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日子,爸三点成一线地跑。单位、家、医院,缺一不可。一天天地继续着这种程序,爸毫无怨言,而且信心更足了。当妈病情好转一些的时候,他还引用毛主席的话来说明问题,让妻子和女儿不用担心。“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他和妻便又想起了当年知青点的岁月。妈喜欢看隔壁大娘纺花织布,还会剪纸。她看到一位老奶奶87岁了,仍很硬朗的样子,说古道今,纵论天下大事。妈看到老奶奶眼不花、耳不聋地做茶打(端)饭,手脚怪灵利的。老奶奶剪的剪纸比隔壁大娘剪的都好。爸就说人都得有一种精神的。
余杉一个人在家的日子里也并不好过,她根本看不进书去。心一直提到嗓子眼上,生怕会发生什么事。妈的病现在成了头等大事。她也没兴致再去偷哼两句歌词,诸如任贤齐的“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之类,更没心思翻张爱玲抑或席慕蓉了。她想一心一意地背书做题。但不一会,就又想起了从前的事。听人说,妈在16岁的时候比女儿还要漂亮,是知青点上的“夜百灵”,文艺宣传员。余杉相信一切会好起来的。因为,妈经过了多少磨难都挺过来了。妈的青春消蚀在那里,但她并未退缩,而是一点一滴地通过细小的言谈和举止来表明她仍挺立着,宛若泰山顶上一青松。
班里有男生总在说怪话,散布“读书无用论”的观点。“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譬如胡鹏有个有钱的爸,便一生中少去了很多磨难和麻烦,少走很多弯路。有的男生在说,“现在学的这些东西不是没用,而是和社会上要的不一样,史地知识死背的功夫,等一到社会上大概全忘差不离了。那些数理化的习题永远也做不完,可到了社会上你就明白了。“做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余杉听了这些悲观的论调总会不以为然。她觉得他们有点想法是对的,用自己的头脑去思想,但不能太偏激了。人何必要把这个世界看得一团糟呢?美好的东西还是占主流的。
那天晚上,有点很怪异的样子。余杉突然想到阳台上看看,刚走出去,便听到了电话铃声。余杉拿起话筒,她听出是爸的声音。爸问她在家怕吗,她说没有事。爸说没事就好。电话挂了。过了一会,又响,仍是爸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听来很微弱:“杉杉,你怕吗?你一个人敢来医院吗?你妈想见见你!”余杉握电话的手猛地僵住了。她发疯地叫喊:“爸,妈怎么了?怎么了?爸!你说话呀?”爸在那头已挂了电话。一种可怕的寂静、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余杉没命地向医院赶去。她没换鞋,沓拉了一双拖鞋。余杉泣不成声。她赶去时,妈躺在那张雪白的病床上永远地走了。妈像张了嘴呼喊着什么,两手张开着,已凝结成永远的雕塑了。妈最终也没能见上余杉。
4
王强一走进教室,就看到余杉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余杉,你的信!”王强递给她,但他刚扭过头来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后来才发现她臂上的黑纱。他张了张嘴,便没再说话。他只在一旁看着她。他觉得她家一定真有什么事发生了,可他又不好问,只好陪她默默坐到上课。
活动时间了,余杉也不想像以往那样出去走走。而是呆在教室里。她看到大家都投来探究和关切的眼神。朱星星、苏维维拉了她的手,说姐妹几个出去散散心,把心事吐出来就好了。她还是不想出去,沉浸在对妈妈的怀念里不能自拔。
到下午的时候,余杉的心情稍好了一些,开始出去走动走动。但她忘不了那一刻,妈妈凝成塑像的那一刻。她随着爸走,看着妈静静地被抬走,被推车推向太平房;后来,她又和爸去了火葬场。当余杉那个北京的舅赶来时,妈已装在骨灰盒里了。舅没住在她家,后来去宾馆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走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爸说:“你妈走了,就这么简简单单,什么也没带走。”那时,余杉的眼里没有泪。她默默地洗锅刷碗,接替妈承担的工作。“杉杉,还是我来吧!”爸说。爸又紧好围布干了起来。家里没有妈妈,显得又多么冷清啊!她晚上睡不着觉,总是睡不着,想妈妈。
余杉梦到了妈妈。妈搬了她的肩,人却吊在半空。余杉攀援了墙体,扭头看,只见下边黑咕隆咚、深不见底。妈的手越来越松,她很快要从余杉的背上要掉下去。余杉向后伸出手去抓扶,但人已坠下去了。她感到背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她半夜醒来,打亮灯,看像片里的妈。她口渴,去厨房倒水。听到爸在另一房间里问:“杉杉,你干么呢?”“没事。爸!你睡吧!”余杉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她悄悄来到了阳台上看后半夜的星星。一会儿,爸也起床了,给她披件衣服,悄悄站在她身旁。“别难过!不要影响上课”爸说。父女俩在那一刻握了握手。
余杉流了不少眼泪,后来右眼开始有了霰粒肿大的症状。她去医院看眼,一个小护士吞吞吐吐,说不清该做还是不做切割。主治大夫说能做,先在外面挂号,挂了号排队。中国人多,连医院里也挤,病床紧张。以前是:“人多力量大。”现在倒好了,物极必反导致人满为患。眼科手术室里传来一个小男孩的哭喊声。她进去之后看到主刀医生在小护士和男孩母亲协助下正给男孩动手术。那种哭喊声凄凄惨惨、绵延不绝。“看什么好看,出去!”小护士对余杉说。余杉有点害怕,她怕疼,但最终还是切割了。“小女孩,应该注意用眼卫生。”主刀大夫说。她更觉得他像个屠夫。
轮上余杉了!真是在劫难逃。眼部不好打麻药,她只有忍受疼痛的份了。主刀大夫对小护士(也是个女孩)说:“割开五毫米!”这会影响美容吗?主刀大夫说:“没什么问题。”余杉疼痛的咬牙切齿。割开肿块,挤出脓血,一直流个不停。小护士让她看流出的脏脏的脓血,她不要看。脓血流尽后又往里面塞了消过毒的小橡皮条。“这两天吃抗菌药,明天再来换药。”大夫说。后来,换药时也很疼。小护士和余杉年龄一样,初中毕业后上了中专卫校。现在是实习阶段。小护士用浸上药用酒精的药棉擦了擦创口,然后把前一天的小橡皮条抽出来换上新的。爸说,杉儿呀,这两天请假,小心伤风。
5
梁子很年轻,刚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模样。他原来和晚报社的姜天熟惯,是好哥们。他留一圈小胡子,让人乍看还以为是个江湖老大之类的人物。梁子的绰号是“王报告”,在这块地面上以靠写报告文学起步的真还仅此一家。他现在搞了个记者站,挂靠的是一家市场类的行业报纸。梁子是站长。
梁子的记者站成立了。余杉是和周琴一起来的。梁子给宾馆打电话后特意派车把她们接来了。梁子的记者站是租住地区商业局的办公用房,很宽敞。她们去时,梁子正和一个叫虎生的男孩安装灯管。虎生做卖电话机的生意,后来于惨淡经营间归属了梁子的门下。
梁子新的办公桌上有两部电话,先和文联的韩忠联系,然后又联系好白光、康东等人,一起出去吃饭,为北京客人周琴接风洗尘。那天喝的是燕京啤酒和老白汾。周琴把余杉介绍给梁子,是想他能帮助余杉搞那个中学生记者团,可以合搞一期报纸什么的。
余杉后来回家。爸不在,爸不知干什么去了。她突然想起今晚班里搞的一个小型圣诞晚会来。她带了些小食品。去学校之后,她发现人都来了。大家都到的很早。一会儿,周琴也要来看看大家搞的活动。今天很忙碌。余杉发现高宇、王强、郑波、郭禹、胡鹏、苏维维等人,似乎都在翘首企盼着什么。教室里没有亮灯管,而是点了许多小蜡烛。班上58名同学来的差不多了。只有李湘不在,去日本读书去了。听说胡鹏、郭禹也要走。胡鹏去一家合资企业打工,而郭禹呢?他也想中途辍学吗?郭禹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
后来,余杉早早回家去了。她在当时的日记中写道:“……那些美好的瞬间就在刹那间定格成永恒。高二的日子结束了。当我从王强手中夺过酒杯时,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下来。我和每个人一一相碰。啊!青春的阳光自上而下地倾泻下来,照耀在每一个人身上。我想是没有比这一切更真实的东西了。”
1999年初冬于北京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