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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并不和平的和平年代 (3)

是的,没错,现在这荣实和尚,正是当年的不满3岁的千手。他与善哉当年虽被过继给了源实朝,但基于二人敏感特殊的身份,在幕府只养到5岁便都被送出去出家了。

在当年的日本,佛教总是被人们用来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有什么事想不开就出家,什么事都想开了也出家;遇到比较尴尬的人或尴尬的事,当事人最终通常也都会出家或者“被出家”。

千手当年被送去出家的地方就在信浓国。按照预定轨迹,他应该可以伴着青灯佛卷,在那远离幕府、山高雪深的地方过完他平静的一生。与镰仓残酷的政治生活比起来,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的人生。

然而命运之神的安排似乎是躲不掉的,1212年,他还是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叫做“泉亲卫”的信浓国武士。于是在1213年2月的这场谋反中,他便成了一面大旗。

也就是说,泉亲卫的这场谋反,反的并不是镰仓幕府,而是以支持先主(源赖家)为口号,拥立千手做新将军。

不过如果追究到底,拥立新将军,其实也并不是此次叛军的最终意图,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在于反对北条氏专政。

事实上,在源赖朝去世后的这15年里,对于北条氏的专权,大多数人固然保持了缄默,但终究还有一部分人感到非常不满,并始终伺机改变这一现状,泉亲卫就是其中之一。

但也许不是最后一个。

这是让北条义时感到非常担心的问题。这一次的规模虽小,但是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另外说到规模,这也让北条义时觉得有点蹊跷。叛军以区区几百人的规模就敢造反,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况且他们既然能打出拥立千手的大旗,应该不愁找不到合伙人。

难道说,幕府内部,有他们的内应?

这个念头一经闪过,北条义时顿觉全身寒毛倒竖。

而接下来,对人犯的审问结果也几乎证实了他的想法:谋反的参与者中有和田义盛的亲戚,而且不是一个,是三个——两个儿子,一个外甥。

问题严重了。

幕府头号重臣的儿子和外甥参与谋反,这意味着什么,相信所有人都非常清楚。

和田义盛自己也很清楚。

审问结果出来的当天,他并不在镰仓,而是身在上总国伊北庄的自家领地,但这并不妨碍他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镰仓。

2月底出的审讯结果,3月8日,和田义盛已经出现在了将军府,跪在了源实朝的对面。

他的表情很惭愧,他的眼泪很诚恳,他用颤抖的声音向将军祈求:我真的没有参与谋反,我事先真的不知情,主君可不可以相信我?

很明显,对源实朝来说,这实在是个难以答应的要求。要知道,拥立千手为新将军,暗着是反北条氏专权,明着不就是在反他吗?无论谁坐在现任将军的位置上,这无疑都会触及其最敏感的神经。

然而源实朝到底还是源实朝,写到这里,请允许我发出这样一句感叹。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一直没有对这位年轻的将军作太多的介绍,因为作为一位将军,他即位10年来,确实没做过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但是作为一个人,我们必须承认,他是非常善良宽厚的。

1213年这一年,源实朝已经21岁,与10年前刚即位的时候相比,他成长了很多,也改变了很多,但有一点却从未变过,那就是善良和宽容。

面对眼前长跪不起的和田义盛,他几乎没有思考太多,便走上前去将其扶起。我相信你,你是幕府三代重臣,我怎会不相信你?

这是第一天。

第二天,和田义盛再次泪流满面地出现在将军府。

这一次他带来了一个新的请求——念在我的两个儿子(义直、义重)不是主谋的份上,能不能赦他们无罪?我回去一定严加管教。

源实朝想了想,也答应了。

第三天,和田义盛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将军府——能不能把我的外甥也赦免了?

说实话,这个要求确实有点过分了。因为此次谋反,第一号主谋是泉亲卫,第二号主谋就是和田义盛的外甥和田胤长。

源实朝犹豫了一下,显然他也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思考良久,他给出了下面这样一个答复。

“胤长是主谋,赦免他恐怕很难服众。但是,我可以给他降罪一等,免除死罪,改为流放,你看怎样?”

活罪虽然难逃,能免死罪总是好的,和田义盛谢了恩回去了。

其实如果事情只发展到这里,和田大叔30年不倒的神话应该还是不会破灭,然而第四天,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

第四天一早,将军府正门前忽然齐刷刷跪了一地人,粗略算起来,差不多有100多。

这都是什么人呢?

呵呵,都是和田大人的族人。原来和田义盛昨天回去一琢磨,觉得只是赦免胤长的死罪,与他的心理预期相差太远,所以今天就又来求情了。为免力度不够,遂带着全族98人一同前来。

看到这里,您是不是觉得和田大叔有些得寸进尺呢?如果您这样想,那可就错了。

事实上和田义盛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求情,并不是他不懂得见好就收,而主要是因为他相信凭借自己在武士中的实力和地位,只要他开口,就应该没有求不来的情。

看惯了几十年的高处风景,如今的和田义盛,自信心和荣誉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所以如果求不来情,他会觉得颜面无存。也就是说,这情其实不是在为他的外甥而求,而是为他自己的颜面而求。

但是带着这么多人,这么个求法,在源实朝看来,善良如他也着实难以接受,所以这一次他决定闭门不见。

而门外,和田义盛也是个倔脾气,你不见我还不起来了,98人齐刷刷就那么跪着,铁了心要打持久战。

北条义时终于看不下去了。

其实他根本不相信和田义盛会和这次谋反无关,他也根本不赞成赦其两个儿子无罪,只是将军既然已经同意,他也不好说什么。而现在这和田老儿竟然又演这一出,他觉得他必须出手了。

彼时和田胤长已经被俘,北条义时遂决定带他去见见和田家那伙人。

于是接近正午的时候,和田胤长出现在了将军府门前。全身遍体鳞伤,被五花大绑,脖子上还拴了条绳子,被一群家臣连拉带推,一步一踉跄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在众人一片惊愕的目光中,北条义时翩然而至。他伸手接过拴着和田胤长的绳子,将他牵到了和田义盛面前,带着傲慢的微笑开了口:“看到了吗?人就在这。但我是不会放的,将军也不会同意放。想跪你就跪着吧。”

和田义盛哪受得了这般羞辱,忽地一下站起身,怒目圆睁地扯开了嗓子:“你当我是什么人?将军尚且敬我三分,你竟这般无礼!快把胤长交出来!”

语毕,伸手就要抢拴人的绳子。不过北条义时带来的家臣也不是来当摆设的,和田大人几经争抢也没有得手。

看着气呼呼的和田大人,北条义时继续保持着迷人的微笑:“什么人?当然是谋反之人。将军信你,我可不信。救你外甥之前,还是先想想怎么救你自己吧。”

说完,把绳子交到一旁的家臣手中,带着一行人扬长而去。

和田义盛快要气疯了。

没想到人没要来,还在全族人面前受到这番羞辱,他觉得这一辈子的颜面都在刚才那半炷香的工夫内丢尽了。

继续跪下去,显然只会换来更大的羞辱,想来想去,和田大人只好命全族人暂时撤离将军府。

看到这里,可能有人已经在思考一个问题:到底和田义盛有没有参与这次谋反呢?

对此我只能说,没有直接证据能把他和这次谋反联系起来。当然,如果有,北条义时早就出手了,又怎么会等到现在?

但有没有证据是一回事,可不可能又是另一回事。到底存不存在这个可能呢?这个我们可以分析一下。

首先,如果和田义盛有心灭北条氏,其实早在12年前他就有这个机会。1201年,源赖家与他密谋灭北条时政那一次,就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他最终选择把这件事告诉了北条时政,这就已经明确表明了他的立场。

当然,世易时移,那毕竟是12年前的事了,难道现在和田义盛就不会改变主意吗?

这个自然有可能,所以我们接下来就要考虑一个比较现实的问题:如果这次谋反真是和田义盛所为,那么事成之后他能得到些什么呢?

众所周知,他现在的职位是侍所别当,这是一个武士在幕府中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也就是说就算谋反成功,他最多也就是保持现在这个位置,而如果失败了,却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很明显,这是笔相当不划算的买卖。

综上所述,既无证据,又无动机,所以我们应该可以确定,在这起谋反案件中,和田义盛确实是清白的。

是的,他的确无反北条氏之心,事实上即使是在将军府门前遭受了北条义时一番羞辱之后,他除了情绪激动以外,也没产生什么太过激的想法。

但是丢掉的面子总要找回来。

事后经过一番冷静的思考,确认放人已经彻底无望,和田义盛又想出了一个比较折中的方案。他希望和田胤长被流放后,幕府能将其领地和房产判归他所有。

写到这里,我们又碰到了一处中日文化上的不同。

在中国,古时候处决或者流放重刑犯,如果需要抄家,那么抄出来的家产无疑是充公没商量。比如说清代的和珅和大人,他被抄家之后当时老百姓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和珅倒,嘉庆发。多么言简意赅啊,发的是嘉庆,而不是别的什么王公大臣。

而在日本就不一样了。

按照日本惯例,抄出来的领地和家产一般都会分给举报、抓捕过程中的有功家臣。像之前我们提到过的比企能员、畠山重忠等人,其领地最后都是按这种方式处理的。

具体到和田胤长这个案件中呢,负责抓捕他的武士名唤“金凹行亲”,是北条义时手底下的家臣,按幕府惯例,和田胤长流放后领地应该分给他。

但是和田义盛希望这领地能判给他。

其实说句良心话呢,和田义盛这么做,也不完全是为了替自己找回颜面,最主要的是,他外甥的家人以后还要靠这些领地谋生。他觉得这个请求并不算过分,将军怎么着也会卖他这个人情。

考虑到将军现在不肯见他,和田义盛遂命人将他的意思写成了信(他自己不会写字),然后找到大江广元,托他把信转交给将军。

大江广元答应了下来,然后把信交给了北条义时。

一晃几天过去了,将军那边暂时还没有什么消息。为防止外甥的房子遭到破坏(那会儿日本尚无贴封条这一说),和田义盛先派了个叫做“久野谷次郎”的家臣住到那里看房子。

转眼又是十几天过去了,4月2日这一天,幕府终于宣布了几条处理决定,具体内容如下:

第一,和田胤长将被流放到北方陆奥国。

第二,和田胤长的领地、房产均归金凹行亲所有。

对第一点,和田大叔心里早有准备,可这第二点却着实让他有些意外——是将军不同意,还是信没转交到?

然而不等和田大叔想出答案,那边金凹行亲的家臣已经过来接收房产了。和田大叔之前派去看房子的久野谷次郎,当天便被赶了出来,而且还被暴打了一顿。

这就让和田大叔无法不愤怒了。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派去的家臣说打就打,你们当我和田义盛是什么人?

呵呵,关于这个问题,随后宣布的第三条决定给出了明确的回答:

第三,因和田义盛纵容近亲参与谋反,即日起免去其侍所别当之职,并取消其源氏家臣身份。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和田大人从今以后,不只不再是侍所老大,甚至不再与源氏有半点关系,整个被镰仓幕府扫地出门了。

他终于出离了愤怒。

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这个决定,和田大叔不猜也知道是出自北条义时之手,可是他老人家叱咤武坛30载,岂容这样轻易打发?

“好吧,想挑战我的底线是吗?”和田大叔终于下定了决心,“北条义时,你很快就会知道‘和田义盛’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和田大叔造起反来,自然与泉亲卫之辈不可同日而语。

首先,除了自己的固有家臣外,他还得到了镰仓众家臣中最有实力的一支三浦氏的鼎力支持。为表明诚意,4月17日,三浦氏家督三浦义村甚至与和田义盛签下了起誓书,日语叫做“起请文”,意义大约相当于对天发誓、歃血为盟什么的。

而除了三浦氏外,和田义盛私底下其实还有另一只撒手锏,那就是武藏国第一大武士集团——横山党。这是一支并不隶属于源氏的武士集团,在武藏国,这样的集团共有七个,史称“武藏七党”。而横山党,又是其中力量最强大的一支,最初发起于武藏国横山庄,如今的势力范围横跨武藏国与相模国,实力相当不容小觑。

那么这横山党,又是怎样被和田大人争取到的呢?原因说起来也很简单。

第一,横山党的一大立党思想,就是反对北条氏。

第二,横山党的党魁横山时兼,是和田大人儿媳妇的哥哥。

有了坚实的同盟力量,造反行动已经可以付诸实施。和田义盛不是个拖沓的人,他把行动时间定在了5月2日。

按计划,战斗将最先从将军府南门打响。

首先,由三浦义村率主力兵力攻打将军府,这样将军府守军必然不够,北条义时就会率手下兵力前来增援。这时和田义盛再带兵攻入空出来的北条氏大宅,一把火烧了那里,然后赶到将军府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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