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有一些庆幸,走了很久的道路,曾经深藏永远不能说出的梦,悄悄地宣泄在这些女人身上,他感觉很轻松,不必顾到别人,他被女性的爱包容,像忍不住的春天,一点不费力地展开。
他和她们若即若离,袈裟是他安全的距离,他挥挥衣袖,越是他不属于她们,他笼罩在神秘的色彩下,越是对她们发出巨大的诱惑力。
那不是乩童过火的本领,是在无量劫以来苦修的神通……
禅门第一件大事是“忘掉过去”,念念清静,
他们怀疑黑暗是否有过……
1 大股曾是乩童,真正的乩童。
现在他是无相法师。自从佛学院毕业,留学印度获得博士学位,他从皈依的师父手中,接下坐落在本栅深坑的白云寺,担任住持工作。他把佛学院的毕业证书和博士学位证书,还有许多他与诸山长老、达官要人的合照挂在墙上,信徒每次看了肃然起敬,争相走告,他们的师父有博士学位,在大学教书,许多政府要人都是师父徒弟,他还指导研究生写论文,一脸与有荣焉。
他短短几年内,在佛教界蹿了起来,成为人人敬重的大和尚,深受知识界的好评,他指导禅坐,教人念佛,开办佛学研究所,给台湾一向沉闷的佛教界,带来一股新生的力量,任谁都不知道,他有过乩童的出身。
乩童是他的秘密,除了他母亲,没有人知道。
他和一般训练的乩童不一样。国中那年陪母亲去庙里拜拜,突然他像触电一样身心不听使唤,手舞足蹈说了许多不清不楚的话,庙祝说他是起乩,被三太子选作门生,真是难能可贵。
村里的信徒都相信,不经过坐禁修炼就有这种能力,是前辈子积下的阴德,一定是他母亲生他的时候,天天烧香拜佛,得到太子爷的保佑。
母亲听从神明指示,相信一切都是天意,她是认命的女人,虽然看过乩童在醮会时弄得一身是血,她看得心惊肉跳,但是神明的意旨不能违背。
大股小学时最爱看乩童坐醮,他希望自己和他们一样刀枪不入。可是上了国中以来,老师都说拜拜是迷信,乩童是羊颠病,他慢慢地不相信神明附体的事,尤其他在庙里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形。他害怕自己真当了乩童,一辈子都跑不掉,还会被同学耻笑。
对乩童他的心情很矛盾,小时候迎神赛会,乩童的表演是最高潮,他们什么都不怕,坐钉椅,困钉床,过刀桥,抬轿过火,喝滚烫的油水,用刺球破肩,拿鲨鱼剑砍背,他们赤膊上身,穿着肚兜白裙,神志恍惚的勇敢架势,手笔剑诀,脚跨八卦,天地塌下来也能对抗,一身是血,只要用米酒向伤口一喷,第二天照样没事工作,他小心灵羡慕得什么似的。
偶尔他参加宋江阵当名小兵,或踩着八家将的步伐,看见所有村民虔诚膜拜他们,他便学着表现一副出神不觉疼痛的样子。
可是,小时生病,母亲带他到庙里给乩童收惊,乩童一脸恶煞地扭曲肌肉,喃喃呓语地在他身上东拍西拍,抽搐地在纸上画符,替他驱邪捉妖,等出定之后,两眼呆滞,一副大病初愈的神态,前后判若两人。他被惊吓得更厉害,被母亲逼迫地喝下苦苦的香灰。
他想要天不怕地不怕,可是他怕一辈子做乩童,一辈子被神明牵着跑。
母亲哭着哀求他。自从父亲过世后,神明是她唯一的希望。她担心庙里的事,从小让大股认太子爷为义父,借着太子爷的勇敢,保佑她唯一的儿子。现在,在那么多人当中,他独独选中大股作为门生,庙祝说这是天大的荣誉,一般人没有慧根,太子爷看不上眼,加上她每年诚心拜拜,修庙捐钱不落人后,感动神明才有这种福报,她一定要不辱神明的器重。
母亲的眼泪没有感动大股,冒着母亲不能把儿子奉献给神明,被太子爷降罪的危险,大股决定乘着母亲熟睡时离家出走,投奔隔村的舅舅,先避一段风头,等舅舅劝说母亲答应他不做乩童才回家。
他摸黑地来到舅舅家,哭泣的说明原委,舅舅倒是开通,决定帮他向母亲疏通,他才安心住了下来。
可是当天夜里,睡到一半,他突然全身颤抖,口中喃喃呓语,口吐白沫,眼睛翻白,双手挥舞令剑一股,神志恍惚地奔向神龛,一再五体投地,拜个不停。大股的举动吓坏了舅舅家人,等大股退神后,在舅舅口中知道自己又起乩了,他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在神明面前,他无处可躲。
大股开始了乩童生涯,每逢庙会做醮,他和其他乩童一起作法事,先前还特别在庙祝安排下,闭关修了半年,出关之后,他成了最年轻的乩童,每次神灵附体,驱邪捉妖,他神勇地奋不顾身,老乩童有时叫他不要太逞强,可是他恍惚觉得,神明一附体,他头脑就特别清楚,他心里出人头地的欲望特别强,一般乩童不能做的高难度动作,他都收放自如。小小年纪,他已望重乡里,乩童的收入,改善了家里的生活,他血淋淋的身体,为他赢得乡民的尊敬,说起乩童大股,人人都翘起大拇指,引以为傲。
除了庙会祭典驱邪过火外,他也帮村民收惊、捉妖、牵魂。有时他自己都惊异宇宙有种奇妙的力量,超自然地降临在他身上。第一次作灵媒,在漆黑带阴森的气氛中,体内有种奇怪的变化,他像要呕吐的时候发出声,他害怕地试图抗拒,却突然感到头脑一片昏眩,整个人失去了对神经的控制力,开始摇晃颤抖,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他的灵魂像坐在云端一样,看见另一个自己,正演出一幕灵魂出窍的游戏。
大股国中毕业没有继续升学,他的奇异神迹,使他像“发炉了”一样的神气,求救求助的信徒多如过江之鲫,他燃冥纸、拈戒尺、念咒文、破解疑难杂症,越发惊喜自己的权威,久而久之学会穿凿附会的一套,什么飞符演诀,斋醮祈禳、五行阴阳、占卜星兆,都大肆吹嘘,说得愚夫愚妇闻名起敬。
2 直到有一回他路过一间佛教的寺庙,适逢晚课,他听到佛堂传来木鱼的声音,一群和尚低着头,透着安详平静,他忍不住走进斑驳的山门,看见佛殿前面写着“大雄宝殿”四个大字,里面供奉一尊大佛,面带微笑地听和尚诵唱,大股情不自禁被大佛吸引,感到自己局促的心灵很卑屈,很鲁莽,他生起法相庄严的敬畏心。
寺庙在夕阳照耀下,秘密的改变它的颜色,一圈一圈亮起的烛光在流动的空虚上温暖起来,大股突然悲从中来,眼泪顺着双颊一直流下,痴呆地坐在佛堂前的石阶上。
不知不觉寺庙的晚课结束,寺的住持圣空法师领众出了佛殿,他发现台阶入口的大股默默流泪,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他轻声地说一句“阿弥陀佛”,惊醒了兀自一旁的大股,大股急忙起身,叫一声“师父”,他看和尚穿一袭镶黑色宽边的灰袈裟,站在朱红的殿门前,正慈祥地望着他,忙不急地拿袖擦眼泪,一边羞惭地说:“对不起,我路过进来看看。”圣空法师说:“既然有缘,到佛殿拜拜佛吧!”大股默默地跟着和尚进入佛殿,抬头看微笑的大佛,眼前有一片光,从佛相的全身散发出来,瞬间他五体投地地下拜,迷惘地感觉像燃香的烟雾,他的心是流水中的月亮,他一直哭一直哭,泪水把月亮托了出来,照得山寺一片光明。
轻轻地雾散了,大股决心跟和尚出家,他道别了母亲,径自跨进了寺堂,一袭袈裟,一双衲鞋,一刀剃去父母生育他的头发,圣空师父给他取了“无相”的法号。
大股在落发后,完全抛弃乩的历史,除了圣空师父没有别人知道,“多造善业,体会众生,出家人共跪在一张蒲团上”,大股默默跟师父念佛习禅,听师父开示,一声佛号,一个脚步,一阵心酸,一时欢喜,在修行路上,圣空法师牵引着他,他知道大股有缘也有慧根,他也教大股写字,写南无阿弥陀佛,写金刚经和心经,除了指正他写字的缺点外,经文从不解释。
大股念佛坐禅写经,松月茶香,偶尔会意,行住坐卧都有圣空住持的指点,他整个人跳入佛法世界,直接得像包心菜,一片一片地包,一颗心一点一点地净,常常忘掉自己。
大股出家三年,每天早课,他唱“炉香乍热,法界蒙熏”,心里就觉得一天又是新的。他在师父安排下,去临济寺受戒,受戒前有一净房,先把亲债主无量的恩仇都要还完,正式烧上戒疤,学了佛门威仪,一路念阿弥陀佛通过戒关。他穿一身新的海青,顶着头顶的戒疤回到山寺,一个人像脱胎换骨似的,“诸佛现金身”,他燃戒疤时心中念佛,西瓜皮的凉比不上他心头的凉,阿弥陀佛的西方极乐世界,像初始的黑疤掉了,露出白白圆圆的戒疤,他摸摸光头,再也想不起乩童的时代。
大股在圣空师父的鼓励下,决定到佛学院继续深造,充实佛法知识。“多闻第一”,大股知道他国中毕业的学历很难出人头地,除了早课的唱诵经文外,佛教的道理、佛像的历史他都不知道,他每天拜佛念佛号,虽然可以获得内心的平静,可是他的确有些知识的疑惑,连他从乩童以来的特殊能力,也一直使他好奇,他顺着师父的心意上了佛学院,一读就是四年。
四年来也有了知识的骄傲,偶尔写有关佛法的文章发表,他惊人的悟性,理智分析的头脑,加上雄辩的口才,使他成为佛学院的高材生。读齐代僧佑的《释迦谱》时,他知道教主悟道的经过:他先在山里树下苦行,日食一麻一粟,身体消瘦,有如枯木,六年不得解脱;后来他接受牧牛女奉献的牛乳,在尼连禅河沐浴,在菩提树下发愿,若不能悟道,终生不起,终于成道,“百花齐放,鸟兽齐鸣,人天欢喜,大地震动”,悟得“无上正等正觉”。
他有释迦牟尼做榜样,成佛的欲望更加强烈,在教授的鼓励下,他日夜钻研在佛学院的图书馆里,研究佛经,搜寻资料,与同学相持问难,参悟佛陀的太子诞生、出家、修行、成道、涅槃的因缘,他深深地期许自己将来成为佛门的法器,他要做大法师,在善男信女的头面礼足中布施佛法。
佛学院的学生高人一等,他们日常作息,除早晚课外,偶尔帮信众修福,在院长率领下,参加度亡法会,与善男信女结缘。因为同学都是各个寺庙推派来深造的和尚,将来都要继承住持的衣钵,有了佛法的包装,他们对经义的理解,佛迹的熟悉、诵经、打坐、听法都有言之成理的一套,比一般寺庙的和尚自然不同,佛法知识使他们神通广大。
大股忍不住有些沾沾自喜,加上教课的老师都是望重国内的诸山长老和佛教学者,浸淫佛学知识,无形中助长他继续深造的决心,他想到佛教的根据地印度留学,像法显和玄奘大师一样。每次他看见寺庙供奉的吉祥天女,印度神秘的美吸引着他,比庄严的佛相更有活生生的真实感,有温暖的体温。
他以第一名从佛学院毕业,经过院长教授的奔走,圣空师父的支持,他顺利地到印度的泰戈尔大学读书。一个人身无长物,只身在外,有说不出的兴奋,也有说不出的孤单。他在释迦牟尼和迦叶尊者拈花微笑的国度里,寻访那一朵禅宗的花,禅宗的微笑。
他想起达摩从印度来到中国,要寻找一个不惑的人。他出身卑微的乩童,到印度求法,每次上课,教室就在户外,一块黑板的树下,师生围坐听讲,缤纷落英四处飘逸,香气袭人,莫非佛陀讲法时便是如此?在大自然的教室里,每棵花草树木都是老师,都栩栩如生地说法,没有好人没有坏人,没有忧愁烦闷,玩笑对答是多么自然的事,他求法而忘法,因为法在其中。
印度的野地没有场面,印度人相信生儿育女,敬奉神明,平安快乐是一生最重要的事,他们乐天知命,一代一代各尽本分,相信轮回的生命,春天会再来,花会再开,一点无惧死亡。
有一回他参加特别的禅修,一位信徒发愿死后把身体奉献给出家僧侣,深山中尸体放在中央,僧侣结帐篷在四周修不净观白骨观。尸体从腐烂恶臭,逐日化成白骨,日晒雨淋,又从白骨成灰,变成尘土,一无所有。死亡的变化使人生不再值得留念,像印度燠热的天气,印度人渴饮息树,解脱在树荫下、清泉旁是唯一的快乐。所以印度人喜欢水,他们不管到什么地方,都创造出水泉、花园、澡堂,让身心安息。
八年时间,大股完成了学业,荣获泰戈尔大学的博士学位,载誉归来,他的苦读成功,第一位在国外拿到博士的和尚,报章杂志传播一时,连政府要人,诸山长老,善男信女都比他是玄奘第二,争相与他合影留念,他们指望他能重新燃起教界的新生命。
他回到圣空师父的白云寺,名誉没有令他昏头,他伫足在寺外的石阶旁,夕阳中钟声传来,晚课后圣空师父慈祥地看着他,领他在佛陀和祖师前上香叩拜,什么话都没有说的要他早些休息。
当天晚上,幽冥钟声从小庭院的楼梯处传来,以前他曾扶着窄狭楼梯,半夜摸黑的去撞钟,钟前有一尊地藏菩萨,菩萨跏趺而坐,低眉闭目,神色慈祥,前面点一盏小灯,灯光幽微,寒气逼人。每次撞钟他都有些害怕,一直念:“一切胎生、卵生、湿生,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往生再世,皆当欢喜,南无阿弥陀佛。”念着念着,好像地藏菩萨对他微笑,他才不怕。
事隔多年,再听到钟声,日光照进寮房,白底相框的墙壁,万籁俱寂,一切莫名的熟悉,又仿佛素昧平生,他在有些疑惑的心情中睡去。
醒来的时候,他错过了早课,响板声传来,是寺里用膳的时刻。天空淡淡的,饭后圣空师父当众说将住持的责任交托给他,他在佛祖前受了衣钵,开始掌理寺务。不久圣空法师以八十高龄圆寂,临死前教他去园里摘一朵白色莲花,要大股插在他的牌位前,枯了也不要拿掉,直到花束倾倒下去。
大股接掌寺务,因为寺产无虞,信众发心,他全力拓展弘扬佛法的工作。短短一年,他打开佛教界“闭关自守”的局面,第一个开办佛学研究所,吸收大专毕业的佛教徒,他利用白云寺教授禅法,将寺庙后的山坡土地,搭盖成十方丛林,接引工商业社会饱受压力的信徒。他也积极地募集基金,成立电视电台弘法中心,鼓励全省信众,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没有钱、没有力的人出欢喜心,用佛法的功德,达到诵经超度的目的。
为了众生往生,他打出“立刻开悟,一生解脱”的旗号,他四处讲经,主持法会,受到各地信众的热烈欢迎,跟随他出家的信徒,成了他有力的弘法队伍。他讲经平易近人,不哗众取宠,有根有据,他又擅长比喻,加上他在家乡当乩童的一段经历,更加使他懂得乡知愚妇的心理,他多年的佛教洗礼,也使他自然亲切,谈笑风生,不像传统法师那样严肃。
无相法师获得门生弟子和信众的拥护,他将平平无奇的佛理,引人入胜的导人向善。他强调修行的重要,他教他们初步的打坐修行方法,使他们将心中深锁的铁门打开,表情从木然变成接纳的喜欢,大股弘法的魅力像冬天的太阳,一下子令所有的人热络起来。
3 长久出家的无情,大股上报佛恩,下化众生,他洁净无着的脸孔像一身衲衣,除了眼镜后咄咄逼人的目光外,他像一片无垢的菩提树叶,令人喜爱却无法攀缘。
他特地从印度请了一尊吉祥天女,放在他的方丈室日夜供奉,每次捻香,他默默注视天女玲珑的曲线,像天女散花的千山万水,摇起他一些联想,像印度少女的红痣,在额上衬着光彩。
留学印度时,他心无旁骛地追求智慧,但八年飘泊,难耐的异乡寂寞,坚持到最后一年,他差点放弃了学业,和一名印度的女子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