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阿姆斯特丹斯基弗机场。据说这里是欧洲第三大空港,从停机坪上看过去,平而直的屋面,唯一的凸出物是一座塔台,并没有看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他随着人流走出机舱,来到行李厅取了自己的箱子,拖着往出口走去,一路上被陌生世界的轻微紧张感抓住,边走边四下张望。穿过航站楼内部的时候,才发现这里面的设计还是很讲究的:深灰色的基调,通透的视野,不锈钢与玻璃混合编织的空间乐章。虽然场所完全不熟悉,却并不令人迷惑,因为一路上明黄色的标识牌指示路径非常清楚,各种休息、服务、问讯设施标得清清楚楚。感觉机场很大,但是走到出口似乎又不需要很长的距离,经过几部扶梯、几段传送带很快就到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尹若弗心里想着,一边走一边四下打量。他的眼睛像一个纯粹吸收的照相机,将眼前复杂的意象留在他的记忆的底板上,此时不断被新鲜的物象所洗刷,他自己感觉有些不够用了。
不知不觉来到出口处,尹若弗放慢脚步,目光如扫描装置一般扫视着接机的人群。好在此时出口外的人似乎并不多。尹若弗一眼就迅速定位到一个淡金色头发、梳着马尾辫的白人姑娘举着D大学校的名牌,站在栏杆外,他们的校标白底蓝字,异常显眼。
尹若弗忽然就有了找到组织的感觉,空悬的心一下子落踏实了。他快步上前,问道:“你好,你们是D大接机的吧?”
“是的!”那姑娘微笑着用力点点头,她看上去很像电影《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中那个女主角。“你是新生吧?我们专门来接你们的。”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我们还得再等一会儿,凑齐四个人我们就出发。”
尹若弗这才留意到,她身后还站了两位亚洲人面孔的学生,一男一女,也是大包小包,看样子有点眼熟,在哪里见过呢?对了!这不就是他在浦东机场候机时曾经见过的那几位中的么?原来真的是校友。
尹刚想跟他们打个招呼,张开口还没说话,那位短发的女生抢先说道:“原来你也是D大的?刚才飞机上见过你。”她说话语速很快,嗓音像水洗的黄瓜一样脆亮。
“是阿,真巧。都同一班飞机过来的。我叫尹若弗,建筑系的。”尹若弗介绍了自己。
“我叫韩迪,是电子系的,她是cathy,是工业设计的,我们路上已经聊了很多了。”那个男生主动说,他单眼皮,留一个干练的板寸头,穿一件明黄色的T恤,牛仔外套扎在腰上。
这时候,又有一个高个子、小眼镜的男生跑到接机的姑娘身边,气喘吁吁地说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这样,凑齐四个人,可以出发了。“我们走吧,车在外面。”“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带着他们向临时停车场走去。
这是一辆七座的商务车,他们四个人依次上车,还有些位置空着堆放行李。金发姑娘把他们送到位,微笑着对他们挥挥手,又转回身接其他人去了。开车的是个胖胖的大叔,是那种让人一看就欢乐的相貌。大叔帮他们把行李搬上车,一直笑眯眯的。他从驾驶座回过头来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是:“WelcometoHolland!”把大家都逗乐了。一路上,还跟他们用英文拉家常,诸如“你们从哪里来的?中国还是日本?什么?中国啊?中国菜我很喜欢——这几年中国学生很多,今天我就接了两拨了。”之类的。
车飞速地在高速路上行进,尹若弗坐在靠窗边的位置。大片的云朵被蓝天的幕布裹挟着向他们涌过来,道路两边是大面积绿得发亮的草坪,清新得让人忍不住想上去尝两口。地势如传说中一样平缓,毫无起伏。穿过高架桥底时,桥身从头顶拂过,多条快速路以优雅的弧度迅速聚拢又立刻分开的状态,让他觉得这段旅途有一种《星际迷航》里的飞船在太空中疾速穿行而过,仅仅留下几道强烈气流喷射的痕迹的虚幻感。
几个人也互相交流着。穿牛仔服的、电子系的男生是北京人,而脸比较圆的短发女生是浙江人。然后他们问最晚到的小眼睛男生“你家哪儿的啊?”
“我是西安的。”
“你怎么比我们晚到一点呢?”北京男孩问道。
小眼睛叹了一口气:“唉,我跟你们不是一班飞机,我那班其实早到了。”
“那你怎么现在才出来啊?”尹若弗有些惊讶。
“我下飞机的时候,等了半天没等到我的大行李箱。后来我去查,查了半天才收到消息,原来是转机的时候他们给漏了。他们答应后天帮我寄到学校。折腾了两个小时,一直到现在。”
“我刚才不是看到你拖着个箱子么?”短发女生问道。
“是的,这是我其中一个,我还有个更大的。”
“这不会影响你办理报到手续吧?”韩迪问。
“不会的,重要的证件和银行卡都在我这随身的包里了。那个大箱子都是些衣服和日用品,问题不大。后天送到就没事了。”
大家都有些同情地感叹着,安慰了他几句,但也怕说多了反而会加深他的紧张,于是车内自然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如同一出戏剧中间的转场,舞台灯光熄灭的时刻,大家默默地想着心事,。一路上并没有看到什么高楼大厦,多数是隐没在田边树丛后面、色彩暖洋洋的漂亮农舍。虽然车窗封闭开着空调,但是仅凭景色的澄澈度就能明显感觉到户外空气的纯净。尹若弗的脑袋里还残留着时差带来的眩晕感。大叔打开音响,车里回响着欢快的荷兰语歌曲。
大约开了一个多小时左右,车从高速上一个出口转入了城市道路。前面的司机大叔大声说:“伙计们,我们到D市了。”
大家精神一振,几乎同时向窗外望去,只见路边仍然是以大面积草坪为主,间或有一些简约的工业建筑和办公楼。没有让人意识到他们所熟悉的国内那种叫做“城市”的状态。每个人心中都存了一丝狐疑,屏气凝神地看着。又向前行进了一阵,房屋渐渐多了起来,以棕色和红色为主基调的、荷兰当地风格的民宅和公共建筑挨在一起,路边的树荫相当浓密,能感觉到色蓝微甘的空气笼罩着浓郁青色的水面,在两片灌木的缝隙间不时地露出一点阳光反射的端倪,又迅速地隐去。路过古城中心的时候,远远望见17世纪的尖顶的双塔构成的城门,和古法铰链式的木质吊桥,在运河的映照下,与维米尔画中的场景一模一样,历经数百年沧桑而不变,仿佛时光已经凝滞了一般。虽然说是市,但是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个镇子,镇中的房子和道路,正是被这些细长的运河给微妙地隔开,影像有一点混沌,转瞬即逝,但是画面却在他们脑海中久久停留。
转过一个弯,两边开始出现三五层的现代建筑。车顺着一条笔直的中央大道向前开,两边的绿植绵长而齐整。尹若弗猜想:“这里就是学校了吧!”,也不知道是自己鼻子嗅到什么奇异的味道还是是视网膜捕捉到什么特征性的图景,虽然是刚刚来到这里,一切都是绝对的陌生,但是他在某些方面总有些奇怪的直觉。果然,前面的大叔又开口了:“我们到D大了,这就是你们的校园!”
“啊?已经进入学校了?怎么没看到校门阿?”韩迪惊讶地问。
“欧洲的学校是开放式的,好像是没有校门、围墙这类东西的。”西安男孩说道。
车在一栋混凝土建筑前面停了下来。这栋楼相当奇特,扁平而锐利,如同一个外星飞船一般匍匐在地面上。“这个是学生中心,我们荷兰人叫它‘Aula’,你们就在这里面办报到手续。”大叔打开车门,一边帮他们搬行李,一边说道,“进门之后,在大厅左侧坐电梯上二楼,就能看到报到处了,很多人在那边,你们不会错过的。”
为了确认,他又问了一遍:“大家都清楚了么?”
几个人点点头。大叔钻进车,向他们挥挥手,说了一声:“GoodLuck!”就顺着来路返回了。
出了电梯,就看到迎面也是一个大厅,里面的确已经有不少人了。红色抛光的地面洁净如洗,地上散放一堆堆的行礼箱和旅行包。大厅的一边排了一溜桌椅,几位穿正装的中年老师正在后面向报道的学生发着各种表格和资料。尹若弗留意到来报到的学生,以亚洲面孔居多,除了中国人之外,还有不少日本人、韩国人,以及东南亚国家的。还有一些皮肤较深的白种人似乎是南美那边来的。欧洲学生大部分对于本地生活都很熟悉,所以一般不会提前过来。
门口有位老师是向导,看到他们上来,就直接将他们领到长桌的一端,示意他们从那里开始按顺序办手续。一个戴金丝眼镜的老太太看了尹若弗的护照之后,在名册里找了一圈,然后递给他一个文件袋。尹若弗签了名之后老太太告诉他:“文件袋里面是学校介绍、入学流程、校区地图和生活指南等等的信息”。他又继续往前走,依次领到了身份证办理信息、院系介绍、宿舍信息和钥匙。望着手中的三把钥匙,尹若弗显得有点茫然,不知道都是做什么用的,给他钥匙的中年女老师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事,补充说:“最大的这把是你宿舍楼下大堂的,也可以打开你的自行车库门;这把扁一点的是你自己房间的,最小的这把是你的邮箱钥匙。如果所有手续都办完了,就可以跟车回宿舍了。”
“请问,我们等下怎么去宿舍?”
“我看看你的宿舍登记表……哦,你住罗兰街学生公寓,等会儿在楼下一起坐车,有巴士送你们过去。后天上午8:30还在这里集合,暑期营开始。祝你好运!”
“谢谢!”弄清楚之后,尹若弗向这老师点点头。
他们同车过来的几个人都办完之后,大家又聚在一起。
“怎么样,你住哪里啊?”韩迪问尹若弗。
“我住罗兰街,你呢?”
“那巧了,我也被分到这里了。以后就是邻居了,有的聊了。您二位呢?”他又问圆脸女生和小眼睛男生。
“我们都住‘盒子社区’”。女生说道。
原来留学生宿舍分为两处,一处位于学校里面,由许多像集装箱一样的独立居住单元堆积在一起形成的学生宿舍区,也算是荷兰人的发明,被大家称为“盒子社区”;而“罗兰街”是指一栋高层公寓,离学校大概2公里的路程。留学生大部分住在这两个学校提供的社区里,具体每个人住哪里是系统随机分配的。
“那一会儿得分道扬镳了,后天开营了见吧。”
“暂时的,后天见!”
几个人下楼,各自去找自己的巴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