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不知鬼不觉的男女之事，毕竟纸包不了火，第一个有所反应的是大施主的太太们，同是女人的敏感，她们多次被了尘拒在门外，不再像以往的登堂入室，和大股肆无忌惮地闲话。她们发现大股的眼神闪烁和心虚，也注意到了尘对大股说话的眼光和口气有异，她们意识到男女的不寻常，暗自留心观察。
每次大股的目光触及了信徒的注视，他们像猫一样虎视眈眈，他变成把柄在人手上的过街老鼠，他知道他们的事一旦曝光，他什么都完了。他突然有种疲惫的感觉。
他决心结束与了尘的恋情，他不再能一脚踏两条船，尽管舍不得，他必须做不想做的决定，使受到的伤害减到最低。他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得这么严重，一开始他就咎由自取。
5 了尘一个人站在漆黑的山寺前，最近她神色有异，经常喃喃自语，恍恍惚惚。
“恐怕要出事了”，弟子和信众交头接耳地说，他们风闻了尘和大股的事，但传说归传说，只能私下流传着，正式的场合他们一概否认，帮着大股辟谣。自从弟子跟大股出家，一刀断尽父母根，大股是他们的法身父母，他们不能怀疑他，毁谤僧众可是重罪，何况没有证据的事，不能随便乱说。
除大施主的太太言之凿凿以外，一般信众怎么也不相信他们膜拜的无相法师会六根不净，况且自己皈依的师父犯戒，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坊间也传说过有的和尚不规矩，和弟子信众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还承诺将来寺产分在他们名下管理，弟子围在四周，拼命抬高和尚身价，弄红了半天边，其实私生活很淫乱。但这些和尚尼姑的事，有人爱说，有人爱听，不能当真，也许是人家的恶意诽谤，何况，和尚也是人呀，男人嘛，只要看到女人谁不动心，信众自己的想法，也就见怪不怪了。
平常他们不准进方丈室，了尘是师父得力助手，她大学毕业，英文又好，一般人不能比，师父什么事都信任她，请她分担，也是自然的事。说真的，若不是传言纷纷，他们真的不曾怀疑过大股和了尘，即使下意识也不曾。
但了尘突然被师父拒绝，她的神情举止又不难想象，她真的和大股有了什么关系。不知道她犯了什么错？大股对她说了什么？足以使她变了一个人，像木头人一样失去了光泽。
了尘几次要见大股，大股推说有事，在信众面前，他对了尘特别冷漠，不假颜色前后判若两人。了尘不是禁不起打击的女人，也有能力处理自己的感情，大股希望好聚好散的理由她都能接纳，可是大股是第一个使她有奇异感觉的男人，她崇拜他，她会全力全意保护他不受伤害，她愿意为他做牛做马，她心甘情愿，大股突然绝情地与她分手，冷淡得一如冬天，一点阳光也不给她，她无微不至地服侍大股，满足大股，安慰他的软弱，他那么依赖她，难道她错了吗？她害怕自己业障太深，冒犯了大股的自尊心，或她女人的快乐，引起大股自我防卫的本能？大股的身影，搅乱了她所有的思绪。偏偏她这辈子最痛恨的事莫过于欺骗，她对大股的骤然改变全然无可适从。
一个她想多看几眼的男人，变成全然的陌生人。
了尘终于离开白云寺，她的消失使大股松了一口气，不必提心吊胆。他看见了尘的痛苦，心里一直抱歉，但高高在上的无相法师，立刻法相庄严地使了尘黯然失色。了尘的消失没有引起任何涟漪，没有人问，没有人说，没有人关心，只有大施主的太太暗自高兴，送上门的女人，现在可是自尝恶果了吧！她们对了尘的离去，隐隐觉得是一种胜利。
那天，过了午时，白云寺的僧众都在午休，大股去大学佛教社团演讲，整个白云寺安静的空无一人，寺前的小黄狗也懒在阴凉处打盹。
突然一位弟子，“师父房间被偷了。”大声呼叫，惊醒了全寺的人，他们纷纷跑出来，看发生什么事。寺里遭小偷，这事怎么都不可能发生，但大股的方丈室被翻得乱七八糟，连墙上挂的照片全被扯下来，相框打破，相片取走。零乱的方丈室，除了小偷来过，不可能有别的推测。大白天被小偷闯空门，小偷未免太大胆了，连出家人的东西也敢偷。
他们一直等到大股回来，报告发生的事，清点的结果，除了一台照相机和手表外，没有什么损失，大股一看到翻箱倒柜的现场，被扯下来拿走的照片与学位证书，不祥的感觉立时猛然一震，他知道了尘来过，一定是她做的，一定是她，只有她那么熟悉这一切，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去。于是当弟子追问还有什么损失时，他作势又翻了翻抽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少了十万块钱，他的钱被偷了，小偷不但拿了照相机、手表、还偷了钱，白云寺遭小偷可是不必怀疑了。弟子纷纷说要报警，大股阻止了他们，为了佛门慈悲，小偷也是可怜人，以后小心门户就是了。事情没有继续声张。
弟子不懂的是，小偷要钱也就罢了，为什么把师父的照片也偷走，连师父的学位证书也要，今天的小偷越来越让人不懂。
大股害怕的事终于发生，打他拒绝了尘的那一刻起，他知道她心理无法平衡，他一直担心后遗症。了尘拿走了他的相机、手表和挂在墙上的照片，手表是她送的，相机是每次大股和施主来往，出外讲经教禅，与达官贵人洽谈，了尘一定随时用相机替他拍照，留下辉煌的记录，了尘手不离相机为大股记忆点点滴滴，也照下了他最虚伪的一面，了尘拿走相机的心情也可以了解了。
他分析整个事件的利弊得失，保持沉默就是最好的方法，了尘躲在暗处，随时可以给他致命一击，他必须以不变应万变，才不会失了立场。
事实上，除了一概否认，和了尘划清界线外，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弟子议论纷纷，有什么小偷那么大胆，小偷一定是内奸，怎么会对寺院那么熟悉，但是大股的有意沉默，他们也不便追问下去，只是再看善男信女，看他们说溜话和眼神闪烁的迹象，觉得人人可疑。
一天大殿突然吵扰不休，弟子匆匆地跑来见大股，忙不迭地说：“是了尘偷了师父的东西，她把照相机和手表要还师父，而且要亲手交给师父，向师父忏悔！”
“你话说得清楚一点。”大股问道，却觉得口干舌燥，难以启齿地强自镇静，但事情太突然，一阵轻颤传过他的身体。
“了尘一直要见你，我们推说你不在，她不信，师兄说她没有良心，师父那么信任她，她还偷师父的东西，偷师父的钱，师兄说她不是真心忏悔，还了照相机和手表，可是十万块钱就没有提。”弟子一口气说：“师父，你要不要见她。”
“你们好好哄哄她，说师父身体不舒服，师父不会和她计较，请她安心回家。”大股回答。
大股又加上一句：“你说师父原谅她了，把照相机手表留下，好好回去休息，念念佛，下次来再见师父。”
弟子离开方丈室，大股心中一阵冷意，他盘算该怎么才能全身而退，现实的利害关系，不由得他不怕。
平静了几天，日子正要淡忘，大股正在和一位施主谈论佛学院的事，突然了尘推拒弟子的拉扯冲进方丈室，见到大股就拼命下拜，一边叩头一边说：“请师父原谅了尘，我把师父的十万块拿回来，请师父收下。”事出突然，了尘一脸诚惶诚恐，她要大股一定把钱收下。当着施主惊愣的表情，弟子唯恐责怪地拼命拉扯了尘，大股心虚地收下十万块，了尘才心满意足地出去。
大股的宽宏大量，在寺里传为美谈，了尘的没有良心，成了每个弟子指责的对象，他们更是护卫师父，把了尘畏若蛇蝎。偏偏了尘像发疯似的，一点不管大众场所，来到寺院就直接向师父下拜，拼命拿钱孝敬师父，还不时带善男信女要皈依师父。虽然大股一再交代，他不见了尘，可是还有疏失的时候，后来大股干脆理都不理地痛骂了尘，了尘不敢回应，拼命叩头到披头散发，被人劝阻才止。大股告诉弟子，了尘根本是神经有问题，这种人不能让她进入寺院，扰了出家人清修。
大股正式下了最后通牒，不准了尘踏入寺门一步。
他想起了尘素净的面孔，柔媚的眼睛，再想到披头散发，充满危险、不顾一切、拼命向他叩拜的女人，他突然没来由地一阵悸动。
他的手指曾经轻触她的上唇，那么轻软，那么温柔。
他摸过她身体，身上有淡淡的女人香。
她静默深长地响应他的吻，一切都使人陶醉。
虽然第一次情不自禁的时候，是她带他，她知道他不敢，可是渴望。
她像母亲育养她的婴儿，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完全陌生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完全无视于寒冷的冬夜街道，完全无视于呼啸而过的风声，完全不在乎别人。
他像喝醉又无防备的傻汉，了尘一点一点进入他的内心，他们像情深的变心，一搭一唱两个不同世界的演出，他回到印度少女的身边，他柔软的嘴唇在她细致的颈窝来回地摩擦，他的手触她敏感的耳垂，她觉得一股暖流直贯入她的体内，传进她的腹部，进入她的每一根脚趾。
她轻叹一声，倚着他，觉得一种莫名的满足。
但是，无情的现实，他在梦中惊醒，他的世界，不容许他们的爱情继续膨胀下去。“你害怕什么？”她伸出手臂，抓住他。“我不是害怕。”他一开始还撒谎，“好吧！就算我害怕”，他承认：“但是我不知道怕什么。”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进展太快，大股像小孩转动魔术方块，换个方位，到了不同的空间，他怕转不回来，会身败名裂。
他却又渴望肌肤触着她，体会她手掌摩擦他的喜悦。“我看到你那一刻起，就爱上你了。”了尘深深长长地吻了他，那么柔软，那么温和，又无比坚定。
突然间，了尘变成他的梦魇，使他寝食难安，她发疯地追随他，一再向他忏悔，他想问她“你究竟想干什么？”“你闹够了没有？”但他不能，他只能在她的表演结束前，厌恶地离去。
那天他应东方宗教学会的邀请，在中山堂举办一次大型演讲，讲题是“寂寞之缘——禅的公案”。事前弟子配合电视广播宣传，他的照片贴满大街小巷，从印度回来的“博士法师”，他“一生解脱，立刻开悟”的口号，加上讲题的吸引人，中山堂挤满了人，弟子在堂前走廊极力销售他的演讲录音带，电视录像，与他留学印度的游记，加上他和弟子合著的佛学作品，林林总总，真是结缘的盛会。他几乎是在弟子开道的情况下进入会场，一出场就欢声雷动。
他一开始以中国人的书法破题，一气呵成的行书，如同人生在枪林弹雨之间匍匐前进，一兵一卒一字，前面发生了状况，后面立刻要去“救”，要去“防范”，每个状况不一样，表现的方式也不一样，禅的人生环环相扣，少了谁都不行，必须团结在一起，而人生的空间，棒喝之下鸟语花香，救得出自己，生活点点滴滴，都是禅的公案，都是休息的角落。
大股的演讲，留下了善男信女的沉思，讲完，会场一片安静，他们以仰慕的眼光，默默看大股离开。
走出中山堂的门廊，大股突然发现了了尘的出现，她又向大股跪拜，说为他雇好了回白云寺的出租车，请师父上车。大股尴尬地不理她，在弟子簇拥下顺着走出中堂，在下一个巷口拦下一部出租车离去。
上出租车的时候，仿佛听见不远的十字路口传来一阵惊呼，有人被车撞了。大股和弟子不以为意，事后才知道，了尘见大股不理她，恍恍惚惚地走过街道，没注意红绿灯，突然被迎回刹车不及的出租车撞个正着，当场昏迷，送往医院急救无效，瞳孔放大死去。
以后白云寺传出无相法师的神迹，那天他们坐在出租车时，大股告诉他们，迎面而来的出租车顶，有一个鬼怪张牙舞爪。他们先前不信，后来撞到了尘的正是同一部出租车，了尘是邪灵附身，惨遭被车撞死的下场，她一径发疯了，被恶鬼附体，才发生了那么多不可理喻的事。
大股的神迹，驱邪赶鬼的能力流传在弟子和信徒中间，他像又回复乩童的时代，求助他的人络绎于途。他的天赋异禀，在加油添醋下更为传奇，像有了移山倒海的本事，鬼神都害怕他。譬如他到信徒家里，一眼看有鬼出没，果然信徒家里很不平静，大股只消念念大悲咒，洒洒净瓶水，比比手印，把鬼魂超度，合家平安。大股也能帮堕胎的妇人超度婴灵，偶尔阳宅阴宅，他凭阴阳眼一一指点。大股的事迹被普遍传扬，他赶鬼捉妖的本事被信徒津津乐道，不同的是，那不是乩童过火的本领，他是得道高僧，无相法师在无量劫以来苦修的神通，在因果的生生世世，像大股这种正知正见的明师千载难逢，他是乘愿再来的活佛，更加难能可贵。
师父的慈悲心比山高海深。
久了，了尘的惨死，没有人再记得，那个被鬼附身的发疯女众，已经不堪记忆了。
白云寺充满了活佛转世的一片敬仰，像早上初生的黎明，他们甚至怀疑黑暗是不是真的有过。佛曰不可说不可说，禅门的第一件大事“忘掉过去”，念念清净，有念就是妄念，大股告诉弟子“不怕念起，但虞觉迟”，他要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股讲经还是那么平易近人，他们人人都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