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角落的黑猫,总出其不意地伸出尖锐利爪,一下子撕裂男人的自尊和面具。他知道,女人是男人的撒旦,使男人的欲望被满足也被玩弄,在男人发泄的一瞬间,女人藏进了男人心底窃笑,男人便如一座美丽精制的建筑物,一刹那间崩塌。
“记住,身体要温柔。”
大班抛下了冷冷的忠告,庆贺我第一天下海,她心地很善良,却习惯用冷淡掩饰自己。
我第一次应征这家舞厅,听说是地下的,没有那么正式,来跳舞的男女都有,有些男人没有女伴,这家舞厅提供女伴服务,如果碰到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舞客,最多只是吃吃豆腐,不能带出场。
不过,来这家的舞客,多是纯粹来跳舞,疏散一下上班的紧张压力,或有些中年的情侣没地方去,来跳舞一方面可以运动运动,一方面也可以少说违心之论就搂搂抱抱。舞池幽暗的灯光、醉人的音乐,总是使人自然而然地不会想太多,人一不想太多就比较亲近。
我今年二十岁,五专毕业,不想读书,也不想工作,天天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尤其女人到了爱漂亮的年龄,衣服总是缺少一件,向爸爸妈妈要钱老是被唠叨,给的不情不愿,还是自己赚钱比较牢靠,不要看人脸色,不必受气,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但我又不想工作太累,像同学们一毕业就工作,每天上班下班,工作累得什么都不想,回家只想睡觉,年纪轻轻,一点朝气也没有。还经常被老板骂,被客户挑剔,加上钩心斗角的同事,赚的钱只一点点,买两件套装就没了。我每次听到同学抱怨的话,我就幻想有一个赚钱又多又轻松的工作。
最重要的,我不要有压力,也不要有人家管。
所以我只好应征舞女这份工作,反正我也爱跳舞,老实说,我的身材不错,学生时代舞技就一流,只要听到音乐,我学舞非常快,根本不需要很认真地学习。
一跳舞我就幻想是小公主,邀请我的舞伴只是小公主的马车夫,马车夫只能死心塌地地为公主效忠。请男生心甘情愿的为小公主效忠,这点我充满自信。
女生只要不怕男生,男生便不可怕。
就是中年男人也一样,穿西装的人一定好面子,只要用点手腕,瞪着大眼睛,很纯洁、无辜地看他们,保准他们会像麦芽糖,被哄得一愣一愣。
所以我是快乐的来舞厅上班,一点也不勉强。我很好奇第一天会碰到什么样的舞客,或说,什么样的男人。然后两个人都像写小说的作家,互相编故事骗来骗去,等到音乐结束,故事就结束了,谁也不记得他们说过什么话,连长相也不记得。
以前学生时代跳舞,碰到打屁的舞伴,临到最后一支舞,灯光一暗,就迫不及待地三贴四贴,一点情趣也没有,自以为占了女生便宜,还要求互相留下地址。这种男生最无聊,以为拿到女生的电话地址,就能在朋友间炫耀,自以为是大情圣,泡马子有一手。我就看不起这种男生,跳舞就跳舞,跳得高兴就好了,男生喜欢女生,女生还不是一样借用男生的肩膀,平等互惠,有什么好自鸣得意。
学生一眼就能看穿,不知道社会人士是什么样子。虽然上班前老板一再叮咛,顾客至上,服务第一,我们若成了舞厅的红牌舞女,捧场的舞客一多,财源就滚滚而来,若再会耍手段、撒撒娇、编些可怜的故事,保准汽车洋房美钞取之不尽。老板就是那种色迷迷的中年男人,脑满肠肥的令人恶心。
倒是大班叫我们当心别吃亏,男人都不可靠,他们不会平白地大把钞票花在女人身上,中年男人个个是老狐狸,特别来欢场混的都不简单,不能太信任他们。一般公务员和做生意的人纯粹来消遣还好对付,若碰上贩毒走私搞帮派的角头,可要特别当心,最好敬而远之,免得惹祸上身,否则赔了夫人又折兵划不来。
另外,大班要我们表现越清纯越好,男人就吃这一套,不要太耍个性,越温柔越安全。来跳舞的男人,白天受老板和客户的气,可不希望再受小姐的气。总之,叫男人心甘情愿地把口袋的钞票拿出来,看在钱的份上,舞女要演得像个体贴的情人。
老板和大班的话我都放在心上,我仍然好奇我第一个客人是什么样的男人。
寻找故事的人,永远懂得在故事里走出来。
爱做梦的人一定不会要求梦是真的。
俞振喜欢在欢场垂钓,每次钓取一条鱼便足够。
他最近迷上了舞池,因为专心,练就了一身熟练的舞步,只要他滑入舞池,他轻柔的动作,就能使女伴翩翩起舞,自动地完全不需要刻意。
俞振不坏,他只是那种寻找故事和做梦的人,好梦停留一下,坏梦马上醒来,一点也不迟疑。
对他来说,故事和梦都是镜子,他照镜子但不会陷在镜子里面。
舞池的灯光一闪一闪,折叠的镭射光从不同的方向闪进舞池,婆娑的舞客,男男女女从不同的方向跌倒。他喜欢跳舞的感觉,快速的节奏、优美的旋律,常常在转圜的一刻,折断的线条又从一个想不到的方向复活起来,像他的迷惑。
他邀请了新来的年轻女孩共舞。
“嗨,你跳得真好。”
“谢谢。”
“你以前常跳舞?”
“不常。”舞女甩甩头。
“你——”俞振想再开口,见舞女自然的矜持,要说的话又吞了回去。舞女的手指修长而柔软,在舞曲中像风吹的柳枝,不太说话,但令人很舒服。
他已经不止一次来这家舞厅,今天下场跳的人不多,平常舞客都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女人,跳起舞来很没遮拦,一劲的宣泄自己。也许是天气冷了,又下了雨,舞客的动作斯文许多,没往日的喧闹。
他环顾四周,发现许多落单的人在阴影下,静静地吮着吸管沉思,或呆滞地注视舞池中央。
俞振是另一类人,他跳舞为了看女人,看见女人总会多出一些想法,多出一点想法使他视觉中的女人有些异样。“性欲”太容易渗透在他和女人之间,所以他对女人的定义是,凡是能引起他上床念头的才是女人,像结了婚或上了年纪的女人,他毫不考虑地把她们删除在女人之外。
而欢场的女人总是在引诱他的性欲。
但欢场待久了,金钱的女人总使他的性欲不欢而散。他要纯粹的身体不杂一点心思,他要原始的欲望,在指尖的触摸中战栗地渴求。他要欲望的粗俗不加一点文雅,他要欲望的恐惧和不安,他不要肉体的人文主义,他要像野兽那种撕裂的疯狂和挣扎。
但欢场的欲望太完美,他像小男生的心思被欢场的女人摸得一清二楚,所有的可能都被设计,他痛恨那种太完整而不容易挑剔的欲望,这使他无能而痛苦。
所以他离开了挥金如土的酒廊酒家,不再涉足豪门如帝王般被款待的俱乐部,连赌场金屋藏娇也不再吸引他,他凭借大把大把祖产留下的钞票一次一次在混沌世界里翻滚,万丈红尘的欲望使他在面具中迷失,他找不到真正属于欲望的女人,找不到在欲望中可以粉身碎骨的女人,连带的,他完全没办法控制住自己。
其实,与欢场女人在一起,表面上他是帝王,骨子里,他只是被人唤来使去的奴隶,屈服在男人情欲中的奴隶,本能的无法抗拒,他一次一次地陷入空虚,一次一次地在情欲后被寂寞玩弄。
情欲的战场上,男人终究是输的。
所以俞振来到这家地下舞厅,低廉的消费,他让视觉燃烧他的欲望。他每次在舞池边垂钓,用幻想满足他的冲动。特别在幽暗的灯光下,欲望变得很美而特别,如同在灯红酒绿下浓妆的女人,怎么看都美,隔着一段距离,隔着一层薄薄的面具,有远远的美丽。
只有这家舞厅使他和女人若即若离,一点也不接近,反而给了他无限的想象。
舞动的肢体总是带欲望的,仿佛男女做爱的曲线,从神秘的呻吟中流出,控制不住的一只彩蝶。
俞振只爱那只彩蝶的飞舞。
所以一跳舞,女人燃烧了,他也变成一只蛾,向火焰扑去。
有距离的欲望永远不会令人失望。
我认识俞振一段时日,我无法了解他的感情,他那么纵容自己,周旋在声色犬马之间,却一点也不动心。
他像舞池的灯光,一下子七彩夺目,一下子完全黑暗,令人摸不透。
与小舞女较熟悉了,少女的侵略性肆无忌惮地表现出来。一对澄澈的大眼睛,毫不掩饰对他的好感与挑逗,但他不能让小舞女的计谋得逞。
从下海的第一天起,我的欲望像无底洞,一刻也不停留。
俞振愿意花时间和花钱在我身上。虽然他从不进一步要求我,即使我刻意地把自己装点得成熟一些,运用了女人所有的诡计。他使我挫折,也让我对他更有兴趣。
小舞女不在乎的言谈,坦白得令俞振惊讶。她是那种戏剧化的女人,个性善变,没有耐心。轻易地让男人喜欢,却不让任何男人轻易接近。她谈恋爱是找刺激,什么都好奇,什么都爱不久。一上班立刻变样,楚楚动人,稍稍淡妆地施点脂粉,穿上白色洋装,立刻显得清逸脱俗,让男人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小舞女是危险的女人,她善于撒谎,每当她低下头,再抬起悠悠眼神的刹那,那双眼神能勾引男人的灵魂,她的眼神永远在撒谎。她善于沉默,一个人静静地燃根香烟,一动不动,如同神圣的女神,无限寂寞地等待男人,男人沾上了永远挣脱不出。
我一直想触怒俞振,他的漠然和恐惧,扭曲了我对男人的感觉。
我像摸到一个凹凹凸凸的冰凉表面,对身边来来去去的男人,自以为玩弄在股掌中,好聚好散,不必费一点心思。但碰到俞振,我发现,对男人有些事情我是不懂的。
女人是公主,男人是国王,他们互相凭借感官引诱着男欢女爱,走进狭小的躯壳,又突然被绝望牵引出来。
欲望像一枚糖果,剥开糖纸的诱惑,里面的东西欲振乏力。
俞振把小舞女像包装精美的糖果盒一样搁着,偶尔看看想想,反复地玩味,却绝不碰它。他享受小舞女渴求的羞涩,不让她有闭起眼睛等待的机会。
他膜拜他的欲望,不允许生命底层的爱恋失败。他克制自己的冲动,如同男性的自慰,幻想和女人做爱,等发泄了,女人在一刹那变得不再重要,不再有意义,自慰的男人,永远可以得意的是,在真正的女人面前,他维系了男人的尊严,他不需要她们。
女人是角落的黑猫,总出其不意地伸出尖锐利爪,一下子撕裂男人的自尊和面具。他知道,女人是男人的撒旦,使男人的欲望被满足也被玩弄,在男人发泄的一瞬间,女人藏进了男人心底窃笑,男人便如一座美丽精制的建筑物,一刹那间崩塌。
俞振可怜自己,理智的他只是行尸走肉,他拒绝诱惑的压抑,却显出生命的脆弱。
有时人要疯狂点才有所发现。
他却像接吻时张开眼睛的女人,冷静默然在一旁观看,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可笑。
他知道男人永远征服不了女人。女人却可以轻易征服男人,毁灭男人,使男人满足也使男人失败。
我对俞振有一点爱意,他很微妙地进入我的心中。他似乎是不被了解的小孩,每次跳舞我感觉他的温柔和害羞,也感觉他的单纯和压抑,我本能的母性似乎使我对他有些依恋,这依恋使我尝到了等待的滋味。
每次等待都是一次挣扎。
我想我恋爱了,恋爱像缚着我的一根绳索,越挣扎缚得越紧。
每次与俞振共舞的夜晚都很短暂,时间很快溜走,一支舞曲,才开始就结束了。
我感觉自己散发一种光彩,像幸福的女人。
一切不知不觉地发生。跳舞的时候,我甚至会透不过气,我们握着的手也偶尔有种触电的颤抖,奇妙而无法想象。
爱情是一种化学变化吗?俞振也迷惑了。
总之,一定不是物理的。物理反应是男欢女爱,机械式的勃起垂下,生理心理有一定的因果,经验中可以归纳出什么。他原以为爱情只是这样,是循着一定规则的游戏,尽头处曲终人散,如高潮后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