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魏朝野用丰盛的羊肉酪浆,在羯鼓琵琶迅疾的节奏里满足地庆祝一统北土半分天下的煌煌伟绩时,元宏独坐深宫,微微皱着眉头,轻轻咂了一口手中那杯南方士人大夫简直不可一日缺少的,叫“茶”的苦涩的液体。
北魏太和二十三年(公元499年)一月,孝文帝拓跋宏暂停南伐,回到都城洛阳。
仪仗行过闹市,鼓乐喧天。百姓们停下了手头的活计跪在路边恭迎着他们的君主。
回师途中,拓跋宏曾得了一场大病,现在仍然很是虚弱,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在御辇中透过薄纱微笑着巡视他的子民。突然,他的眉头慢慢皱起,脸色越来越沉。等到入了宫,他的脸已经像块冰冷的青石。
“传任城王!”还没坐定,他立即下令。
“营国之本,礼教为先。朕离京以来,都城的旧俗可有些改变?”他狠狠盯着伏在地上的任城王——这个出征前被他任命为都城全权留守,稳重精干的宗室领袖。
“圣上教化日新。”任城王见问,心中惶恐,小心翼翼地低声答道。
“是吗?”拓跋宏冷笑一声,额头的青筋隐隐暴起,咬着牙挤出一句话:
“刚才回城,朕看街上很多妇人穿着夹领小袖的鲜卑服——这就是你指的日新吗?”
暴风雨终于发作了,拓跋宏毫不留情地把留守众臣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他吩咐史官:“把今天这事给朕记了下来,让后人永远记住!”
文武百官一声也不敢吭,只是脱了帽子拼命叩头。他们完全理解主上的雷霆震怒:主上说的改变旧俗,其实就是汉化——固执的主上向来把彻底的汉化当成一生最重要的事业,谁敢阻拦,就得遭到最无情的惩罚。他的亲生儿子,前太子恂,不就是在三年前因违抗父亲的汉化政策送了命吗?可怜他才十五岁呢。
看到自己离开没几天,百姓们就又穿回三令五申禁止的胡服,作为以教化为首要任务的留守官员,只挨一顿骂应该是谢天谢地了。
不仅仅是禁穿被称为“胡服”的鲜卑衣,还要禁说鲜卑话,甚至把祖上传下来用了不知多少代的姓氏也改成了汉姓——孝文帝带头把自己的姓“拓跋”改成了“元”。这远远不够,他还命令臣民读汉书,学礼仪,背儒典,最让人不敢相信的是,他居然把无上神圣的祭祀仪式也改头换面,用了汉族那套,筑圆丘祭天,掘方池祭地,弃本族天神不顾而祭起什么昊天上帝来。
孝文帝是极为坚毅的,他完全不理会有多少人的反对;他更是强大的,按着自己的规划,几乎是独自一人,一步步把鲜卑这个来自遥远北方、茫茫草原,桀骜不驯的民族引到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轨道上来。
当时很少有人能理解拓跋宏——哦,应该尊重他,按他的意愿称“元宏”——连后人也感叹:“举措奇特,为中外历史所罕见”(黄仁宇语)。
但后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元宏选择的是一条先进的路——他的眼光实在是看得比死死不肯换下胡服的那些臣下远得多了。
说我国地大物博绝没有一点夸张。如果想长久地统治这片广袤的大地,必须得有一套划分等级、维持秩序的思想。这是每个王朝行使政权的理论基础,否则只凭强权,再无敌的军队也无法阻止天下的分崩离析——
强大的匈奴用武力征服西域那么多年,可西域从来没有因此形成一个庞大的统一国家。
无力创造更合理、更先进的理论时,用固有的、较为先进的思想体系作为政策的基础,是异族面对新天地无奈而明智的选择——这也就是元宏汉化的本质。儒家思想,当仁不让地以其广阔博大而又牢固完整的体系远远凌驾于百家学说之上,自汉武帝后就已经是每一位雄主的首选。从那以后,外来民族入主中原后的汉化,几乎也就成了儒家化的代名词。入乡随俗努力儒化的辽、金、清等王朝较为长久、较为成功的统治,和顽固抵制汉化的元朝短命政权,就是汉化效果正反两面的例子。
在我国漫长的封建时代,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间的斗争,结果必然是游牧民族被以儒家思想为基础的农耕民族所同化,这是前人反复证明了的。
当北魏朝野用丰盛的羊肉酪浆,在羯鼓琵琶迅疾的节奏里满足地庆祝一统北土半分天下的煌煌伟绩时,元宏独坐深宫,微微皱着眉头,轻轻咂了一口手中那杯南方士人大夫简直不可一日缺少的、叫“茶”的苦涩的液体,同时恭恭敬敬地翻开了南方人奉若神明的儒典经书。他有些生涩地在一行行方块字间游走,如饥似渴地寻找着下一步的启示。
元宏的目光,已经越过了滚滚长江,投射到了烟雨苍茫的南方大地。
他怕他的王朝像匈奴、以及其他那些游牧民族建立的国家那样,只是像一阵狂风刮过辽阔的北方,扬起满天黄沙后便烟消云散。
他日夜企盼着能有一天,“魏”字大纛能飘扬在日月照耀下的每一寸土地上。
他力排众议的汉化,正是为了那一天做着准备。
可是,元宏以三十三岁壮年病逝后,仅历二世,三十来年,北魏就在内外交困中悲惨地解体了。宗室几乎被杀戮殆尽,族人沦为他人之奴……
汉化不久的北魏无可奈何地在历史上圈下了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是腐败吗?
的确,北魏王朝一日日走向穷奢极欲。有人连马槽也要用纯银的;帐篷早就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他们的园宅“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芳榭,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园园而有”(《洛阳伽蓝记》),使见多识广的南朝豪贵看了都瞠目结舌;王室代表,河间王元琛,有一大遗憾:恨不能与当年晋朝首富石崇比比谁更阔气。
像任何一个王朝一样,腐败当然是北魏覆亡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是,元宏的汉化在其中有没有责任呢?
且不说汉化在北魏不肖王孙的堕落过程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汉家的享受可真是远远超过了这个曾经淳朴的北方游牧民族呢。事实上,每个强行闯入汉家天地的民族,都有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惶恐和自惭形秽。直到如今,中国的饮食文化还是世界第一,中国餐馆更是遍布了地球的每个角落。
元宏视为纶音圣语的儒家理论,在其中又起了什么作用呢?
“仁”是儒家的核心。和平博爱的大同世界是儒家最终的理想。他们世世代代有个美好的梦:用君子善良的德行感化所有的人,就像一阵风轻轻吹过,把杂乱的野草梳得整整齐齐,如此不用打打杀杀就能把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把自己国家治好了,四方自然就会翕然归化(“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孟子》)。
尽管必要时也不得不吊民伐罪,但儒家毕竟最反感战争。卫灵公曾向孔子请教军事上的学问,孔子一口咬定实在没学过军旅之事。于是宾主不欢,第二天就离开了卫国。
儒家各位大师穷一生之力孜孜以求的终极目标:致中和,就是希望能使苍生、使天下,达到一个和谐平稳的美好境界。
然而和谐的取得常常不是强化弱的一面,而是削弱强的那方。
“过犹不及”、“中庸”、“质胜文则野”、“好勇疾贫,乱也”、“胜残去杀”……儒家先贤们不厌其烦地在各个场合,一次次教训着、提醒着平衡和克制的必要,一次次警告着失去约束的力量肆意放任将会是多么危险——而且这种力量越是强大就越是可怕。
这种观念在我们的国粹中医上有微妙的反映:对于过剩的精力或者过强的身体机能,他们都视之为病症,用了一个不祥的字来形容:“亢”。要想健康,一定得想法子,用“镇”、“平”、“滋”等手段,使之降至正常,归于协调。
这套理论虽然看起来十分迂阔,但潜移默化的力量是巨大的。不管你曾经是多么野蛮的民族,只要开始把儒家思想作为统治的理论基础,无论真心也好,借用也好,天长日久,渐渐就会不知不觉受其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