都的眼线周祖佑也报告说,已经赶到成都的股东,“意在图财者居多、正绅股东少有到者”。端方甚至希望,最好能够阻止股东大会的召开,或设法将会期延后。
在关键时刻,急于建功的端方想了个新主意,提出川路公司再闹下去,中央干脆宣布铁路另行改线,绕开工程艰难的川东地区,避免与已经相当成熟的长江航线争夺市场,而改走陕西。这一方案本身当然是两利的,但端方在这种时候提出这种方案,真正是在火上浇油,给了同志会更好的理由,以凝聚本已松散的川人。
强势的端方,迅速地成为继盛宣怀之后的第二大“卖国贼”。8月7日,特别股东大会举行第二次会议,批斗端方成了焦点。而起因就是端方在日前发了一份电报给川路公司,宣布除了股东会之外,禁止其他任何理由的集会。这本是依法办理,不必再做强调,端方此举有点多余,反而在滚烫的油锅中泼了一瓢水。保路派们如获至宝,在股东大会上公开宣读,“顿时会场声如鼎沸,一片认请拿办声、认死声、哭声、喊声,喧沸至极”。重庆代表、同盟会会员朱之洪(朱叔痴)跳上讲台,逐字驳斥端方电文,认为它“蛮野诬人”,“众辄狂叫以应之”,随即便以大会的名义起草了复电。
此时,根据最近中央下达的命令,电报局已经停止拍发任何与铁路相关的电报,股东会就强烈要求列席会议的商业厅厅长(“劝业道”)胡嗣芬、公安厅厅长(“巡警道”)徐樾,请他们转呈赵尔丰代发,并且表示全体代表将在会场上集体静坐,等待赵尔丰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