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踉踉跄跄地向着体育场方向走。高音喇叭的响声近在眼前,只是他听不出里头喊的什么。不时有肩膀撞击他,还有人踩他的脚后跟。离体育场越近,人群越密集。他侧着身子,挤进体育场的铁栅门后,就难以往前走了。人们摩肩接踵,个个踮起脚跟向前眺望,而且人人兴奋得很,好像过节一样。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这么高兴。四围都是人,除了头顶那块苍白的天空,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急了,没头苍蝇一般,四下里乱挤,冷不丁,就挤到了一堆半人高的预制板跟前。预制板上已经站满了人,他不管不顾地往上爬,快要攀上去的时候,一只手摁住了他的肩。他仰起头,往上看一眼,那个摁他的人一怔,反而拉了他一把。于是,他用一只脚颤颤巍巍地站在预制板上了。第一眼就看见了主席台上那幅“公判大会”的会标,接着,就瞥见了那一排被五花大绑的人。但是,他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而且,他们正被押下台,向停在台下的刑车走去。他眼前有些发黑,脑壳一阵眩晕,赶紧从预制板上往下一跳。咚一声响,双脚落地的同时,脑子钝疼难忍,一颗心仿佛从胸腔里掉了出来。他蹲在地上,捂着胸口,半天才徐徐立起。
刑车开动的时候,人群像波涛一样动荡起来。他被这波涛挟裹着,时而向前一涌,时而往后一退,完全不由自主。有时他竟然被左右的人挤得抬离了地面。当他随波逐流出了体育场,刑车的屁股在远处拐角处一闪,就不见了。
他的呼吸猝然急促起来,感到透不过气,便将口罩往下扯一点,把鼻子露出来。他怔怔地眺望了一阵,才挪动两条冰凉如铅的腿。街头的喧闹恢复如常,已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不绝于耳的叫卖声听上去既熟悉又陌生。他颠簸着,竭力睁大迷茫的双眼,辨认回家的路。在一个路口,一个穿牛仔套装的背影挡住了他的路。他停住脚步,等那个年轻人走开。但那个背影凝然不动,而且似乎对别人来说它并不存在似的,许多人穿过了那个背影。他感到奇怪,这时背影转过身来,他立即吃了一惊:那斜乜的眼神,那乱蓬蓬的头发,那面颊上的粉刺,还有那叼烟的姿态,都是他熟悉不过的!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嗫嚅着,两腿微微战栗。那年轻人嘴一撇,吐掉了烟蒂,定定地盯着他,这都怪你,你要是有本事帮我找份工作,我就不会跟着别人去打抢。年轻人用一根瘦指头指着远方,我也就不会在那辆刑车上。他满面羞愧,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但是,这不能成为他的理由呵,他舔一下干裂的唇,想反驳他,可是年轻人轻蔑地笑笑,眨眼不见了。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是一些与他毫无关系的人影。
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迷惘地望了望远处,踅转身子,沿着那条自以为无人知晓的隐蔽路径,从后门回到他晦暗的屋里。闹钟走得有气无力,玻璃上泛着一片幽冷的微光,指针定在十时四十五分上。他呆立在小屋中央,双膝冰凉,身子忽然晃荡起来。他感到他站在车上,而车驶进了一片凹凸不平的荒滩。他认出了这片城郊的荒滩,若干年前,他和很多很多的人曾在这里围观被枪决的罪犯。他迷迷糊糊地下了车,踩着鹅卵石摇摇晃晃地走着。枯黄的草不时挂住他的裤脚,寒风迎面吹来,他的头发在风中发出金属丝一样的鸣响。四周一片空旷冥蒙,了无人影。据说,如今是不许人看的。他似乎对此有点满意,慢慢地,跪下了他的双膝。立时,他的后背上有一个痒点,他晓得一支枪口正对着那里。一颗子弹将从那里准确地穿入,击中他的心脏。他反过左手,用中指抠了背上那个痒点,然后垂下头,屏住呼吸。枪声响了,沉闷而微弱,似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他真切地感到自己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像一截木头一样向前扑倒了。他挣扎着侧转身子,看见自己胸膛上有一个洞,黑色的血咕嘟咕嘟地往外冒。他急忙用手捂住,但血从指缝间迸射出来。他呻吟不止,很快就感到自己流空了,他的命像一条线一样被抽走了,他成了一个无知觉的空壳……眼前的一切也慢慢陷入了一片黑暗。
“老蔡,请开开门,我们晓得你在屋里。我们找你有事。”
他被惊醒了,很奇怪地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嘣、嘣、嘣,门响得有节奏,敲门的人显得很有礼貌。他双手撑地艰难地爬起来,手掌被地面冰得发疼。他注视着那扇被敲得微微颤抖的门,不知该不该打开它。敲门声坚持不懈,他觉得他顶不下去了,才拿出僵硬虬曲的手把门打开。
门口站着几个警察,有男有女。他们向他作了自我介绍,他没用心听。越过警察的肩,他看见了那辆停在巷子里的警车,它白蓝相间,车顶上那盏红色的警灯像一粒熟透的疖子。警车左右晃动着一群邻居的脸,个个熟悉,却叫不出一个名字来。他茫然地和他们对视着。
“老蔡,马上要火化了,你是不是去看他一眼?”
他一个愣怔,坚决地摇头。警察们劝他还是去一趟,某些后事还得听他的意见。他没有听清警察的话,可还是点了头。他觉得要是不答应,挺为难警察的。反正他自己,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的,说怎么就怎么吧。他默默地踏出门外,反身带上门。门缝合上之前,他瞥一眼桌上的闹钟,已经是十一点半了。
他被搀上了警车,坐在一群警察中间。车门铿锵的关合声骇得他心里一沉。但警车一开,就摇得他心神恍惚起来了。他把脖子深深地缩进衣领里,睁着酸涩的眼睛瞟着车窗外。街头的景致变幻成朦胧的光斑掠向车后,令他头晕目眩。迷糊中,后座一些喁喁私语漏进他的脑子。“如今的年轻人啦,真是难以理解……上刑场还笑得那样从容不迫,不把命当一回事……唉!”他不晓得说的是谁,懒得去管。后来他撑着冰凉的额头,冥冥之中问自己,你是哪一个?你在哪里?你要干什么去?他头大如斗,身僵如铁,每个关节都已锈死,丝毫也动弹不得。
警车戛然而止,他的头差点撞到前座靠背上。他晓得到了什么地方,心悬了起来。一个警官很客气地请他下车,并把他往一间屋子里带。他胆怯地躲在警官的身后,不敢左右看,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后来,警官停住了,并让开了身子。
于是,他看见那个与他朝夕相处的年轻人,那个由他辛辛苦苦喂养大的身体,静静地躺在一个铁匣子里,盖着一匹惨白的布。他全身寒彻,像一根水泥桩一样没有知觉。不知呆立了多久,在警察的提示下,他才伸手去揭那白布。不过,他揭的是靠近胸部的地方,一个念头突然冒出在他脑子里:他要看看子弹是如何洞穿胸口的。但是,他刚刚捏住白布,就被警官制止了。警官请他退后一步,然后抓起白布一端轻轻掀开,露出那张他所熟悉的脸来。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失去了血色的脸,它是那么光洁,那么年轻,它唇上的胡髭还只是一些浅浅的绒毛啊……他的心裂开了似的锐疼难忍,牙齿不禁敲起梆来。他凑近两步,伸出颤抖的手,想抚一下那张脸,忽然发现,那脸上竟浮着一缕笑!他仔细端详,确实如此,嘴角微微上翘着,那笑看上去就有一种挑衅意味,那是一缕邪笑啊!他眉间一热,猛跺一脚,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他大吼,却没吼出声音,一股热腥之物蓦地涌上了他的喉头……他无比悲怆地举起哆嗦的手,想也没想就朝那张冰凉的脸掴去。啪!随着一声皮肉拍击的脆响,他一阵天旋地转,昏厥了过去……
苏醒过来时他已经在自己的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怎么回了家的,他一点也不知道。往窗户上一看,天已经黑了。一整天粒米未进的肚子忽然刀刮般饿了起来。他掀开被子,爬起床来,趔趔趄趄走到窗边,拢开窗帘往外一瞧,巷子里人影幢幢,自行车铃声零零碎碎地响着,远处夜空中,歌舞厅的招牌红红绿绿变幻莫测。什么时候了呢?他拉亮电灯,眯起眼找桌上的钟。只见指针停在两时三十分上。他有些疑惑,拿过闹钟仔细一看,原来它停了。于是,他为它旋紧发条,再把它稳当地摆到桌上。他淘米做饭的时候,闹钟在他身后有条不紊地嗒嗒作响,他的日子,又开始往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