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男相交的这段日子,有真滋味,冯燕看到自己想靠近李男,亲近他,听他的心情,不知是否本性驱使,她想要与他在一起生活,每次的“一起”是她的快乐与秘密,在一起生活,共一张餐桌,一饭一蔬,一窝孩子,疾病中的相扶,他们如匹夫匹妇的朝朝暮暮,平凡又平淡得微不足道。
可是,一切都不可能了。
刚开始,每多一丝触想,冯燕的心就忍不住恻恻地痛了起来,流水的无情,一去不再回头,冯燕终于知道,在爱情的世界,她与流水不同,她是容器,她要承载,留下她的男人。
她控制不住地落泪,她把心痛搁在心底,又怕想多了,理智和情感又在摆荡不安。她像飞蛾扑火般直觉的爱恋,一下子让她迷失得很彻底,生命从时间走过,她的时间已微不足道,生命的窗口,一扇一扇的悲欢离合,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梦中的李男,与她贴近得没有一点空隙,生命若可以有如果,如果没发生车祸,如果没认识李男,今天的一切,会是另一种生命形态。
感情一直是冯燕最看重的,生命没有如果,而她的感情承担她的伤痛,却承担不了她的生命,生命的困顿不安,她喜欢的只是一种手势,不是对象,风风雨雨,情关一次一次地走过,她越来越害怕,怕哪天承受不住了,会不再相信心灵相应的感觉。
李男,你不要我了!
我可以毫不执着地放下。
冯燕想起李男说过,若她死了,他可以对着坟墓和她说话,自自然然吐露他的心情,想起往事的点点滴滴,有梦中微笑般的甜蜜。
她宁可无声无息,李男在她心里,总是有着希望,一步一步小心地跨越,就能走到永恒。只差一步,老天就把她的永恒狠心丢掉,未来的黑夜不再有星光,她一想到,再也听不到李男的声音,想到不能再见面,她心里又那么急切地想落泪,可是,一切似乎注定了。
李男,你是否还记得那两枚印章?一枚刻着“一朝风月”,一枚刻着“万古长空”,我让你选,你说,你的生命里,有太多的一朝风月,你选择了万古长空,于是我珍藏了一朝风月。
如今,我宁愿我是万古长空,把一朝风月让给你,让你随缘地看尽这个世界,让我长眠地下,不再烦恼,把什么事都转浓为淡,不再是你落泪相怀的女子,没有束缚,没有拘束。
22 冯燕收到梦熙的回信,她心安了,她回信给梦熙:
你的信读了很多遍,还是有几个字看不懂,不过不妨碍,仍然了解你的意思。以前我们到三芝找杜老师,她带我们到她农村的家乡,一个叫木屐寮的地方,那里种满了青绿的柚子树,刚出生的柚子垂挂在树间,我们高兴地套袋玩着,等收成的时候来吃。每次与杜老师交游,都有一种土地的亲切感,她招呼我们,在农舍的几幢房舍中,分配了我的狗屋,你的马房,这种感觉真奇妙,在澄蓝的晴空下,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亲了。
其实,我一直是个贪心的人,想要的东西很多,理想中的事又仿佛遥不可及。但茫茫人生中,很高兴有你,你像一扇窗,让我见着了生命的一番风光,而且我没有受伤,丰收的愉悦,让曾有的痛微不足道。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力不够旺盛,你大可放心,当我在真的虚脱时,才会在你的心下歇息,如今我像个欲求不满的妇人,我人生的追逐让我累了,想乘风而去。
如果我走了,你一定要邀请我的上师了易法师,来参加我的葬礼,我说这些,不是我一定会死去,也许我还没那个胆呢,但我说的是“万一”。想我们沉默不语的时候,散发着安静,随处拈来,平平凡凡的野趣,我们相识相知,像汉砖上的小孩,白白净净地说来说去,眼里闪烁着光芒。我喜欢我们在一起的水乳交融,那种感受总使得“我爱你”三个字那么的不足,我们在很深很深的和谐里,有我们彼此的树根。方才沐浴,想到你,突然在浴室笑了出来,笑了以后,我又哭了,不知为什么,自己最近那么易感。
今早发现浸着水的绿豆竟发了芽,虽无法煮来吃,但真令人喜悦,春天的种子,刚萌了芽,芳草落花春意,像写信那一端的你,总是我的信任与托负。
最近,我惊觉内心深处,微微地被触动,于是,我又选择了逃跑。许久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心痛的了,最近伴随复杂的情绪,不知怎的,我又掉下了泪,我终于明白,为何眼泪不听使唤,沾湿了枕头。我有一种无法表白的情感,也许你懂,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原来,爱是一种孤绝凛冽的命运,灭绝后才会苏醒,像禅诗的“两头俱截断,一剑倚天寒”。我是爱哭的女生,哭了以后,我终于可以安静地活下来,我勇敢地迎对这漫漫长路。
我是一个不朽的灵魂呀,自从那夜,泪不自觉地流下了以后,我享受着两个心灵交融的喜悦,在你的光辉中,我看到了美,一种新的创造,一份很深的感动,在深情柔软的你我之间。
写完了信,把家门的钥匙放在里面,细心地封了口,然后用挂号信寄出,等梦熙收到信的时候,她已经和李男在一起了。
她相信,梦熙会把她所有的事情办好,她要梦熙记得她,他还是她最爱的男人,她不要他为她哭泣。
然后,冯燕把遗书搁在书桌上,等她死后,梦熙会是第一个看见的人。
23 禅学大师了易和尚,刚结束了台大佛学社团举办的演讲活动,台下一位聆听的同学,在他下了讲台以后,递上小纸条,希望有时间向他请教几个问题。
递上小纸条的同学是梦熙,他打听到了易法师今天到学校演讲,真巧,法师演讲的讲堂,正是他当年与冯燕相识的同一间教室。
受到冯燕的托付,这些年来,冯燕承受了那么多的苦,最后生前的遗愿,他一定要帮她完成。
自从冯燕读了佛学院,少了联系,终于音讯全无,他以为当时冒犯了她,被当成与了易师父一样的色欲,让她犯了重戒,乱了清规,她生气了,不再理他,他自知理亏,也就不再苦心联系了。
再收到冯燕的书信,他忍不住欢喜,就像拾起了旧情,可是冯燕放在信封里的钥匙,又似乎意有所指,字里行间,冯燕流露着厌世的心思,远远地看着他,让他走不进去,也出不来。
不安的感觉太强,他终于鼓起勇气,找到冯燕的住处,冯燕家的门铃没有回应,他拿钥匙开了门,冯燕卧室的门虚掩着,让人有不祥的感觉,他立刻冲了进去,可是一切都晚了,冯燕穿着一袭紫色的连身长裙,安详地躺在床上,嘴角泌着血丝,已经没有了气息。
冯燕的遗书整齐地放在梳妆台上,梳妆台上有一张他与冯燕的旧照,看了冯燕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多善良的女子,她短暂的一生,临终的时候,都没有忘记她的慈悲,还不忘叮咛他,不要记恨了易法师,那个毁了她一生的伪君子,她临死还护卫他。
面对梦熙的邀约,了易法师面有难色,他想当面拒绝,可是说不出口,毕竟三年前与冯燕的肌肤之亲,他有些心虚,尤其现在,他的名气,他的信众,他在佛教禅师的地位,他不能有那一段过往,否则他会身败名裂。
在仓皇的不安中,他答应了梦熙的请求,如果冯燕地下有知,他主持了冯燕夜半的丧礼,礼成以后,也就两不相欠了。
梦熙对冯燕的离世没有多说,仅只交代冯燕对她后事的安排,她要了易法师穿着金黄色、最尊贵的袈裟,作她黄泉的引路人。
24 黄昏开始的葬礼,在夕阳余晖下,了易法师的金黄色袈裟特别耀眼。
了易法师念着佛赞:
佛面犹如净满月,
亦如千日放光明,
圆光普照于十方,
喜舍慈悲皆具足。
念完佛赞以后,当夕阳隐没,月亮升起,除了回向的仪轨以外,洒净,祝祷,捻香,他一路念着金刚经,引导送葬的队伍,抬着棺椁走进山里。山道上十把金黄色的火炬,火焰摇曳,了易法师袈裟在前,梦熙披麻在后,山路上只有了易法师唱诵的金刚经,与偶尔的铃声,风声,加上梦熙的思念与懊悔。
到达墓地,冯燕长眠地下,梦熙注意到了易法师一直念念有词,不像为死者念,像是为他自己,像心虚的人念咒语赶鬼似的。
丧礼结束,已是深夜,梦熙包了一个红包,谢谢法师帮忙,了易法师礼貌地合十,说声谢谢。
驱车回到寺院,一个人在方丈室里,了易一晚的疲惫,精神有些恍惚,他脱下袈裟,脱了僧鞋,躺在床上径自睡了,但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是冯燕的影子,挥之不去。
模模糊糊地,他听见冯燕叫他师父,就在耳边,他睁眼一看,冯燕正在床头对他微笑,他不要看冯燕的脸,心想这都是幻觉,都不是真的。
可是冯燕的脸越来越大,他怎么都摆脱不了,他开始害怕,一直念诵他熟悉的金刚经。早在丧礼上,他就相信金刚经可以降魔服妖,冯燕的鬼魂上不了他的身。
但是冯燕的脸如影随形,喜怒哀乐各种表情都有,了易完全乱了方寸,他紧闭眼睛,跪倒在地,他请求冯燕原谅,他每年会为她做法事,超度亡灵,可是冯燕的脸孔近到眼前,贴着他的呼吸,哀怨的眼神盯着他看,又凌厉地质问他,一点缓和的迹象也没有。
了易无路可走,无路可逃,瞬间他拿起桌前一把拆信刀,他反击地扑向冯燕,一刀接着一刀,毫不考虑地挥向冯燕的心脏。他用尽吃奶的力气,一边刺一边呐喊,你去死吧,我是大法师,我让你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直到冯燕躺下。
了易喃喃地将双手放在胸前,自言自语着,终于筋疲力尽。
25 第二天早课,了易师父没有出现,方丈室的门关着,净行寺的弟子以为,一定是了易师父慈悲,出席果净的丧礼太过劳累,毕竟师徒一场,果净太年轻离开人世,了易师父一定有所不舍,所以哀痛过度,连早课也不参加。
其实,净行寺多数的僧众都记得果净,知道她过世的消息,也难免惋惜,她那么年轻就离开人世,怎么想都不可思议。倒是果净离开净行寺,他们都不知道什么原因,虽耳闻一些,了易师父从来不说,日子久了,也就淡忘了。
那一天,了易师父一直没有走出方丈室,晚餐也没下楼,平常弟子没有特别允许,不能打扰他,可是了易太久没有出现,莫不是病了?
当家师父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好新煮的斋饭,上楼给师父送去。她按了按方丈室的门铃,心里还想着,师父太慈悲了,为果净的死,竟然连饭都不吃了,何苦呢?
了易师父没有应门,当家师父叫了一声“师父”,直接小心地把方丈室虚掩的门打开。
突然,当家师父大叫“来人呀”“来人呀”,响彻整个寺院,她看见了易法师躺在血泊中,胸前满是刀孔,一把拆信刀,笔直地插在心窝上,露出水晶镶嵌的刀柄。
了易师父的脸因失血过多变得苍白,他已断气多时,死得很狰狞,眼睛张开,表情充满恐惧。
那一天的晚课,一样庄严肃穆,可是了易师父的离去,让弟子失去了依靠,寺院充满哀伤的气氛,外人眼中,不可解的生死轮回,人人都要走上一遭,久了,念念佛号,也就释怀了。
不久,净行寺举办了易师父的葬礼,倍极哀荣,师父慈祥的遗照,音容宛在,看不出任何临死的不安,充满庄严。师父安葬在寺院后山的小山坡上,旁边种了棵松树。
虽然,偶尔有些闲言闲语,质疑师父的修行,为什么会着魔?被自己的幻觉自残?可是日子一久,新的住持产生,一切又归于平静。
人一死,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