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同居的日子里,她每天收到梦熙热情洋溢的信,她满以为世界最幸福的女人是自己,她天天期待回家,看蓝色的信封,躺在书桌上等她,她拿起来轻轻地亲一下,用裁纸刀齐齐小心地撕开信口,尽情读他的一切。
没想到,怀孕堕胎,一个未出世的小生命,成了梦熙的魔咒。
她的男人不回家了,她也离了家。她的出家,梦熙想不到,当她又回家的时候,哭着在梦熙的臂弯里,她很幸福也很有安全感。梦熙的细心,使她在怅然、惊愣、不知所措的时刻,有了安定的依靠。
那一夜热热闹闹地过了,她的心充满甜蜜的可爱,到处是希望,到处是梦熙凝视她的眼睛。
在佛学院的日子,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整个人都给了知识,因为她一次一次地婉拒了梦熙的邀约,久了,梦熙也不再来电话,两个人心系着,却像断线的风筝。
与贾明道第一次的约会,是他们谈完论文写作细节后,“指导教授”主动邀请“指导学生”去台大视听馆看小西园的演出,那天是圣诞夜,天真的师父现着出家相,与一个瘦瘦高高的金发男子出现在台大校园里。台大是冯燕的母校,那里有她的回忆,不该想的陈年往事回来了,那一夜,她很寂寞,也不知在什么情况下,醉月湖畔的小椅子上,她听到睡莲开花的声音,贾明道偷偷握了她的手,情不自禁地吻了她,冯燕没有拒绝,心里有一丝异样。
他们默默地望着飘落的树叶,在醉月湖畔,小亭静静的耸立水面,没桥可通,一点不被打扰,像他们有意避开对方的眼光,什么都没发生,心情似风一样穿梭着。
每次讨论她的论文,贾明道总有一次邀约,一次去三峡,他们走在三峡古老的街道上,一边漫步,一边轻唱《白发吟》。经过拱桥红砖,忍不住越走越慢,历史的古迹,丝毫不引人注意,他们安静地融化了,与三峡一样古老,一样停留。
她抬起头看他,贾明道变成她的命运,她相信他,愿意全无保留地把自己给他。从三峡去大溪,车子行经乡间,在转弯的窗外,夕阳霭霭蒙蒙的彩霞,如胭脂一样垂下,看黄昏的颜色消失,山谷人家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像天上的星星。
贾明道带她去一家别致的小馆吃素斋,饭后请她喝茶,小小的茶楼名字叫“满星迭”。
贾明道告诉她,那天是他的生日。
又一次他们去淡水。
淡水是冯燕从小生长的地方,淡水的大街小巷,她熟悉得闭着眼都知道它们的名字,后来搬家才少了联系,旧地重游,她有说不出的兴奋。
她带贾明道走遍每一处古迹。
淡水的黄楼、白楼,是洋楼的建筑,半山腰可以看到整个淡水河港。他们拾级而上,有青苔的石阶,迎面是一位卖花的妇人。石级很窄,一上一下,不知不觉错肩而过的交情。他们攀谈后,卖花妇人带他们看她种的花,她卖自己种的花觉得无比骄傲。妇人摘了一朵金筒花给天真的师父,冯燕闻一闻花香,递给贾明道,他闻一闻,接过去放在他替冯燕背的布袋里,那一幕谁都没有说话。
那一刹那,冯燕的心窝甜甜的。
“我闭着眼睛可以跟他走天涯。”……
忘了梦熙,贾明道填补了她的内疚与空虚,她整个人像空掉地瘫在那里,一切那么美,美得不像真的。爱情真是那么情不自禁的感觉,微妙得可以是什么,也可以不是什么。
除了讨论论文的约会,贾明道从不刻意与冯燕联系。
反而冯燕打电话的次数较多。
他总隔开一段时日,若无其事地与冯燕邀约,不那么热情,淡淡的像朋友。
冯燕喜欢这种淡,若即若离,一向羞涩的她,保持一种淡淡的喜悦,一点不心急,也不抱怨,别人也看不出来。
随着毕业的逼进,冯燕和贾明道碰面的次数愈多,他仍然不主动联络。
终于冯燕顺利通过硕士论文,她获得了评审委员的赞赏。那一夜,贾明道主动要她再去台大的醉月湖畔,一方面祝贺她,也有话要告诉她。
他们并肩走在暗夜的醉月湖边,冯燕的心情复杂,贾明道说的话不是她想要听的,一如过去,男人分手之前,淡淡地叮咛女人要照顾好自己,轻轻说些陈旧往事。贾明道带她到一颗千层皮树下,他撕下一片千层皮送她,因为他的妻子知道了他们的暧昧关系,他不能再继续下去,感觉凄美而无奈。这次,冯燕没有哭,贾明道似乎预期她会哭的,紧紧地抱着她,她挣脱了他的手臂,什么话也不说,掉头而去。
那一夜,冯燕想起第一次与梦熙的性爱,也是醉月湖畔,她羞涩低头跟着梦熙离去,走在罗斯福路上,她目光无意地落到旅社门口时,心没来由地一震,她看梦熙穿着宽毛衣,一条泛白的蓝色牛仔裤,一对自信黑深的眼睛,坚定地握着她的右手,她知道会发生的事,她不想避开。她被梦熙吸引,虽然对男人的感觉仍然陌生,可是她相信,一开始就相信他。
进入房间,梦熙的眼睛深情地射进冯燕心里,他用手指轻轻触冯燕的唇角,轻轻、温柔、细腻地在她脸上滑动。
他深深地、长长地吻了她。
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男人体味,他灵活的舌头在她嘴里不停探索,她启开双唇不自觉地迎接,她的手紧抱着梦熙的胸腔,渴望他的温存,她用手掌摩擦他微卷的头发,激起她体内一种崭新的欲望。
梦熙压下她,直到她完全躺在床上,他的手溜进她的上衣褶裙底下,她感觉他的手掌缓慢地游动,覆住了她的胸口,像一片鹅毛地贴在乳尖,她感觉他手臂强壮的肌肉,像温驯的小猫轻轻依偎在他的怀里。冯燕闭着眼倾听自己急促的心跳,梦熙的嘴唇慢慢移动,吻她的脸颊、鼻尖、耳垂、细致的喉头、肩胛,拂过她平坦的腹部,往上移到她的酥胸,停留在她发烫的乳房上,他拂去散在她胸前的长发,他的手撩拨了深藏在冯燕肉体下的欲望,使她承认自己,呻吟着优美的身体,松弛了绷紧的神经,在第一次的疼痛里,从小腹引起一片她无法想象的快乐。
第二天他们迎着日出走出旅社。
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后来,因为不小心怀孕,堕胎,冯燕为梦熙的转变落泪,她不能理解这一切。她不敢启齿问他,梦熙不回家,不与她联络,她直觉得很委屈,生就不强求的个性,似乎不能多说什么。男人不爱她了,她选择出家,却发生那么多的事,连贾明道这样的修行人,一个分享她喜悦的人,也逃不过把真情当成原罪的轮回,狠狠的,在她最快乐的时刻,一刀插在她的胸口,一点喘息的机会也不给她。
“最后一面”,她默默地离去,没有和贾明道把话说清楚,也没有再想什么。女人的直觉总是不错的,她被骗了。
被真情欺骗,被男人的懦弱欺骗。
冯燕仍然记挂贾明道给她的美丽。
虽然一切都不是真的,是魔术师重复他们的骗局,可是谁赢了谁?成空的往事,被抛弃的命运,从来不真,也从不会快乐。
18 冯燕毕业了!
毕业典礼上,嘉宾云集,同学多数是出家人,他们的父母与师父都来祝贺,加上德高望重的高僧与佛学院的教授,碰面的时候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不绝于耳。师父们似乎也都穿上了最体面的僧袍,独独法号果净法师的冯燕,仍然一身青灰色的海青,她没有通知家人,一个人看着这一场众僧云集的聚会,她也自然地与贾明道打招呼,谢谢他的指导,
没有多说一句话,似乎缘分尽了,人就陌生了,再过来,就是虚伪了,像眼前的盛会,与僧袍无关,口中“生死事大”不能给人解脱。
冯燕一无牵挂地毕业了,她决定一毕业就“还俗”,她决定脱掉这一身的袈裟,她已经厌恶她的出家相,早在与了易上师与梦熙有了肌肤之亲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犯了淫戒,戒是当初自己要守的,守不住就该把“戒”还给佛祖,不要糟蹋了。可是她一直犹豫,她怕自己还俗了,是不是还能适应社会,是不是还能被社会接纳,即使梦熙爱她,一定会接她回家,让她做他的妻子,但是她心中有愧,她害怕哪天梦熙后悔了,想到她的过去,会不原谅她。她一身青灰色的海青,代表了她的恐惧与担忧,加上读佛学院,有出家人的身份比较方便,“还俗”的事也就一直搁着,但是贾明道再次让她失望了,她不在乎任何结果,也不要结果,可是一个人违背了他“心”,不再真诚了,所有口说的佛法都失去初衷,也就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还俗以后的冯燕,找到了一家广播电台深夜主持人的工作,因为深夜性的节目找不到人,她的谋职很顺利。
她喜欢广播,喜欢坐在麦克风前孤独的感觉,隔绝的播音室,播音室是她转圜的空间,封闭但是开放,透过大大的空白玻璃,冷静地不动一丝感情。
厚重的静音门,让她安心地在另一个世界,除了负责节目配乐的助手,不必对任何人负责,也免去了所有的纠缠。播音室里,唯一温暖的春天就因为她这个“人”,她的声音化成无数频道的飞鸟,她的表情随着它们播放出去,一直飘到海天尽头。
她的表现可圈可点,久而久之,她自觉陷入工作瓶颈,不能有更大突破,她像春蚕吐丝,吐尽了最后的一丝牵挂。
她倦怠了,第一次递出了辞呈,像风一样,心里不再留下任何记号,留下曲终人散的播音室,空空的几架机器和零乱的小卡片。
赋闲的日子没有多久,她在姨妈的介绍下认识维瀚。
和维瀚交往半年,她弄不清自己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的感觉,她有点迷惑,她还是一直想着梦熙,可是也没有联系。维瀚每天他开着白色奔驰车接她约会,再送她回内湖的家,原来他也是她的忠实听众,喜欢听她夜半的声音,她像女神一样坐进车里,车里有小酒枱,小电视,松软的座椅,把她整个人埋在里面。
维瀚出手大方,非常幽默,反应很快,能言善道,这些都是他讨人喜欢的地方。
知道维瀚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没有拒绝,她好奇自己的感觉,也好奇男人美女无数,居然对平凡的小导播有兴趣,她也好奇他对她的直率,第一次见面就问她是不是处女,而且若无其事。
维瀚不是她心中的男人,她不会选择他,他是对女人有挑战性的男人,微妙的感觉,她觉得可以尝试看看,弄清楚这体面的男人怎么回事?
梦熙曾经那么真诚,他们的感情那么美,那么浪漫,她以为可以跟他一辈子。
对维瀚她只是试试看。
第一次维瀚问她有没有男朋友,他在阿姨那儿一定打听过了,她出过家的事一定也知道了,他却故意试探,让冯燕回答的时候表露自己,女人无论诚实不诚实,都进入他的陷阱。
冯燕不傻,她了解这样的事,她并没有难堪,只是不置可否地转移话题,维瀚拿她没有办法,生意人永远不浪费时间,维翰是生意人,清楚要与不要。她佩服他的若无其事。
商场的圆滑世故,他们不会轻易流露自己,他们习惯玩爱情游戏,每一个女人都使他们非常小心,小心经营他们不被伤害。他们莫测高深,不会轻易选择,他们心里很清楚自己,都把真面掩饰,结果男欢女爱,不是不了了之,就是两败俱伤,没有好的下场。
刚好,维瀚就是这种事业成功的四十岁男人。
他在工作上有强烈的企图心。
维瀚在现实上越成功,他愈懂得用虚荣去满足女人,名利是他的武器。他用一样的方式吸引冯燕,轿车接送,喝杯可乐都去亚都饭店,喜欢旅行,炫耀他镶了钻石的金表,他的办公室有一排漂亮的百科全书,办公桌气派得光可鉴人,与达官贵人平起平坐,一副上流社会的模样。
他说只要冯燕愿意,他可以在她过生日的时候,送给她一份生日礼物,是“纯洁”,他用英文说,他的表情充满觉悟的诚恳。
维瀚的话说得真诚,但冯燕深怀戒心,他处理冯燕不带感情,只是一场感性的演出,冯燕知道,这是一场“性恶”的爱情游戏,充满刺激挑战。
糖衣的背后永远不值一顾,她若无其事地倾听,针对商场男人必须有的一种仪式,只有不在乎他们,她女人的心才不会被他们出卖。
在冯燕的身上,维瀚得不到胜利,她像走钢索的女人,手上永远握着一根小小的锁链,可以在危急的时候撑自己一下。
冯燕使维瀚真的动心,她一贯地倾听,一贯地没有表情,维翰急切地想在冯燕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一潭水波不兴的湖面,照映着维瀚不堪而痛苦的脸,虚伪的把戏一文不值,他带着询问的害怕,让自己无地自容。
冯燕仍散发着发际淡淡的清香,圆润的耳垂,乳白色的颈项,素净的脸孔,一点不为名利所动。
她遵从男女的游戏规则,她不要求,她不开口,不可否认,自从维瀚少了妄自尊大的气息,她微微地对他有些关心,有些好意。
和维瀚在一起有一阵子,她拒绝维瀚进一步的要求。她知道他的要求没有止境,她也知道女人的心也没有止境,互相要求的结果,理智的游戏变成盲目的爱情,他们都会失去自己。因为真心,他们互相的要求不会加诸对方身上,可是会在彼此心里流转,欲言又止地试探,一切隐藏在心里,他们只有永远装下去,用理智决定一切。久了,一点真心也会被失落感埋没。如果看不开,看不透,会失落地垂泪。
意识到男人态度以后,冯燕决定悬崖勒马,她不喜欢被自己纠缠的感觉,她拒绝维瀚的邀请,她让他看见自己和另一个男人很“严重”地在一起。为了煞费苦心的演出,冯燕请男演员吃了最贵牛排,她必须孤注一掷地让维瀚死心。
冯燕像风一样轻柔地吹,时间累积的情分,他们只能像朋友,他直觉地知道,美丽的故事只可以是悬念,不会长久。
根深蒂固的,婚姻是女人年少的梦,人世的秩序在那里不会改变。冯燕知道,现实的婚姻不是最好的,对女人来说却象征一种胜利,她与维瀚不会有结局,维翰不会永远守在一个女人身边,他会知难而退。
除了梦熙,她无人可倾诉,对天对地,她有苍苍茫茫的感觉,男人与女人的爱,可以美到那么美,可以悲哀到那么悲哀,她一径在维瀚前,什么都不说,不愿意自己变成小女生那样弱不禁风。
她终于和维瀚分手,在完整地结合以后。
维瀚一直尊重她,他从不过分要求,也不勉强她。
那一夜,冯燕主动地接纳了维瀚,刚开始的保持距离,她体会了维瀚的贴心,但是没有身体,她的心不完整。她把整个人依附在维瀚身上,紧密地结合,他们不再存在,浑然忘我的高潮,她知道不是身体的欲望,是女人的给予,是女人自欺欺人的感动,也一样喜极而泣。
她离开维瀚,遥望维瀚,回头看来时路,分清楚它们的高高低低,最后的完整,迷迷蒙蒙地溶化,她想到维瀚到内湖家里接她,在那个地方站着,曾经上车一刹那有虚荣感的女人,已经站在她的背后,不再是同一个人。
19 离开维瀚,冯燕很快恢复平静,她是偷偷溜出伊甸园的夏娃,绕了一圈,遵守回头是岸的游戏规则,一点不逾越诸神的愤怒。
她又找到电视台的工作,维瀚成了可思可想的往事。
可是她真正悬念的是梦熙,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她始终没有勇气拿起电话,她看见自己的懦弱与害怕。
李男是电视台的美术师,负责舞台灯光的设计,在电视台是出名的怪人,不折不扣的艺术家。
他未婚,留着披肩的长发,做事认真,不苟言笑,性格捉摸不定,他在名片上印了自己彩色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穿西装,打了个大大的黑蝴蝶领结,瘦削的脸孔上,有股诗意,在嶙峋中表现出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