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疾驶，生命缓行。老头病得快死了，快死了却死不了，牙齿都露了出来跟一只老猴子一个模样，眼睛也吊得更厉害了。死亡从来就是一件未卜先知的事情，老头知道离死期只有一步之遥了，说我知道快要死了，闭着眼等死最无聊，这个世界没有比等死更无聊的事情了，不管做什么都因为要死了而变得没有意思。这几天，有一只黑猫天天半夜扒着窗玻璃骚扰我，我连赶走一只猫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只黑猫在窗外晃动，舌头能绕过整个脸，舌苔上全是液汁，人靠近了，就刷地消失了。老头说，临死前，要是能找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做做就好了。老包说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唱个歌给我听。老头说，我想唱那个“穿林海，跨雪原”，可是我喘气都不顺溜，哪还来得了“气冲霄汉”！刘美好说，别摎嗦了，吃药了。老头说，什么灵丹妙药，也治不了该死的病。你不是做衣服的吗？你给我做套寿衣吧，你让我看看死了穿什么进火葬场。老包说，师父你这么说话可不对，你一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寿衣不吉利，见了寿衣就跟真的快死了一样。老头说，我本来就快死了，我不怕死。人死了就解脱了，再过几天阎王不请我就自己去。但我可不想穿那些难看的寿衣，听说有的人死了想找条合体的裤子穿上都找不到，我要看着刘美好给我做套寿衣。刘美好本想说我又不是做寿衣的。老包说这有什么难的，我替刘美好答应你了。
枯寂的生活有了内容，就是监工他的这套寿衣，督促刘美好绣上每一朵花。黑猫被抓来了，提到老头面前，那是一只野猫，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拉得很长，弄成各种形状，烦躁地在笼子里猛烈扑打，注视人的时候常常露出仇恨的目光。老头说给它上点酷刑，指使老包把洗脚水泼进笼子里，黑猫一下子就把脏水甩得干干净净，毛发变得更加鲜艳。
老头高兴地对老包儿呀儿呀地叫了几遍，说这只大黑猫真有意思。刘美好说，他怎么就成了儿子，他不是你的儿子，我怎么没听过你叫过我女儿，真是老糊涂了。老头说，他叫我爸，怎么不是我的儿子，你以为我真的糊涂了？你挑拨我们父子关系居心何在？刘美好说，儿子就儿子吧，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头时时执念于寿衣，他的挑剔磨砺着刘美好的耐心。刘美好说，这个款式不行那个款式不行，我做活人的衣服，也没见这么挑剔的。老头说，裤带越长活得越短，你把裤带给我改短了，我还要再活两天呢。我什么都不剩了，就剩下这一口气了，你别再气我了。
之后几天，喉咙里含混不清说着什么，从他的牙里吐出了几个字，费了劲才听清想吃肥肉，老包端上去，肥肉一次一次从他嘴里掉出来。过了一会儿，老包明白过来，只哀伤地说了一句，喂给大黑猫。
生命最后那几天，老头开始有了要好起来的症状，濒死的人一旦有了要康复的症状，就离真正的死不远了。老头终于让寿衣过了关，每日赏玩片刻，说衣服不错，细工出巧匠。到时候看到绣着莲花的这套衣服，我就认出我自己了，还有别忘了把我头发梳整齐了。笼子里的黑猫也安静下来，蹲伏着一动不动，老头折一朵纸花扔给它玩耍，嘴里发出蟋蟀的声音，逗弄它。老头说，年轻时我那么会翻墙，我的前身说不定就是一只大黑猫。
夜晚，老包在医院里陪床。老头对他回忆了年轻时代拥有的轻盈的身躯、善战和江湖冒险，还提及了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刘美好的母亲。老头说，她病死的太早了，这一阵子我每天都在想念她。老包问，她好看吗？老头说，她有一头柔软的头发，睫毛忽闪，手指灵活，每天在印刷厂折书页，手腕上总是戴着一副耀眼的圆环，那个圆环是折书页时，配合竹尺压页使用的一个工具。她的脸上有五个大痦子，每个痦子都有小花生粒那么大，排成了一个五角星的形状，人人讥讽她。男人都不愿意娶她，她永远满面愁容，一言不发，过了如花似玉的年纪还没找到男人，没有人能发现她的美丽，那些人是真正的睁眼瞎，只有我发现了她的美丽。
老头说，你知道一个秘方吗？按照比例将硫磺火硝白矾口碱搅拌一起，敷在痦子上一天一夜，然后用一根长头发在痦子根部一勒，痦子就一点痕迹也没有了。我把这个秘方告诉你，你也要秘藏于心。记得那一天，重新照镜子的时候，你不知道她是多么羞涩，多么美貌。她那么感激我，没有嫌弃我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经常拿一些书页有残次的字典给我看，别看那些字典缺页、漏页或者前后颠倒，那些字典一点不影响查字查词，但是我一本字典也没有看，我对书没有兴趣，只对偷东西感兴趣。她是一个老姑娘，嫁给我那年三十五岁，我才二十五岁。我们结婚的时候，别人都对我们说新婚快乐呀新婚快乐。又都说，真想不到，她的痦子没了，怎么会长得那么漂亮。
老头翻过身，露出整个脊背，上面全是烧伤的烟疤。老头说，她嫁给我的那一天，我原以为她会早早离我而去，谁会跟一个贼过一辈子？她的心那么仁慈，只是一次次要我保证不再偷东西，却没有离开我。每一次向她保证不再偷东西，我都在前胸后背大腿根烫一个烟疤，保证了多少次就有多少个烟疤。我现在很想知道有多少个烟疤，你帮我数一下。老包把身体各处都找遍了才算数清楚，告诉他，一共五十八个烟疤。老头说，五十八次，一直到她离开世界为止，她原谅了我五十八次，我给了她那么多次实现不了的许诺。
父子聊了大半宿，老头还回忆了一群聪明人被一个傻子戏弄的故事，回忆了一个悍匪和一杆枪的故事，他成了一个故事大王。老包不知道，一个老人突然匆忙地回忆，也许正是要离你而去的先兆。他听得入迷，说师父你肚子里有这么多故事呢，怎么以前不讲给我听。老头说，以后我再慢慢说给你听，明天我再讲一个关于附近村子不断死人的故事。只要今晚你不要打呼噜了，我讲多少故事给你听都是可以的。你打呼噜跟念咒一样，咒得我头疼，总做梦你在跟我说话，你让我最后睡几天安稳觉吧。
临死的前一天晚上，谁也没有意识到他就要死在此时此刻，每天都心想总还可以活过今天的，就是这样一天天活过来的。老包身体笔直，站得像一名士兵，说我站在这里守着你，会像哨兵一样站到天亮的。说完这话的时候，已经开始打着哈欠，很快就鼾声四起。老头此刻已经神志不清，两耳昏聩，被震耳欲聋的呼噜唤醒，呼噜声幻化成一种召唤，老头清晰地听到了老包对他的召唤，这是一种熟悉的召唤，只是听不清召唤的内容，只好用最后的力气爬到老包的床边喊，你说什么？老包睡得死，鼾声继续。老头觉得可能是老包没听见，又问，我听不清，你能不能大点声说话。老包鼾声还在持续，在老头听起来就是最后的召唤。
老头有些生气，不知道老包为什么不回答他的话，感到肚子里的器官都收缩在一起升到了嗓子眼，有一点饥饿感，一股血腥味从喉咙里涌了上来，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仅剩的一点儿生命都咳嗽出来才算，不得不使尽了最后一口气说，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清，你说呀，我都快死了，你还不告诉我你在说什么。老头的这句话说完之后，觉得躯体被悬置在空中，自己正一点点流失，他的双腿使劲地扭了几下，血色慢慢淹没进了眼结膜，脸变成紫绀色，嘴巴像张着口的干鱼，眼睛圆睁。老包的鼾声仍旧错落有致。
此时，老包正在完成一个梦，梦见老头的脑袋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压扁，不断变形，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操控。后来，老头不见了，黑暗的空间里出现了一把孤零零的椅子，上面存在着一张软垫子，一只大黑猫跳了上去。老包很想坐上去，惊讶怎么会出现这么把椅子，这把椅子是从哪里来的？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把椅子，梦里的椅子就没有来源吗？
老包睁开眼，看到老头一脸冷峻地半趴在身边，保持着要和他讲话的姿势，过了一阵才意识到死人了，跪在身边放声痛哭，不停地用舌尖舐着脸上的眼泪，师父到临死那一刻想的还是他，到底要跟他说什么呢？难道专门过来和他握别的？两人似乎有着说不清的秘密。老头像一个正在表演死亡的演员，老包像一个正在表演哭泣的演员，泪水大片大片地掉了出来，鼻子里眼睛里嘴里都是泪水，哭了一会儿泪不流了就干抽泣，一点儿不注重舞台风度。
人死如灯灭，一辈子值得伤心落泪的次数不多。老包无法忘记老头的恩情，师父在他心里扮演着救星的角色，让他一直有点拘谨，永远不敢僭妄。老包边哭边摸着老头的手，他的哭泣让医生、病人和看热闹的人都肃然起敬，大家静静地围着看。死人的手冰凉而僵硬，老包发现他的指甲有些长，对众人说，都别动，剪了指甲再动，我让他指甲干干净净地走。
老包用左手捋住老头手指，右手使劲夹剪指甲，剪完一只就打磨一只。剪到左手的小手指的时候，一块指甲碎屑充满弹力地溅入了右眼，眼球四周好似飞掠着无数的黑绒线，看东西找不到焦点，怕光、眼痛、流泪，不停地搓揉。老包只好时不时地把右眼短暂地闭一会儿。
刘美好闻讯而来，说你的眼睛怎么了？老包实在忍不住了，说我先去找个医生看一下眼睛，马上就回来。
裂隙灯下，医生看到水肿的结膜已经片状出血，说你这是角膜穿孔伤，缝针吧。老包说，你快点，我家里死人了。医生说，这个伤，不能流眼泪，至少一个礼拜不能流眼泪，流泪可能以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医用尼龙线缝合一针。老包右眼遮盖着纱布从医院里跑出来，暂时还适应不了一只眼的视野，鼻子大山一样耸立在眼前，左脚踢到了右脚，崴脚一次。老包说，不让我哭，妈的，不让我哭。刘美好说，别把眼睛哭坏了，你先睡一觉。
每个人的死亡都不应该在一个晴空万里的背景下发生，那样的话真的会大煞风景。平地一声雷，呼啦下了雨。下雨了，冲得到处都是垃圾，父亲死了，刘美好撑着她心爱的雨伞，这把雨伞是父亲送的，断过的伞骨已经复原。她琢磨这多半是父亲偷来的，这样的雨伞从来没见过有卖的，也许只有到外国去才能买得到呢。她从心里拒绝父亲，拒绝贼，却从没有拒绝这把伞，现在雨伞就是父亲，她紧紧握着伞柄，仿佛握着父亲。外面雷声轰鸣，快要劈到人的头上一般。刘美好抬头，下雨天，太阳像一颗光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