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阴间和阳间只隔着一条河吧？
河里潺潺而过的水便是时光的手，这是一只富有魔法的手啊，它在不知疲倦地梳理人世间的记忆：欢乐、痛苦、孽障或善事。
秋天的旷野
他祝福过的每一棵树，
都长成秋天，
结出更多的苹果和饥饿。
我不知这是谁的诗句。行走在秋天的旷野上，我却真切地看到“更多的苹果和饥饿”。
旷远的深黄总是被文人骚客美其名曰“成熟的色彩”，许多陌生的姊妹头裹花巾，在秋天的旷野上耕种。头顶幽深的蓝天，依然闪亮的太阳肆意地照射黝黑的皮肤和不再柔腻的土地。我的许多陌生的姊妹正在焦躁地议论孩子上学的高昂费用。
油菜丰产了，早稻丰产了，饱满的籽粒曾使粗糙的土地热烈过一阵子。售价低廉，又让老农的眉头再也没在夏天舒开过。初秋的棉花开得很灿烂，开得很灿烂的棉花如懵懂无知的少女，待价而沽，但秋后的市场饱和，不再是一家养女百家求。
在这样的秋天，荷锄的农妇和捏笔的女子，一样叹息。粗糙单调萎黄的秋天，将季节的魔掌抚在脸上。执着地面向阳光便注定被紫外线伤害最重。祈望每一棵树每一根草，结满果实。结出更多果实的季节是秋天，丰收的秋天却很粗糙。有更多的荷锄者和捏笔者，面临饥饿。
粗糙的土地嘴巴太多太长，填不满时只能互相撕咬，彼此的血肉，还有思想、信念，体无完肤，秋天的旷野便愈发粗糙，精神的家园伤痕累累，愈发贫瘠而单调。信念的价格，也在这个秋天跌到最低谷。
面向秋天的旷野，恍然感觉远去的春光的背影，细腻柔和而又多情的绿叶红花，闪耀在白日的梦里。朝花夕拾，是谁的感叹？
八月场上一根草，寒冬腊月是个宝。年迈的母亲总如地鼠，不停歇地寻觅并积聚着那一根根八月场上的草。她仿佛看到寒冬腊月的风雪，封住柴扉。不曾经历的饥饿——1959年似的饥饿却向我袭来。
未知的季节逼近。旷野上的烽烟中，空投的压缩食品四处散落，饥饿不再会困扰胃口皮囊，它们改变了侵袭的方向。于是，大脑缺氧，大脑窒息，愈发膨大的颅腔被爆炸的信息塞满，执著面向阳光的人反倒更感饥饿。
苹果和饥饿并存于旷野，这样的秋天使我感到恐惧。（2000年9月）
流水与梦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对梦境很感兴趣，打算写一本类似于《周公解梦》的书。梦有时很杂乱，有时却暗含隐喻。梦里出现的意象十分丰富，并不是简单的几个词就能阐释的。特别是我根据梦的预兆避免了几次困境和灾难后，便开始留意起梦来，每天把自己的梦及时纪录、归类、分析，写出我的看法。我总觉得《周公解梦》太简单了，而《一万个梦的解释》又有些牵强附会，所以决意写一本新的释梦的书，给爱做梦的人们一个参考。
流水与梦从逻辑上说，似乎没什么关联。我的睡眠总被梦纠缠着，我的日子也被水围绕着。从这点来说，流水与梦是同我联系最紧密的东西，但究竟两者之间是不是有必然联系，时至今日，我一直说不出所以然来。但我真切地感到，这两样东西一定有我们人类智慧至今难以解释清楚的玄妙。
或许阴间和阳间只隔着一条河吧？河里潺潺而过的水便是时光的手。这是一只富有魔法的手啊，它在不知疲倦地梳理着人世间的记忆：欢乐、痛苦、孽障或善事。
最早的梦里是故乡那一河流水，家在那边，我在这边。我在陌生的圩堤上惶急地奔跑，跑向河跑向家。后面追着的是远房的舅舅，他似乎要挽留我，挽留我吃饭，我却拼命奔跑，始终与他隔着一段距离，我飞奔进河里，奔进清澈的流水里，我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故乡老屋背后的沙河总是给我安全感。
醒来后，才想起舅舅早已故去。我与他之间的记忆只留存一些儿时的片断。他不是我的亲舅舅，我小的时候，母亲没有什么亲戚，就只有他家可以时常走动走动。，舅舅个头很小，人很厚道，那时家里很穷，亲戚之间的物质交往也有限，我是故乡第一个走出的女大学生，当年在那片土地上名气很响，可家里十分贫寒，过惯了苦日子的父母哪有能力大张旗鼓地宴请乡邻和亲朋？似乎舅舅家还是送了我几斤粮票吧。那时的粮票是很金贵的，对一个农家来说，有几斤粮票就算不错的了。我工作后，只到过舅舅家去过几次，舅舅去世以后，我同他的继子就几乎没有什么来往。每年回老家祭祖，或是赶赴堂兄家的红白喜事，我都要经过舅舅家的村子，但一直都没有停留过。
醒来后我想了很久，我不明白，舅舅为何要那么追撵我，挽留我，而我为何生怕被他追上。有人告诉我，如果被他追上了，就不是好事。本就阴阳相隔啊。
最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梦到二姐。二姐的去世是在意料之中，她三个月内第二次脑溢血后，状态就不太好。如果她善于保养，有强烈的求生欲望，一定不至于那么快就离开。活着，有时是需要勇气和毅力的。二姐可能是个很软弱老实而传统的人，当人生的责任和义务基本完成，当生命开始遭到风暴后，就再也没有信心来挑战生命。
那一天，我坐在一辆吉普车里，行驶在一条渠道坝上。我坐在右边靠窗的位置，右手边就是渠道，渠道里有不深的流水，车子缓缓行进着。二姐——不知怎么回事，她象个玩具娃娃，那么小——就坐在车子的窗沿上。忽然，听得车窗外一个声音喊我，我回头一望，是一个叫“平安”的警察。听到喊声，二姐（那个小娃娃）便猛地一溜，象一只水獭，滑进渠道的流水里。对二姐的落水，我却没有丝毫奇怪。从梦中惊醒后，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按说，与故去的人在一起，那一定是她的魂魄，而且还坐在车上，这就更不好了。幸好有人喊我，而且他的名字居然叫“平安”。二姐一听到“平安”喊我就赶忙溜掉了，这是为什么？思来想去，一定是二姐对我仍心怀怨怼，所以有些不利于我的举动，她要押着我去哪里呢？为什么这个叫“平安”的警察要喊我呢？一定有什么宿命的玄机在里面。二姐虽然比我大十岁，她的文盲也不是我的出生和我的读书造成的。我对她家对她的儿女一向尽心帮助和关爱。但我一直不明白，二姐怎么会心存不平，不但生前多次在言语间有所表示，而现在居然在梦里也这么对待我。
那个梦里同样是水。水，到底是什么啊？
我与父亲隔着一条河。他依旧那么慈祥，那么慢条斯理，他细致地做着馒头，又白又胖的馒头，我伸手捏了一小块尝尝，然后，挽起裤腿过河回家，很清澈的沙河水。父亲没有挽留我。父亲总是以他的深沉的父爱，默默注视着我前行的身影。
河里是流水，昼夜不息地流动。也不知流了多少年，千年还是万年？我与父亲隔着那条河。
我一直没有琢磨透彻，我的梦里为什么总是缠绕着流水。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写出一本释梦的书，但我每天仍会对梦境细细回味和分析。
（2008年6月）
得寸进尺的老鼠
看来，老鼠们是要逼我杀生了。早上打开门，便见唯一的那棵丝瓜藤又被齐根咬断！我不得不考虑母亲的建议。
几个月前，母亲便多次在耳边唠叨，说晚上被老鼠们吵得睡不着，常听见米缸盖子哐咚哐咚响，压了那么多块石条，还是被它拱掉了。
我一向嫌她唠叨，便不以为然：哪有老鼠？从未见到一粒老鼠屎呀！
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只有院子里是老鼠们的天地。我家养了狗，狗也象现在的孩子般挑食，所以，狗的碗里成天是满满的不愿吃的饭菜。这就招来成群接队的老鼠，我任凭它们吃去，反正狗不吃，放在那里也是浪费。老鼠也是生灵，大家在一个院子里，能相安无事，共同繁荣，岂不更好！这鼠们见我如此的宽容，便愈发胆大起来。清晨或傍晚，我在二楼阳台上，时常看到一群老鼠在院里跳着跑着，热闹得很，它们无视我的存在。有时狗也看不过，便司起猫的职责来，捉些老鼠放在院中间摆开，等着向我邀功。但家里却很少发现老鼠。
母亲显然被我不信她的话弄烦了，发急地说：你又不晓得，我晚上被吵得睡不好，爬起来用扫把敲。
我只好敷衍一下：过些天买点药来毒。
但心里并未当一回事。母亲太爱唠叨，我对母亲的话早已失去了兴趣和信任。
隔了几日，我在二楼的起坐间忽然瞥见一只小鼠的影子，一闪就不见了。这让我大惊，我还不曾想到二楼竟有老鼠呢！后来在女儿的写字台和窗台上，竟发现了许多鼠屎！
这下让我感到问题的严重！
我想起我刚工作不久，简陋的住房里，一到晚上我便发现没有我的地盘了，连床上帐顶上，老鼠们都无视我的存在，在热闹地跳舞开会，被子上成了它们的运动场！有天竟将我也当成了它们的美食，开始啃我的脸颊。忍无可忍了！我只好反击。原本是不想杀生，只要不过份侵犯我，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大家生存在一个空间里，互相忍让一点，何必弄得硝烟四起。我的围巾被扯破，书被拖到墙角，这些我都能忍，但我的脸被啮，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谁能允许别的人或物欺侮自己的脸？何况是老鼠！
于是一怒之下，我买来鼠药。那次战斗，大获全胜。只是打扫战场时让我几十年后一回想起来仍然感到恶心——我竟与三只鼠尸在一张床上睡了好多天，直到它们腐烂恶臭时被发现！
鼠们尽管在二楼明目张胆地频繁活动，但我整天只顾忙，也未将买毒药的事付诸行动。
再过了些日子就到六月底了。
母亲勤劳节俭惯了，今年竟在院角种上几棵丝瓜藤。藤越长越高，油光绿亮，给人一份欣喜。我仿佛见到在乡下时，《兰园小记》里那幕景象又浮现在我眼前。我端来椅子，找来绳索，认真地为它搭建了一个网。指望它能蓬勃壮大，让我眼前再度出现满眼丝瓜垂挂的景象。当丝瓜藤刚爬上一人高，正蓬蓬勃勃的时候，一天早晨，我忽然发现它焉了。仔细一查看，竟是齐根断。这个伤痕，定是老鼠所为。我大怒，说：这是你逼我买药了！明天就去买。
我心中暗自祈祷，另一棵得护好，便弄些刺围住。
但因为忙，仍是未记起抽空去市场买药，总是到家见到挂在空中的晒干的丝瓜藤时，才想起这事来。
又过了几天，唯一的一棵丝瓜藤又焉了。藤上原已结了一条丝瓜，有五六寸长。禾，又是齐根断的。它下手下得太很！让我无法指望再能从茎旁生出嫩枝来。
这彻底断了我的夏日美好的向往。我如何咽得了这口气？我决定立即付诸反击行动。我骑上摩托，赶在上班前去菜市买来鼠药，拌好米，小心地放在大胆鼠们白天都猖獗的地方。
几天过后，便时常在院中或家里见到一只只慢腾腾挪步而行的鼠……我将死鼠丢掉时，心中没有一丝怜惜，只是觉得聪明的老鼠们，有时未免太得寸进尺了，竟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你哪能象宠物狗呢？你吃喝不缺，倘能恪守鼠道，不就能安享太平、颐养天年、繁衍生息么？
其实，只要大家有度，定位得当，各自遵守各自做人做物的准则，不就能相安无事天下太平吗？这么大的一个地球，这么广阔的一个蓝天。
（2004年）
女人与酒文化
当了记者后，应酬便多了起来。早年不谙世事时与同学躲在房间喝酒驱寒的逸事便被人们善意地加以渲染夸张，知名度便也因此而猛增。
这种知名度大了给我惹来了许多麻烦。初次相识的人们，出于礼节而不会强人所难，但若碰上老朋友、领导或同龄人，这种场合便免不了敬来敬去。这是礼节，即使心中胆怯，也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绝不能因此而伤了感情伤了和气失了礼。
女人出头露面的机会本就不多，何况在我们这片重男轻女的土地上。而我这种职业却得天独厚，内心里便时常有些妄自尊大起来。一来没有“官”的劳心费神，二则又暗暗以无冕之王自居。时日久了，便渐生骄矜之心，颇有些洋洋自得。当年“教书匠”的斯文收敛清高早无影无踪，耳濡目染之中，觥筹交错之间，也变得油腔滑调起来，荤笑话不仅不感到刺耳，反而练就得老脸皮厚，甚而插科打诨，妙语连珠，语带双关，荤的素的雅的俗的，闻风而动，如潺潺流水，将酒宴推向高潮，将酒文化发挥到更高水平。
渐渐地，身上便多了不少鄙俗之气，看不惯的也变得司空见惯了。有男士要求饭店小姐陪酒，便也凑趣，附和着起哄，为的是不少宾主之兴。毕竟这还是男主女次的时代。
时下酒店流行的靓女陪酒之习，概因酒客大多是男客之故。倘是女客为主，谁还愿加一个不熟识的不同层次的同性来干扰？若要硬加，那只能出现尴尬，出现淡然的应付，决不会有如这些男士，会让一个陪酒的女子将气氛推至高潮。在这样的场合，我心中总是既为女人悲哀，也为男人悲哀！人性的弱点在这个时代愈发暴露无遗。
有些酒宴上的常客，时常会借酒装疯卖傻，抚着酒店“小妹”的肩背，执手相劝，讨点便宜。好在现在的陪酒女郎见多识广，对此不嗔不怒，酒量大的，从容陪上一圈，酒量小的，也不得已向主客敬上一杯。听说，许多酒店已将服务员工资完全同“酒”挂上了钩，真是管理有高招。中国“酒文化”的内涵又添加了新的成分。李白斗酒诗百篇，武松十八碗过岗降虎。中国男人，自古至今，无论文武，一提豪爽，总离不开酒。文王饮酒千盅，孔子百觚，即使如此率礼之人，也难免醉酗乱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