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时的天下,也呈现出一番前所未有的新气象。惨痛的耻辱和多年的宣传,使维新思潮如一阵飓风,横扫天下,朝野为之大震。各种维新组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据不完全统计,从光绪二十二年到二十四年间,北京、上海、直隶、湖南、广东、广西各省,先后成立的学会学堂报刊达300多所。北京作为飓风中心,更是如痴如狂。罗振玉回忆当时情景时说,自康有为入都,“变法之事,遂如春雷之启蛰,海上志士,欢声雷动,虽谨厚者亦如饮狂药。”康自己也说,他所居住的上斜街门庭若市,“来见者日数十,座客填塞”。他轮流于各个会场演讲,当悲痛地说到“吾中国四万万人,无贵无贱,当今日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薪火之上,如笼中之鸟、釜底之鱼、牢中之囚,为奴隶、为牛马、为犬羊,听人驱使任人宰割,此四千年中二十朝未有之奇变”的危局时,人人为之泣下;当疾呼“今日人人有亡天下之责,人人有救天下之权”时,人人拳头紧捏目眦尽裂……
如此看来,天下已是“人思自奋,家议维新”。康有为觉得天时、地利、人和都偏向了自己,他摩拳擦掌挺起胸膛,准备接过这力挽狂澜的整顿乾坤大业。
这年,他四十周岁。按孔子的说法,正是“不惑”之年。
然而当光绪在四月二十八日召见康有为,授他“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参赞新政后,却有很多人不以为然。他们中有一部分并不是反对维新,只是觉得,以康有为担当这个重任可能有些不稳。
在很多人眼里,康有为是个哗众取宠好出风头的家伙。只看他的名字吧:自号长素,明摆着吹嘘自己“长与素王”嘛!素王是谁?千秋万代只有孔子一人!据说他天生狂妄,“少有创立新教,取孔子而代之志”,还老着脸皮自称“南海圣人”,老家人可不买账,都叫他“颠康”呢。为门下弟子取号更是将这野心暴露得淋漓尽致:如为陈千秋取号超回,梁启超取号轶赐,居然要超过孔门弟子颜回端木赐,真正是“狂悖滋甚”!
在世代受儒家谦逊退让教育的人看来,康有为这么些年上蹿下跳,只能说明他功名心太重了。如梁鼎芬所撰《康有为事实》说他上书奔走,皆因赴试不中,遂夤缘素无渊源的大员,上书谀颂以求富贵,实属躁进无品。还说诸公看不起康有为如此轻躁,“皆甚鄙之”。并记载了些令康有为难堪的事:如工部尚书潘祖荫送银八两,并作函与康云,以后请勿再来,来亦不再送银;大学士徐桐见其言“嚣张卑蹈”,立将原书掷还;甚至还写到康嫖妓不给钱的劣迹。尽管此书是政变后所写未必全实,但康的忧国之心遭“躁进无品”误解,由此引起当时很多人,尤其是身居上位之人的反感,却应该是事实。
也有不少人质疑康有为的西学。外交家、兵部侍郎曾纪泽就曾对人说:“康有为托名西学,希图利禄,不知西无此学,中国亦无此学也。”康有为自己承认,他是在1882年进京赶考,途经上海,才“大购西书以归”学习西学的。他买的这些书,按参与翻译的傅兰雅、林乐知等人的说法,不过是西学基础,单科入门书。最有力的证据是他曾参加上海举办的《何为当今中国变法当务之急》的征文比赛。主办方是长期推进“西学”教育的广学会,奖金由一直关心中国“变法”事业的英国商人汉璧礼捐助,老资格的“变法”思想家王韬主持评选。但是评委没给“康圣人”多大面子,在85位获奖者中,只授了他一个五等末奖,奖金3两。所以不少人怀疑,康有为的西学可能只是个半吊子。(据李天纲《1898年的中国:“戊戌新政”何以夭折》)
后来不少学者,如周谷城,也看了出来,康虽为维新运动的发起人,然其学问根底却在旧籍;在维新期间诸疏中,也看不出他对西洋学术有何深切了解之处。
还有人干脆对康有为的中学也产生了怀疑。说他的力作《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不过是剽窃了学人廖平的文章。但不管是不是抄的,这两部书掀起了轩然大波:他居然用些荒诞不经的考证,断言千百年来被奉为圣典的四书五经竟是刘歆为助王莽篡位而造的伪经;甚至胆敢称孔圣人一辈子都在“托古改制”,所谓尧舜文王周公,都是圣人为了寄托“改制”制造出来的,真正是荒谬绝伦!用梁启超的话形容这几部书是“思想界之一大飓风也,其火山大喷火也,其大地震也”一点也不为过。尽管也达到了打击封建传统,动摇教条根本,解放思想,为维新开路的作用,但被这“邪说”吓跑的人可能更多。
人们暗暗在心里犯愁:这样的康有为担得起变法维新的大任吗?
荣禄就是对康有为极其厌恶的一位,曾说过康有为“僭越妄为,非杀不可”,作为慈禧的心腹,他的看法也应该代表着太后的观点。然而慈禧为什么还放手让光绪康有为去干上一番呢?
说慈禧坚决反对维新也许不确切,毕竟被洋人随意欺负、动不动割地赔款,作为天朝之主,这份窝囊滋味也不好受;她若不支持,洋务运动便搞不起来;庚子后看清大势所趋,在她主持下也进行了不少并不亚于戊戌年的改革。她曾说过:“变法乃素志,同治初即纳曾国藩议,派子弟出洋留学,造船制械,以图富强也。”
然而慈禧最怕的并不是洋人,也不是维新——只要维新的程度在她所能容忍的度内,而是大权旁落。尤其是光绪长大后,这种危险一日日增加。按大清国法家规,她早该在皇上大婚之日便归政于光绪,颐养天年去。但操了几十年王朝大权的慈禧如何能忍得了冷清寂寞的生活?她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证明光绪离开她还是寸步难行,这天下还必须得由她老人家来掌舵。既然光绪自己跳了出来,那就让他在天下人前好好表现一番吧——这个连打雷闪电都怕的小子有几斤几两,慈禧还能不知道?所以她一点也不在乎康有为有没有能力,甚至还可能希望他本事不济些,也好让天下人看看,天天叫嚷的维新不过是场行不通的闹剧。也许她还有一层算计:正好趁此机会把满朝文武重新过过秤,看看哪些人糊涂油迷了心,竟敢怀疑她老人家的权威。
但到底是多年在险恶的政坛上厮杀过来的,她也不能不做防备。首先把翁同龢给撤了,都是这老家伙在背后撺掇光绪夺权,真是该死!最重要的,当然是军权,于是便有了光绪下《明定国是》诏宣布变法后第四天的那番布置。
好了,任这些崽子们闹腾去吧,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慈禧想起了天下人对她的尊称——老佛爷,她微微一笑,孙猴子本事再大,怎么能翻出佛爷的手掌心呢?
于是说了一些体面话后,如“凡所施行之新政,但不违背祖宗大法,无损满洲权势,即不阻止”;“但留祖宗神位不烧、辫发不剪,我便不管”;“苟可致富强者,儿可自为之,吾不内制也”之类,直到七月间,太后没有多大动作,只是于颐和园静观形势。对此其间所有上谕,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意见。有人来跟前哭诉,请求太后制止皇上荒唐的做法,她也只是笑道:“汝管此闲事何为?岂我之见识不如汝乎?”
后来荣禄的一番话佐证了太后的这番心机:“欲废皇上,而不得其罪名,不如听其颠倒改革,使天下共愤,然后一举而擒之。”所以,“俟其闹至剪辫子时,必有办法,此时何急哉?”
光绪、康有为等却是踌躇满志,一心要把大清江山好好整治一番。他们似乎把维新看得很简单,尤其是康有为,原本就很心急:“守旧不可,必当变法;缓变不可,必当速变;小变不可,必当大变”,现在得到了皇上全力支持,认为维新应该指日可待。他在《进呈日本明治变政考序》中说,只要“皇上乾纲独揽”,考察日本明治“变政之次第,鉴其行事之得失,去其弊误,取其精华,在一转移间,而欧美之新法、日本之良规,悉发现于我神州大陆矣”。他甚至拍着胸脯放言,只要中国效仿日本维新,定能“三年而宏规成,五年而条理备,八年而成效举,十年而霸图定矣”。
光绪大受鼓舞,更是放胆干去,从四月二十三到八月初六,三个来月,光绪便下发了一百八十多条诏令。
风波过后,梁启超回忆起这段往事时,还是抑制不住地激动:“三月之间,所行新政,虽古之号称哲王英君在位数十年者,其可记政绩,尚不能及其一二。”他认为维新在民间也得到了热烈的响应,据他记载当时民情是如此的令人振奋:“举国鼓舞欢蹈,争求上书(《戊戌政变记》)。”
于是看起来,戊戌维新仅几个月便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效果。当时上海英文《字林西报》报道:“激进的改革举世为之震惊,第一他们终止了对外国人的传统憎恶和闭关自守的政策,鼓吹与列强友善与结盟的政策,倡导全国开放;第二他们改革了那个愚蠢傲慢、自称世界第一的教育制度;第三不复以中国文明与制度为自满,维新派在各个部门都实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比起这个青年中国来,就连日本的明治维新也瞠乎其后。”
但光绪和康有为等人自己知道,维新,只是一个花架子,外面看来漂亮,其实内里苦得很。
一百八十多条诏令,捆在一起扔到水里也能听声响,可光绪从九重天上发了下去,竟然大部分都是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就不知哪里去了。
维新期间,除了湖南巡抚陈宝箴算是能执行一些政令外,其他各省督抚大都是推诿敷衍,甚至根本不予理睬。连最开明的张之洞也不过对经太后批示的上谕起劲筹划,其余的则视若无睹。最可恶的是两江总督刘坤一、两广总督谭钟麟,对所有“谕令筹办之事,竟无一字复奏”。光绪火起,电旨催问,刘倒是回了:“部文未到”,装糊涂气你个半死;谭干脆来个照样不理:“置若罔闻”。
刘坤一在六月间对此曾说过这样的话:“时事之变幻,议论之新奇,恍兮惚兮,是耶非耶,年老懵乱不知所然,不暇究其所以然;朝廷行政用人,更非封疆外吏所敢越俎。”所以他“可办办之,否则静候参处”。
静候?他候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