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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心依旧(一)

韩云霈是在唧唧喳喳的鸟叫声中醒来的。他支起身,倚着床头板靠了一刻儿。这是老研究员们传授给他的养身之道,起床慢三步,一躺,二坐,三下床。年纪大是客观事实,不能不服老,再要像年轻人那样腾身下床,很可能会出意外。韩云霈虽然觉得自己还没有像他们那样衰朽,但起床前稍坐一坐,也没什么坏处。

九月新凉,天气和爽。妻子去学校前打开了窗户,拉开了厚窗帘,薄纱影帘被晨风吹动,掀起一个角的时候,韩云霈看见了站在晒衣架上的那只鸟——居然是只黑白花的喜鹊。它向着窗内探头探脑,不时唧喳几声,就好像个韶刀客在传说什么闲话,唯恐人家不相信。老话说,喜鹊叫,好事到。他能有什么好事呢?不说好事,就说事情吧,这大半年里,像样的事情,他又碰上过几回?

不过,窗口有喜鹊叫,这本身就是一桩事情呢,它说明了……算了吧,你已经不是记者了,少犯点职业病。不过,至少,这种事情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而且,发生得正是时候,正是他落下悬崖,越坠越快,心慌心悸,双手无望乱捞,只想抓住点什么的时候。和悦的鸟叫声入耳,顿时打破梦魇,心中一松,睁开眼来,他还踏踏实实地睡在床上。

说不清为什么,他常常会做这种梦,从高处坠落的梦。下乡插队五年,意外被推荐上大学,成了工农兵学员,那昝就这样,他只要站在高处,心中就会涌出飞身而下的欲望。白天有理智警醒他,梦里就总是义无反顾地朝下跳。毕业后分配在报社,当了文化记者,白天紧张一天,夜里还断不了做梦,从悬崖上摔下去,在荒野里迷路乱窜,莫明其妙地仓惶奔逃,被人持刀追杀,醒过来还后怕不止。好像,直到他升为文化部主任,那以后梦的内容变了,突然惊醒,是想到某一个字好像用错了,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已经来不及改,第二天上班忙去翻报纸,发现并没有错。可近几年,尤其是这半年,下坠的梦又多起来。也许,真像人家说的,他是翻越了人生途程的顶峰,走上了下坡路,而且这下坡的速度太快,简直是飞流直下三千尺。

更糟糕的是,他根本就不曾感觉,自己的人生达到了怎样的高度,却竟要落向那无底的深渊。

感谢妻子,她打开窗子,拉开窗帘,让喜鹊的叫声唤醒了他。无论工作怎样忙,她都不会忘记打开几扇窗子,保证家里有足够的新鲜空气。自年初退二线,进了新闻研究所,整天窝在家里,韩云霈更体会到妻子工作的紧张。当年他作为《古都晚报》的台柱子,每天一早出门,不到半夜交完版面不能归家,从来没想过妻子是怎么在不耽误教学的同时,把儿子拉扯大的。也许,那昝还没像现在这样疯狂追求升学率,也许,妻子当时还没处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如今她是金陵中学的数学教研组组长,每年带的都是高三毕业班,从家长到校长都得看她的脸色,学生们还都拼着命朝她班里挤。她那一班学生,几乎不用正儿八经参加高考,没毕业就被国外国内的名校给挑光了。他们唯一的儿子也就这样被她送到了澳大利亚,拿的还是全额奖学金,妻子理所当然地以此为荣。整天同几十个孩子搅在一起,她也不会感到家里缺了孩子的空寂和孤独。他呢,儿子万里独行,自然不可能不挂念,可是再想想,自己在儿子的年纪,不也背井离乡去农村插队了么。他在农村过的是什么日子,儿子在国外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不知道澳大利亚的月亮是不是比中国圆,可空气清新让金陵没法比,报纸上都登了。就像歌儿里唱的,“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他也只好放下心。

妻子要带学生上完晚自习才能回家。中午和晚上,家里就韩云霈一个人吃饭,当然也得他自己做。妻子跟他提过,就请钟点工帮着把饭做了,是他没有答应。他觉得像个退休老人那样,提着方便袋去超市挑挑拣拣,回到厨房里烧煮洗刷,正可以充实他的生活。他尽量悠着做这些琐碎的事儿,免得太快做完。改变几十年的生活节奏不容易,但他懂得,他不能不适应这种改变。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生活在当代社会中的人,竟可如此悠闲,和寂寞。过多的空闲是如此难熬,以至于他竟觉得,中国的监狱实行劳动改造,对犯人真是一种恩德。

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便泡上一杯浓茶,戴上老花眼镜,翻报纸。

全集团大大小小七八份报纸,每天清早都有专人送到他的家里,供他“研究”。韩云霈再不会拿这根棒槌认作针,他现在看报就跟街头巷尾的老头儿老太一样,不过看看自己感兴趣的八卦罢了。各家报纸刊载的不是新华社通稿,就是网络文摘,大差不差,随便抓住哪份翻翻就足够。翻过没翻过的隔天报纸,他都送给来打扫卫生的钟点工张妈。家里没人来往,本来没必要天天打扫,就有点事,他顺手也就带掉了。可张妈是一个学生的母亲,四十来岁就下岗在家,一个月能拿到手的补贴不足两百元,吃饭都成问题。妻子的本意,是让她能多挣一份钱,给孩子增加点营养。那娃儿争气,已经考进大学,用钱的地方就更多。张妈心怀感激,每回一边拾掇房间,一边就韶刀些家长里短的流言蜚语,算是还这份情。她走街串户,消息来得个灵通,还都是就发生在身边的事情,亲切又生动,韩云霈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比看报过瘾多了。

钟点工到各家的时间都是排定了的。张妈十点钟准时到,进门就叽叽呱呱的,说是北门桥底下、鸡鹅巷西首,那个乔家大院出了桩稀奇事。

听到讲乔家大院,韩云霈的耳朵就竖起来了。那个让他黯然神伤的地方,又有了什么变故?张妈说,就是头天傍中的事,东边后院,老胡家的堂屋,地面上忽然洇出水来,左邻右舍的自来水都断了流。估猜又是地下水管老化,老房子没少出这种事。老胡就一面招呼了各家,关死了全院的总水表,一面打电话叫自来水公司快来修。自来水公司对市民有承诺,维修工马即赶到,一镐挖下去,乖乖隆的咚,挖出井口大多深一个洞,摆明是地基塌下去,硬生生把水管给坠断了。维修工说,水管我帮你接,你赶紧上房管所报告,不要弄到墙倒屋塌,砸了人,那就出大事了。房管所派人来一看,地洞是不假,不过不关地基的事,是有人挖了条地道进来,才弄出这么大的纰漏。

这就不是房管所的事,是派出所的事了。

北门桥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打着三节电筒,仔细察看,那地道有一米来宽,一米多高,腰一弓就能钻进去。钻了约莫四五十米,到头了,爬出去一看,蹊跷呢,竟然是乔家大院东面大明花园城里头,一家临河别墅的花园。

要讲乔家大院豪门望族,惹人眼红,那是古时候的事情了。现如今那就是个大杂院,整天到晚敞着个门,人进人出,问都没人问。大明花园城才够高档,住河边那别墅的,更不是一般二般的有钱人,犯得着挖这地道吗?警察一查问,原来那别墅空着,人还没住进来。找物管打听,晓得房主是江宁的一个老板,姓乔。乔老板上个月打招呼,说是要搞装修了,领来几个民工。物管也看见那几个民工出出进进,拖了些建筑材料过来,哪个能想到他们是挖地道。

乔老板听讲警察找他,不敢怠慢,开了个小汽车,急呼呼从江宁奔过来,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说是他这别墅买下四五年了,一直不得空打理,才找了民工,预备趁秋凉装修,不曾想闹出这档子事情来。民工呢,是民工市场上找的,工头身份证当时看过的,晓得是姓赵,这刻儿也不敢说是真是假了。怎么这么大意?因为讲定了验收付钱,材料都是他们垫的,不怕他跑掉。有个手机号码联络,打过去,已经是空号。

这个事情,岂不弄成了个无头案?

就是个无头案哩。

张妈这头讲着,韩云霈就动了心思,乔家大院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不能不去看个究竟。就算张妈有些夸张吧,只要真有这条地道在,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乔家大院属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尽管地面建筑年久失修,毕竟是清中期的进士府第,地下不定真会埋藏着什么让人动心的东西;再朝上,追根溯源,乔家当年建房所用的这块地,在明朝末年,还是权臣马士英的宅基,就是“扫净江南钱,填塞马家口”的那个马家,这可就更发人遐思了。

不过,眼看已是十一点,虽说乔家大院近在咫尺,他这昝过去,正赶上人家忙中饭,不免有些尴尬。还是吃过中午饭,消消停停地过去,大家都方便。

就简简单单炒了两个菜。他的厨艺还是当年在农村插队的底子,复杂的他也做不来,现在又时兴吃得简单,自不必费心再折腾。吃过饭,照规矩要小眯一刻儿,也是养生之道,就算他可以不睡,总不能搅得人家睡不安。只要真有那么条地道,就是填,一时半刻也填不平。再说了,如果张妈没弄错,地道口该是在老胡家堂屋里,他在乔家大院进进出出几年,晓得姓胡的只有一家,就是住东院第五进的胡玉成。那孤老头儿平时就有些搭僵,远亲近邻都懒得登他的门,更不能冒昧。

心里有事,韩云霈在床上睡不踏实,翻了几个身,索性爬起来,洗把脸,正打算出门,电话铃却响起来了。他疑惑了一下,确信没听错,还在心里自嘲了一句,这都多少日子没响过了,赶今儿个有事,它也凑热闹。转回客厅拿起话筒,就听见人笑着问,在忙什么啦?

你范老板忙着发财,我有什么好忙的。他听出是佳佳轩茶馆主人范思珏,随口回了一句。

不忙啊。正巧,有人点了好茶在等你。老地方,朱阁。

韩云霈有点发懵。他想象不出,现如今还有什么人会邀他喝茶,便追着问了一声。范思珏笑道,你快过来吧,过来不就晓得咯。老朋友,老地方。

范思珏两次强调老地方,让韩云霈心中一动。朱阁是他和几个朋友常用的小包间,可也是几年前的事了,人面桃花,如今只有做书画生意的乔传机,与他偶有联络。若是乔传机呢,就算他自己不打电话,范思珏也犯不着卖这个关子。

那么,莫非是,莫非是……他以为已经永远失去了的,乔思雨?

难怪大清早喜鹊叫。喜鹊叫,贵客到。竟应在这块了。

若真的是她,他要不要去喝这杯茶?

来是情分,不来是本分。他想起她的口头禅。在乔思雨再次弃他而去之后,她和他之间,还会有情分在吗?他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说全拜她所赐,总也是为她所误吧。他难道还不该、恪守本分?

然而,人家千里迢迢地回来,特为选了老地方请你喝茶,分明是念旧的意思。你这几年的坎坷,就算是因她而起,其实她并不知情。老话说不知不怪,怎么能把账都算到她的头上?好歹朋友一场,去喝杯茶,就算是应酬吧。

应酬应酬,该应酬的地方去应酬一下,只要记得是应酬,就行了。

再说,万一猜错了,不是乔思雨呢?那岂不是辜负了人家一片心意,说不定还误了正事。

想到可能会有的正事,韩云霈不再犹豫。他是太希望能遇上点正经事情了。况且又是顺路,佳佳轩与乔家大院斜对门,不妨先过去绕一趟。

熟门熟路,韩云霈进了佳佳轩,在大堂里没看见范思珏,便径直去朱阁,伸手推开了包间门。

他没有猜错,果然,正是一别五年的乔思雨。

她一个人,坐在房里,等他。

她一见他,便缓缓起立,双手交叉在小腹上,略一低头,扬脸,微笑,柔声招呼,你好。

远在天边的她,竟真的又近在眼前了。

韩云霈忽然有些慌乱。虽然有过预感,但他其实并没有准备好,没准备好与她的重逢。已不敢再有的奢望,猛然成为现实,越发令他不自信。他真担心一步迈错,眼前的一切,又会像以往的梦境那样,破碎得无从收拾。他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机械地回应了一声,你好。语调的生涩让他懊恼。

乔思雨嘴角的笑意泛开,微启的厚唇愈显得性感;一双大眼睛被挤成细长,格外妩媚。她大方落落地伸手,示意韩云霈进房,到桌边就座。

一向放在包间中心的小方桌,被挪到了落地长窗边。也就是说,最多只会有三个人。临街的窗帘自然是拉严了,让这包间成了相对私密的场所——尤其是在她走过去,轻轻推上包间门之后。

韩云霈心间的怨气,就在这一言一笑间,消弭于无形。他忽然发现,他与她之间,何曾真有什么怨尤。如果一定要说抱怨,其实并不是怨她,他只是怨她的不辞而别,怨她的久别不归。

乔思雨在他对面坐下,微微探身,伸臂展指,打开桌上的盖杯,两手端起水壶为他泡茶。

韩云霈趁机偷眼打量她。她穿着件绛红色长袖圆领衫,舒展的颈项依然峭拔,肌肤在灯光下略显白晳,肩头的圆浑,胸前的丰腴,恰到好处。他不由得有些神思恍惚:从她的身上,似乎看不出嫁为人妇的变化。

乔思雨,还是当年那个乔思雨。

算来她已是三十四五的人了,可一身年轻人的简洁装扮,青春勃发,只有耳垂上那一对金属环的大耳坠,灵动闪烁,显着陌生。

正是这一丝陌生感提醒了他:她有没有变化,跟你什么相干?

你还是,太在乎她了。

乔思雨显然乐意享用这被人——被他在乎的感觉。如果说他曾经失去过她,她则从来没有失去过他。她只是把他暂存在金陵,一旦需要,随时可以启封。直待韩云霈回过神来,她才若无其事的,把盖碗稍稍推向他的面前,让他喝点茶。

他顺从地揭开盖碗。碗里正是他所喜欢的,清气袭人的雨花茶。茶水太烫,他眼看着茶碗,耳中却在等她的下文。

乔思雨抿下一小口茶,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抚过茶碗,感慨地说,佳佳轩的茶好,水也好,这会正泡出味儿来。一个夏天,就看着北京人一扎一扎干啤酒,看得人五心烦躁。坐在这块,喝茶,谈心,才是江南的味道。她似乎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又说,读你那本《金陵艳》,刻骨铭心的,是拿女人比作茶——命中注定,都是浸出一腔苦水,供人品赏;味儿一淡,便遭人随手泼洒,毫无怜惜。

韩云霈不觉苦笑。她当然不会知道,这本书给他带来了什么样的遭遇。且慢,她怎么会对一腔苦水如此感慨?他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思雨话锋一转,近乎耳语地诉说,谢谢你,五年了,还没忘了我。

五年了,她的犀利丝毫未减。韩云霈自以为隐秘的心思,被她一语道破,不好承认,又不愿否认。而且,他是没有忘了她,可她却分明忘了他啊。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为遮掩尴尬,只能争取主动另择话题,问她,一个人回来?

思雨觑了他一眼,笑而不答。

罗敷自有夫,问“一个人”也是失言。韩云霈狼狈地摇了摇头,改口重问,什么时候到家的?

思雨说,昨晚坐66次特快,今早到的。车上睡不沉,上午补了个觉。吃过中饭,头一个约的就是你。

这趟车韩云霈也坐过,夕发朝至,看起来节约时间,可夜里睡不好,白天总有点犯迷糊,是得补个觉。她强调“头一个”,自是显示情分的意思。然而这情分,未必就是那情分。韩云霈越发担心被她看轻了,索性挑开来,问起那个横亘在他与她之间的人,她的先生,在北京做着什么生意。

也算不上什么生意,就是个皮包公司,出卖智商,代人家做点策划搞个创意什么的。思雨不经意地回答。

做策划?创意公司?好啊,是现在的朝阳产业么。韩云霈嘴上赞了一句,心里不免想到那年,思雨一手策划的《青田秘书》闹剧。难怪心比天高的乔思雨会同他对上眼,正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个话题让韩云霈添了些许底气,他喝了口茶,顺势问下去,打算来金陵发展?

还说不定。思雨说的是实话。都是南方人,在北京,生活总不习惯,可他对金陵,也了解不多。这一回,是碰上个机会——曾市长上北京,约他过来,帮着做个小策划。他说正好,可以顺便看看长三角的局面。

哟,原来贵公司名动京华啊!我真是孤陋寡闻了。尽管乔思雨说得轻描淡写,还是让韩云霈大感意外,话语里不觉泛出酸味儿来。金陵现任市长姓萧,但分管城建的副市长,正是姓曾。中国的惯例,称呼副职是一定不能把那个“副”字带出来的。不管怎么说,金陵的市领导巴巴地上北京请来这么个公司,自不会是没有原因的。

那倒不是。思雨认真地解释,曾市长跟他是小同乡,算是堂房兄弟,又是湖南大学的校友,一直没断了联系,有机会自然先照顾他。

越描越黑。这些话听在韩云霈耳中,分明是乔思雨有意显摆她老公跟曾副市长的特殊关系,越发让他气不顺。不但在梦里,就是那些无聊赖的白天,他也曾想过,倘有缘与思雨重逢,会是怎么一个情景。他满以为自己能用平常心来对待她了,其实他做不到。他孤寂得实在太久了,以前的红颜知己略一撩拨,他便乱了心弦。然而,乔思雨,也不是当年的思雨了,他正为她的不忘旧情感动着呢,却又被她带进如此俗套的话题里,将一切浪漫的浮想,扫荡净尽。

他忽然想起,乔思雨曾在电话里告诉他,老大嫁作商人妇,她嫁的是个能吃辣椒的四川人;而曾副市长常在本市电视新闻中露面,视察城建工地,检查拆迁安置,分明一口湖南腔。韩云霈这一代中国人,“文革”中听惯了最高指示,“文革”后听熟了小平讲话,对湖南口音和四川口音,是万万不会弄混的。湖南人固然也爱吃辣椒,可未必能吃辣椒就都攀得上同乡吧。

我说的每句话,你都记得这么清楚?思雨的眼里含着笑,柔柔地看他,看得韩云霈又有些自惭形秽。最要命的是,如果思雨一定逼他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他不打算对思雨说谎,那他就只有点头。在写那本《金陵艳》的时候,与思雨交往的每一个细节,他都重新温习过。幸而思雨点到为止,便回转正题,认真地向他解释,说她家先生是正宗湖南湘乡人,但在四川长大,能说一口道地四川话。商场上应酬,遇上湖南人他就是湖南人,遇上四川人他就是四川人。她也是随嘴讲惯了,并不是有意要糊弄他。

这种事情,她有什么必要糊弄他呢。退一步说,她就是糊弄他了,他还能兴师问罪不成。可她这么一解释,倒让韩云霈不好意思,就打了个岔,问是不是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思雨不晓得这典故,眨巴了下眼睛,却也猜到了几分,就说,是一九六四年,搞大三线建设,他爸单位迁到了四川绵阳;“文革”中长沙大乱,又放枪又放火,他爸放不下心,就把他们母子接过去住了几年。他考大学时,又考回了长沙。

说话间,范思珏得空,也转过来了,听出是在讲思雨的先生,便打趣道,老话讲金屋藏娇,藏的是娇妻,你怎么把个娇客也藏得密密实实?丑媳妇还要见公婆么,多昝让我们见识见识北京钓来的金龟婿。

乔思雨大大方方地说,不单你们没见过,连我妈也只见过照片。结婚前,我爸到北京出差,一起吃过顿饭,算是见了一面。后来我们去美国旅行结婚,两边都没办酒。今儿晚上,先要回家去见我妈我爸。本来就商量定了,明儿中午,借佳佳轩一方宝地,邀几位老朋友聚聚,往后若真回金陵来发展,少不得还要靠大家帮衬。您二位我就算请过了,夫人也是一定要来的噢。都是自己人,发请柬那一套虚章,就免了吧。

两人自然一口应承下了,遂一起帮着参谋,明儿个请哪些人,摆什么席,上什么菜,用什么酒。九月里是金陵最好的节令,不冷不热,菜肴丰富,桂花鸭正当时,龙虾鲜美,螃蟹也有上市了。思雨最后又叮嘱,就是朋友们见个面,叙叙旧,顺便吃顿饭,不算婚宴,千万不要送份子。送了她也不能收,反而大家尴尬。

韩云霈和范思珏嘴上候着,心里各有计较。

话题又回到新郎身上。思雨介绍,她家先生姓曾名宪章,跟曾宪平市长一样,都是宪字辈。普天下孔、孟、颜、曾是一家,排行用字都相同,班辈千年不乱的。北京的公司,就叫文正创意公司。“文正”这个名一语双关,从字面上讲,文而且正,意思挺不错;往深里讲,这就是曾文正公,曾国藩的谥号,隐示着他们老曾家的文化渊源。韩云霈方才恍然,怪道思雨说起曾宪章的籍贯,不讲长沙这大地望,而强调湘乡个小县份,为的是好打曾国藩这张牌啊。也难怪,创意公司的服务对象不是商家就是官家,现如今中国的官场商场,以至学界文坛,曾国藩是越来越吃得开了。

听她说到曾宪平,范思珏笑道,我有个“龟去来兮”的故事,讲给你们听听。

思雨也笑了,说,归去来兮,不是变着法儿编排我的吧?

韩云霈晓得这故事是讽刺曾宪平的,当下便拦住了,说思雨刚到家,千头万绪,讲故事,我看就免了。你也要安排厨房备菜吧。一边给范思珏使眼色。范思珏开茶馆的人,一点就透,料想有碍口的地方,遂一拍光脑门,说你看我这脑子,只管在这快嘴打锣舌打鼓,明天要让客人吃简餐咯。说千头万绪,有些夸张。但情绪一平静下来,韩云霈便已经想到,乔思雨离家五年,刚回来就急着约他泡佳佳轩,只怕未必全出于情分,更不会是为了商量明天这顿午饭,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她既不主动提起,就让他来引出这个话题吧。

他说思雨,你如今,也算是衣锦还乡。可惜有一个人,看不到了。

思雨明白,他说的是七奶奶乔玉清。七奶奶去世的情形,韩云霈在电话里零零碎碎都讲给她听过,可思雨还是湿了眼眶,瓮声说,这两天,抽个空,你陪我到七奶奶坟上,烧点纸。

你是不能不去。韩云霈的语气重了。乔奶奶到老,最疼爱的就是你。

可偏偏这个最受疼爱的侄孙女,这个乔玉清遗产的主要继承人,这个按老规矩要掼瓦盆拿哭丧棒的人,竟失信不回,没有参加老人的葬礼。少了思雨的筹划,韩云霈左支右绌,竟至让乔玉清那样冷冷清清地离去。

因此,尽管事情过去了大半年,乔思雨的当大事而不归,仍然令韩云霈耿耿于怀。

你当时,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赶回来?

乔思雨听得懂他的意思,却没有回答。顿了一下,她诚恳地望着韩云霈,说,去七奶奶家看看?

韩云霈无奈地看看她,只好点头。

两人出了佳佳轩,斜穿过北门桥路,乔家大院“九十九间半”的西端,就是乔玉清那半间房了。韩云霈摸出钥匙开了锁,一块一块往下卸门板。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乔奶奶十指在门板上留下的印迹。五十年,总有几万次吧,细软的皮肤磨凹了坚硬的木板。

水滴穿石。柔能克刚。

然而,到底是老人的生命消磨尽了人世间冷酷的苦难,还是无穷的苦难消磨尽了老人顽强的生命?

生命易尽,苦难难除啊。

身后的思雨忽然哽咽起来。

敞开门户的半间房,从迎门的柜台,到贴墙的板床,一切一切都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可是,主人不在了。那像亲奶奶一样疼爱她的老人,不在了。

她抬起双手掩住了眼脸,似乎这样就可以不看见那事实,可是心中的悲痛,又怎么能掩得住。

韩云霈有点意外,也有点张皇。他担心引起过路人不必要的关注,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思雨肩上挎着的大包,将她推引进房里,在那张白木小桌边坐下。

思雨顺势伏在桌面上,放声大哭。薄衫下凸起的肩胛显示着她的瘦弱,而削肩秀背的阵阵搐动,更显得楚楚可怜。在他面前,她从来不曾如此柔弱,如此令他心悸。韩云霈情不自禁地想要抚慰她,伸出去的手却仿佛碰上了什么无形的障隔,僵在了半空中。

他抚摸这肩背不知多少回,当然情境都跟此刻不同。此刻的抚慰,或许是最为纯洁的。然而,他心里分得清其间的差别,他的手,也能分得清吗?更重要的是,今天的思雨还会不会接受。这会不会,让她感到威胁,以至再一次匆匆离去呢?

他使劲绞着双手,退开半步,不敢再看那个背影。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也可能就是弹指之间,他忽然发现,思雨已用纸巾拭干了泪痕,侧过脸,静静地望着他。她的眼神还有些呆滞,但分明流露出疑惑。韩云霈不想对她解释自己的走神,抢先开了口:乔奶奶,是拿你当亲孙女待的。

思雨点了点头,又有些伤感。我从来没在这张小桌旁哭过,她说。她曾在这张小桌上做作业,她曾在这张小桌上吃点心,她在这张小桌旁领受了老人多少慈爱啊,她从来都是在这张小桌旁笑,从来没想过会在这儿哭。

她撑着桌面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乔奶奶睡了半个世纪的板床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口中喃喃念叨,七奶奶,思雨来看你了。

韩云霈站在一边,陪着鞠了躬。

这就该轮到处理正事了。韩云霈从板床边的三抽桌抽屉里,取出一个透明文件袋,郑重其事地递到思雨手中。

房间里虽有点暗,思雨还是一眼看出,里面装的是乔玉清的遗嘱和公证书。原来他以为,她是为接收这份遗产才找他的。这未免太小看了她。她就没有打开,仍放回了三抽桌上。韩云霈叮嘱思雨收好遗嘱和公证书,有意无意地加了一句,本来,早该交给你了。

言外之意,还是怨她没回来给乔玉清送终。

乔思雨听出来了,只要她不做正面回应,这种小牢骚他会一直发下去。她想了想,伸手拿过文件袋,大大方方地收进挎包里,意味深长地看了韩云霈一眼,说,你是不是想过,就是因为这份遗嘱,我才没有赶回来。跟你所得的那些零零碎碎不同,市中心地区的半间房,也能算一笔财富了。我是怕被人指着脊梁骨,说谁谁是特为从北京赶来接收遗产的。

韩云霈脸一红,动情地说,不不,思雨,我怎么都不相信,你会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你就是放弃这半间房,也不会放弃见乔奶奶最后一面的机会。他说的是真心话。直到遗体推向火化炉前的最后一刻,他还让人家再等一等,他还在向门外张望,以为能看见思雨匆匆赶到的身影。

思雨轻轻摇头,说你是不怀疑我,所以你就猜想,是我嫁的那个男人出了坏主意。他会担心,说不定有什么人跳出来争这半间房,我何必犯着来受这份难堪。最聪明的办法,就是暂且置身事外,静观待变,等事情冷下来再说。反正房子不会长腿跑掉。如今曾宪章这个策划人的身份,更让你坚信自己的猜测了。

韩云霈咬着嘴唇低下了头。他的这份心思,被思雨层层剖开,简直就成了小人之心。

思雨叹了口气,说,你想东想西,有没有想过,七奶奶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安排。

他当然想过。乔玉清表面上孤苦伶仃,骨子里心志高远,只有善解人意的思雨,成为她晚年的慰藉。她如果不想让这半间房充公,那就一定会留给思雨。至于他,乔奶奶生前,不止一次对他说过,她跟唐振华的婚纱照,唐振华的戎装照,那两张劫后幸存的老照片,还有她近年写下的一些零散文字,都会留给他。因为那两张照片,正是在韩云霈的努力下,才能重见天日。因为那些文字,正是在韩云霈的一再鼓励下,才会留在世上。韩云霈自然愿意接受这份珍贵的遗产。乔奶奶也是把这当作自己最重要的遗物,为免生枝节,就连房里的几件日用家什,小店的柜台杂货,绝不值钱的东西,一并交由他处置了。

至于别人心里会怎么想,乔奶奶是不在乎的。

她要是在乎那些,就不可能活到九十岁。

七奶奶也算没看错你。思雨勉强点了点头,说,可你有没有想到,七奶奶这样安排,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就是不想让某些人,有机会在她的葬礼上表演。

她生前都不在乎平反昭雪和恢复待遇,还会在意哀荣吗?

韩云霈是有些意识到这一层的。当年,他四处奔波想为乔奶奶争取应得的待遇,乔奶奶就曾一再劝阻;事情到底没办成,她不过一笑置之。葬礼上的气氛再热,评价再高,逝者已矣,还有什么实际意义?表面上看是对逝者的安慰,其实是那些表演者捞了稻草,让他们为既往的罪孽谋得了一种解脱。还是思雨心有灵犀,难怪乔奶奶那么疼她。当时,他确实没有想得这么透彻。

他不免抱怨思雨,怎么就不提醒他,生让他把乔奶奶的后事,给办俗套了。

这些话,电话里怎么讲得清楚。你那昝的情绪,只怕不等我讲完,就得把我骂个狗血喷头。若再传到外面去,我可真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韩云霈不好意思地笑了,转过话题,说起乔奶奶留给他的那一摊零碎。两张老照片怕弄丢,我先拿回去了,也算做个纪念。别的就没有动。床尾那两个箱子,钥匙在抽屉里,你看什么时候方便,一起清理一下。

思雨不假思索地回答,你看着办就是了。

韩云霈嗫嗫嚅嚅地解释,说是他一个人,实在没有勇气去动乔奶奶的遗物。倒不是担心人家误会他得了什么奇珍异宝,他怕碰上那些,跟老人惨痛经历相关的东西。这理由连他自己都骗不过,以乔奶奶的冰雪聪明,该处理的一定早就处理好了。但韩云霈就是坚持,希望能有思雨在身边。她是最理解乔奶奶的人,也是乔奶奶最信得过的人。有她和他一起,就算做出的是错误的决定,老人也会原谅的。

思雨静静地听着,忽然转脸,疑惑地看着他,关心地问,这几年,你还好吗?

还好吧。韩云霈一怔,随口应道。话已出口,自己也觉得太没有底气,勉强笑了笑,说,还是老样子。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到我们这个年纪,能保持老样子,就不错了。

他不愿让思雨知道,他现在处境的窝囊。连他自己有时也想不通,一个人怎么会落到如此无能为力的地步。思雨若是晓得真相,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取笑他。

幸而思雨没有再问,可也没有松口。

韩云霈只好退而求其次。要不,先就这样放着?什么时候你要用房子,再处理。

他不无期待地看着思雨。

也行。乔思雨无可无不可地应承了。

韩云霈总算松了口气。为了表示主动权由思雨掌握,他把开门的钥匙塞到她手中。他的指尖触到了她的掌心。她的指掌接住钥匙后的收拢,无形中成为一种轻柔的抚弄。久别重逢的肌肤相接,尽管只有蜻蜓点水似的一瞬,却震颤了两个人的心弦。

她是真的回来了。

他抬眼看她,发现她也正张眼看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她已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出了属于她的半间房。韩云霈跟出来,一块块上好了铺板。思雨锁上门,却把钥匙又交回给韩云霈,说,我不晓得能待几天,钥匙还是你拿着吧。要用我会找你。

她说的,该是实情。

韩云霈明显有些失望。

然而,他能希望的,又是什么?

乔思雨依旧住在自家的两间老房子里。韩云霈陪她走到乔家中院的大门口,看着她的身影隐没入逼仄的过道,转身打算回家了,猛然想起胡家地道的事竟被他忘了个干净。紧隔壁的大门,就是乔家东院,他沿着曲里拐弯的过道朝后走,只觉得这座被政府遗忘的古建筑,是更破败,也更拥挤了。尽管专家学者人大政协一再呼吁抢救保护,有关部门只干打过几声雷,滴雨未下。身为市级文保单位的百年老宅,竟成了一座反衬周边奢靡繁华的孤岛,已有朝不保夕之虑,以致韩云霈都不敢肯定,自己当年仗义执言,使乔家大院免于强拆,是不是做了一件好事。

老胡家住着东院的第五进。这一进只住了他一家人,准确地说,现在就是胡玉成一个人,所以建筑格局要算全院中保存最好的,中间堂屋,二面正房,迎天井八扇雕栏槅扇门,房里水磨青灰地砖,房外青石阶沿接天井。胡玉成放了张躺椅在堂屋门前,正斜倚在椅上看书,一眼瞥见韩云霈进了天井,便坐直身子,问他,你有什么事?

韩云霈已望见堂屋地面上的那个大坑,料想张妈所说不虚,便先作自我介绍,我是《古都晚报》的,我姓韩。前几年他为了查访乔家大院的史事,进进出出不断,虽然同胡玉成接触不多,也不能说完全陌生。哪知胡玉成发觉他向堂屋里张望,竟起身拉严了堂屋的槅扇门,才说,我晓得你姓韩,我问你有什么事。

韩云霈实话实说,他听讲有人挖了条地道,所以特为过来看看。

我估猜你就是这个心思。胡玉成冷笑道,昨儿个的事,今儿个就闻到味儿了。难怪人家讲,防火防盗防记者。你算是打探消息呢,还是要提供线索?

韩云霈晓得他的脾胃,只好赔笑脸,说就是想了解点情况。

胡玉成脸一板,义正辞严地宣布,那只好对不起你了。公安局说过,破案后会开新闻发布会。现如今警察正在侦察案情,记者采访无可奉告。我不便泄露机密,也请你不要干扰破案。

韩云霈这个钉子碰得结结实实,明知再说无益,遂掉头出门,转到院墙外面察看。当年的一条鸡鹅巷,如今截为两段,西首乔家大院和东边大明花园城之间,相隔着三四十米,名义上是文物保护单位的控制地带,实际上成了大明花园城的公共设施。一条水泥路,两边绿化带,齐齐整整。从地面上看自然看不出什么异样。韩云霈到底不甘心,索性再走几步,到了大明花园城的别墅区。入口的自动门关着,岗亭里穿制服戴大盖帽佩臂章的门卫,难得见到个步行客,还是很客气地问,先生要找哪一位业主,有没有预约过?韩云霈随口报了江宁的乔老板。门卫客气地告诉他,乔老板这会儿不在这里,您可以打电话同他联系。韩云霈看他很客气,便同他搭讪,乔老板不在就算了,他们家那地道,处理好了吗?

那门卫听到“地道”二字,顿时紧张起来,狐疑地瞪着他,生硬地说,我们这里没有地道,先生是弄错了吧。

门卫物管,都是打工的人。韩云霈不想让他为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噢,可能是我弄错了。范思珏为思雨预备下的大包间是“人长久”,意在祝愿新婚夫妇白头偕老。韩云霈一听就摇头,说单看这三个字好像不错,但是佳佳轩的包间名,都取自《水调歌头》,老苏词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说的却是远别离,不妥不妥。

好在还来得及换。范思珏说,就你们文化人心思重。你再多费点心,看看哪一处合适?

韩云霈不怕费心。君子成人之美,何况是思雨的事情,又当面托了他的,自然不容有半点疏忽,留下美中不足的遗憾,所以佳佳轩十点钟一开门他就到了。他一个个点数佳佳轩的大包间,默思《水调歌头》的词义。同样的道理,“共婵娟”当然也不能用。“天上宫阙”,不好,太虚幻。还是“乘风”,“我欲乘风归去”,思雨岂不正是乘风归来?这些年轻人,只要能有“琼楼玉宇”,何惧“高处不胜寒”,这用不着为他们担心。昨天喝茶时,他已听出点苗头来了。乘风好,“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应该正对这夫妇俩的心境吧。

范太太金德珏也说,不要太落实,用“乘风”吧。这几年,她的画大有精进,在画室里的时候多,佳佳轩也来得少了。今天是姨侄女的喜事,她不能不过来照应。

于是换了“乘风”。

正张罗着,乔传机两口子到了。乔传机常借佳佳轩的包间同画家、画商谈交易,杨蕾则是茶社的稀客,老姊妹间难得有这种机缘相聚,金德珏便拉了她,坐到屋角小牌桌边,去说女人家的悄悄话。范思珏自去后场照料。乔传机见韩云霈单身一个人,皱眉道,这马虎也算个婚宴,夫人怎么没来?

金陵风俗,参加婚宴,理当夫妇同至,应个成双作对的喜头,韩云霈怎么会不懂。只是这些年来,乔家大院几番风生水起,妻子虽有耳闻,却从没想过多绕几步路去望上一眼,同乔家老小更是全无交往。况且九月份刚刚开学,妻子天天从鸡叫忙到鬼叫,到家连话都懒得讲,不要说吃这种不相干的喜酒,讲个不吉利的话,就是奔丧都走不开。所以韩云霈索性不讨这份无趣,自己做了全权代表。

乔传机散漫惯了的人,对这种工作狂只能惊为异类,摇头叹息而已。两人在长沙发上坐下,乔传机三句话不离本行,一开口就又扯到名家书画的收藏投资上,说是前两年书画市场疲软,今年明显见底回升,现在进场正当其时。

韩主任有钱有闲,何不抓住机会抄个底?

韩云霈注意到,乔传机近来不大说民间收藏学了,换成了收藏投资。市场经济深入人心,投资现在比收藏更能吸引眼球,这也算是与时俱进。然而,收藏也好,投资也罢,你首先要解决人家的实际问题才行。

你说说,要解决什么样的实际问题呢?乔传机虚心求教。老话说旁观者清,韩云霈还不是个一般二般的旁观者,他主持报纸文化版多年,对于书画欣赏和收藏,对于书画家,都有相当的了解,说起来也能头头是道。他的想法,自然更有意义。

首先一条,就是真假鉴定。老话讲,古玩古玩,玩的就是个眼光。书画鉴定是门高深的学问,大多数人两眼一抹黑,等于睁眼瞎,进了场,怕不是我玩字画,而是字画玩我了。现在市面上造假成风,有人开玩笑,说除了妈是真的,爸都不敢保险。

乔传机点头,说其实也没那么玄乎,左不过眼皮见识,见多自然识广。韩主任就是缺少自信,凭你的素养悟性,真肯下海实战,不出三年准成行家。当然了,要求人人都做行家,也不现实。市场经济嘛,行家的专业技能同样是商品,与其自己花学费吃苦头,不如干脆请行家掌眼。

韩云霈笑道,不但专业技能是商品,鉴定估价也成了市场交易。公私各种收藏组织应运而生,举办形形色色的收藏品鉴定估价,人多得挤不进现场去;电视上开了几台鉴宝节目,女主持人巧舌如簧,收视率之高更不用说。然而内幕丑闻也不断曝光,不说鉴定水平、职业良知了,连主持鉴定的“大师”,都有假冒身份的,真成了一种全民大忽悠。

那种鉴宝,其实是大众娱乐活动。真正的收藏家和鉴定家,都不会沾那个边。我说的请行家,是一对一、哥俩好的方式。其实你就傍着近水楼台,有我随时免费服务嘛。你看温明明闷声大发财,这几年收进了多少好东西。

说曹操,曹操到。服务员推开包间门,温明明昂然直入,后面跟着个彬彬有礼的小个子男人。乔传机一见这架势,就忍不住笑了,说姚京生,你真叫永葆顾问本色,两口子出门也是妇唱夫随。

温明明瞅了他一眼,说你不用拍我马屁,我现在手头也紧。弄得乔传机直摇头叹息,大姐,不要这么势利嘛!

温明明不再搭这位小表弟的茬,向韩云霈点头打了招呼,见乔思雨夫妇还没到,便去同金德珏、杨蕾一块儿。倒是姚京生,笑眯眯地走近前,日本人一样哈腰鞠躬,被乔传机一把拉过,在沙发上坐了寒暄。

姚京生与温明明,也算是新婚未久,这桩轰动金陵的佳话,不时还会被人提起。两个人三十几年前是中学同学,同班还同过桌,下乡插队各奔东西,返城后依然漂茵落溷。温明明一针一线,凭十根手指头在摊贩市场艰难创业;姚京生却在恢复高考时考进了北京大学经济学系,毕业后分配在市社会科学院,又在职读成了硕士、博士。他是较早介入市场经济研究的专家,对宏观经济走向的分析独树一帜,被市政府聘为经济工作顾问,可谓一帆风顺。然而世间事不能尽如人意,说不清为什么,春风得意的姚京生,竟成了金陵首屈一指的“黄金王老五”。温明明的公司金陵布衣崭露头角,姚京生做社会经济调查时,两人就有接触。一别二十年,同桌的他,居然还记得她当年的形貌装扮、举止性情,一些小细节都说得准确无误。那昝连照相机都难得一见,这自然是看到心里去的了。温明明也就在心里存下了一分感动。金陵布衣这些年来顺风顺水,未必没有姚京生暗中点拨之功。然而直到前年底,温明明高票当选金陵民营企业家协会会长,姚京生才正式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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