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早地来到运动场边的古樟树下。树下空无一人,于是我坐在阴凉处开始打盹。隐隐约约的童卫红就来找我了。童卫红说,吴朝阳你的吃相实在不雅呢!我说卫红你莫见笑,人要解馋,顾得了脸皮就顾不了肚皮。我问她,你也是来参加校庆的么?童卫红神色黯然,校庆哪有我的份?我的名字早就一笔勾销了。我安慰她说,不要紧,同学们还是记得你的,刚才我还听人提到你的名字呢。童卫红说,他们只记得我的死。我说,死得让人忘不掉,那也不错嘛,人反正有一死的,何况死了还能到别人梦里去周游。童卫红说,可好死也不如赖活。我抓住她冰凉的手握了握说,我如今就是赖活呢,有时我真是不想赖活下去了。童卫红忽然慌张地把手抽走,好了,不跟你闲扯了,同学们来了。
我睁眼一看,昔日的同窗三三两两地过来了。都很面熟,但都叫不出或叫不全名字。最先过来的人跟我点头致意,然后他们互相握手寒暄。显然他们也叫不出我的名字,十七年的间隔对记忆毕竟是一个重大的考验。这样很好,我不必处处小心应付。他们无意中就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把我冷落了。夹在愈来愈多的同学中,我好像谁都认识,又好像谁都不认识。没人跟我叙旧寒暄,我是一个多余的存在。我只好这里听听,那里站站,以显示我既不另类,也非冒牌,我是和他们一起的。我不怕多余,但怕显得多余,正如我不怕冷落,却不想让别人看出我被冷落一样。
由于大忙人魏超的出现,气氛陡然热烈起来。他脖子上挂着一台照相机,忙不迭地跟人热情握手,还忙里偷闲地冲我点了点头。接着重要人物登场,前任班主任现任校长姗姗而来,频频挥手,神采奕奕得像个国家领导人。老同学们就一拥而上,众星捧月般围簇在周围,人人像年轻了二十岁,摩肩接踵,争相发言,赞美红烛精神,歌颂师生情谊,弄得女校长泪光闪闪难以自持。我站在人圈外,孤立而愈发显眼,便被过去的班主任所察觉,瘦长的指头指定了我:你是——?我感到自己在萎缩下去,谦卑而羞惭地说,我是吴朝阳。哦,是吴朝阳,吴朝阳,好名字呵。她竟然没有认出我来,令我如蒙大赦。
问候叙旧以及汇报进行到差不多的时候,便开始照相。在魏超指挥下,所有人分列三排,前排席地而坐,中排屈膝而蹲,后排侧身而立。校长则端坐中央,风采不减当年。魏超端起相机照了一张一张又一张,然后说,谁来替我一下,让我的影也跟大家合在一起?我鬼使神差地出了队列。我说我来。我觉得该为大家做点事,才对得起人了。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相机。魏超说,傻瓜机子,摁快门就是。我说我知道。他的交代纯属多余,难道踩三轮车的就连傻瓜机都不会用?没吃过肉还见过猪走路呢。我开始为大伙照相。照完了全班的集体照,又为这几个或者那几个与校长合影。后来校长因公务繁忙走了,又为那几个或者这几个照。也有单独照的,以樟树或者校舍为背景。魏超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倒把我忙了个不亦乐乎。大家照相的积极性都相当高,争先恐后,你拉我扯的,令我兴奋得很。被人需要和被人央求真是件快乐的事。我热情高涨,喀嚓喀嚓,很快就将36张相片照完了。立即有人自告奋勇拿过相机要换胶卷。那个人转动退片手柄,一惊,坏了!我说怎么啦?他说,你没有将胶片挂上,前面的相都白照了!
所有的人脸上的笑都倏然凝结,惊愕地看着我,仿佛受了我的蒙骗。由于我糟蹋了那么多的幸福表情,他们眼睛里渐渐地透出谴责的目光。胶卷不是我上的,但我有口难辩。有人在我耳边埋怨道,机子是傻瓜,人不是傻瓜嘛!我如同当年坠入河水中,从头至脚地凉了下来。
我转过身,默默地离开了这群昔日的同学。我十分后悔我的母校之行。我沿着嘈杂喧闹尘土飞扬的街道往家里走,摇摇晃晃,头重脚轻。我真是要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校庆搞得我很不愉快,为了忘记这种不愉快,一回家我就踩着三轮车上了街。可是在街上转悠了一下午,却没有送上一次货,小菜钱都没赚到几个。我一倒霉,总是双份的,没办法,只好垂头丧气回家。
心里烦躁,总得找个人说说,总得划个口子,将肚子里的窝囊气放出来,否则会憋出病。这个人通常是我老婆。但是一闻到从家里飘出来的中药味,我就晓得,老婆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我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只能独自承受了。
老婆是一年前犯的病。开始时,是我俩快活之后,她就腰疼。我们以为是用力过猛,做得太久的缘故,就没怎么在意。后来我们减少了次数,而且我尽量地把动作放轻,速战速决,她的腰却疼得越来越厉害。也不仅仅是同房之后疼,有时在大街上擦皮鞋,擦着擦着腰就直不起来了。她的身体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她的脸晦涩无光,慢慢地由蜡黄变成惨白,没有一丝血色。那日她一只手撑着腰,含着一丝苦笑说,老公,我的子宫只怕要检修检修了。
她独自去医院看的病。我本要陪她去,她不允。她说她看妇科,我一个男人跟着去,好意思?所以,我不知道医生是怎么摆弄她的身体的。医生建议她住院,她没住。因为我们吃药都没地方报销的,还敢住院?住不起的。她在医院打了几针,开了一些药回来。我问她是什么病,她说,反正是女人的病,你问那么多干什么,难道说我还没病装病?我就不好多问了。这次看病花了两百多元,她为此唉声叹气。我安慰她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要身体好,还怕没钱赚?钱财乃身外之物,只有身体才是我们自己的,钱由我来想办法,该吃的药你还得吃,你只管安心养病吧!她抓着我的手说,病其实没什么,哪个女人没几样妇科病?只是我不能让你用了,怕你受委屈呢。唉,我要是长个备用的就好了。我很生气,我说于红霞你把我看成什么了?不能用就不用,不用又不会死人,都什么时候了,我还会计较这个吗?我又不是畜生!
老婆卧床休息了半个月,吃完那些药后,病情有了好转,就继续上街工作。以后病疼再次发作,就去看中医,不吃西药了。她说西药治标不治本。当然中药还有一大优势就是便宜,一大包也只要两三块钱,可以吃一天,而西药那么小一粒,贵的要一块多,便宜的也要几毛,而且医生又舍得开药,一吃就是一大把。吃中药她人都开朗些,有时听见我回来了,她还边熬药边哼几句流行歌,唱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什么的。
但是中药也一直没有治好她的本。她总是稍有好转就停药。我反对她这种只顾眼前不顾长远的做法。她不理睬,等到下次疼痛发作实在撑不下去了,才肯去抓药,而且顶多抓三副。有次我自作主张给她多抓了几副药,她大发脾气,说吴朝阳你的肉能卖钱么?能卖钱就把你杀了换钱买药去!换不了钱,你就少给我药吃!我只好依着她,也只能依着她,惹她生气只会加重她的病情。她那病恹恹的样子让我重话都不忍说一句。
苦涩的中药味已经够令人压抑的了,我不能再拿校庆之类的鸡毛蒜皮去烦于红霞的心。我装着嗅觉不灵的样子,尽量舒展眉目走进自己的家。
进屋一看,饭菜香喷喷地摆在小桌上。老婆子红霞和儿子小康都在桌边等着我。药罐子坐在藕煤炉上吐着热气,我瞟它一眼,嘴里说,等我干什么?吃吧吃吧!儿子得了号令,立即捧起饭碗,像个腐败分子一样呼噜呼噜大吃大喝起来。儿子有点怕我,炒鸡蛋是桌上唯一的荤菜,儿子瞟着鸡蛋,目光锐利,筷子却不敢去得太勤,畏畏缩缩的。我干脆端起盘子,拨了一半在儿子碗里,剩下的一半摆在老婆面前,说,你们吃吧,今朝我肚子里有的是油水!
于红霞便问,校庆热不热闹?
热闹,热闹得很呢!不知何故,校庆带给我的不快忽然之间烟消云散了。我称道了它喜庆的场面,又感叹了一阵子同学脸上的皱纹和老师头上的白发,接着就兴致勃勃地赞美起母校的红烧肉来。经过我的细致描绘,一盆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热气腾腾地摆在老婆和儿子的面前。儿子目不转睛,口水都流下来了;于红霞则咂吧着嘴,还不时伸出舌头舔着嘴角,好像他们真的与我分享了那盆毛主席都喜欢的红烧肉。
儿子无限神往地说,爸爸,你们学校真好,还请你们吃红烧肉,我们学校要有你们学校一半好就好了!
我说,爸爸的母校过节嘛,能不好吗?
儿子说,我们老师也要过节了呢!
我问什么节?
于红霞说,教师节嘛,年年都要过的。
儿子说,我们老师说了,今年教师节,不许送钢笔,不许送笔记本了,老师说他家又不是开文具店的。
我问,那送什么?
儿子说,老师说他家放不下,什么礼品都不许送。
我松了一口气,那他不废话吗,不用送就不用说嘛!
老婆伸伸腰,皱皱眉说,你呀,脑筋不会转弯,老师说不准送礼品,意思是要送红包。真是岂有此理!我一气,就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他就这样为人师表吗?不送!
老婆说,人家也没强求你,不送可以呀,只是怕他以后就很少让小康发言,也不会用心地辅导小康,小康做了好事也得不到表扬了。儿子要是因此成绩滑坡,你说是不是因小失大?
可是……我把可是后面的钱字含在嘴里没说出来。这个字太为难我们了,我恨不得把它嚼烂咽下肚,再把它拉在厕所里。
老婆叹口气说,还有几天时间,我慢慢想办法吧。
我立即说,不,这办法我来想。再让老婆解决,我就太不男人了。我起身转了两圈,虚张声势地东张西望,然后踅进半明半暗的里屋,将那张老式书桌挪开一点,书桌后的墙上便显露出一个小洞。这是我藏私房钱的地方。不是我不相信老婆的理财能力,也不是我蓄谋存钱养小情人,我只是以备急时之需,以便在关键时刻给老婆制造一个惊喜,显示我男子汉的能力和应有的责任心。遗憾的是我的私房钱从来没有超过一百块,所以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极为有限。
我从那个墙洞里抽出半块砖头,又从洞中掏出一个烟盒,再从烟盒中拈出那张仅有的50元大钞,将它抻平抻平,吹吹上面的灰,然后走出里屋慎重地交给老婆:给,二十元作红包,三十元你拿去抓药。
老婆说,三十元红包,二十元抓药。
老婆的神情那么坚毅,不容置辩,我只好点头答应。
我家的中药味断断续续地弥漫了整整的一个秋天,每当家门外有梧桐叶飘然坠落,我都认为它们是被老婆熬出的中药味熏下来的。
进入冬天之后,老婆再也不肯吃药了,因为病情总是老样子,既不见好转,也不见恶化,而且一吃就呕,呕得天昏地暗。老婆说她不愿再受这种罪,也不能再把钱往水里扔了。似乎因为天气冷了,人们的消费热情也大大降低,购买大件商品的寥寥无几,我送货的生意就十分的清淡。我和同行们几乎天天袖着手、缩着头,聚在商场门外,边闲聊边盯着进出的顾客,无所事事,心里发虚。这日我正考虑着换行当的可能性,踩着三轮车从翠香酒楼门前过,忽然被人一把抓住袖子。回头一看,是魏胖子魏超。
我说,魏老板你在这里干什么?
魏超说,我是翠香楼的老板,我不在这里在哪里?你这个吴朝阳,校庆一完就泥牛入海无消息了,要你多联系,你怎么不联系呵?
我说怎么跟你联系呀?
魏超说不是给了你一份同学通讯录吗?
我就不吱声了。那通讯录我从母校一出来就揉成团扔进了垃圾箱。我没有与任何同学联系的打算,我已经差不多把他们全忘了。
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正好有几个老同学要聚一聚。
魏超把我从车座上拉下来。
我说,是谁请客?
魏超说,你别管,反正有人签单,吃公家的,不吃白不吃。
我还在犹豫,魏超已帮我锁好了三轮车,接着将我往翠香楼里推。一上台阶,门口一个身穿红旗袍的漂亮小姐冲我鞠了一躬,笑容可掬地说欢迎光临,慌得我差点也朝她鞠一躬。
魏超把我领进一个包间,让我等着,就忙他的去了。我就等。开始有点不自在,手足无措,慢慢地就好了。我啜着茶,嗑着一碟瓜子,四下观看。包间装修得很讲究,雕花的古色古香的呆窗户,墙上还挂着箫、二胡之类乐器。从窗户的磨砂玻璃的反光里,我窥见自己的装束与环境很不协调,浑身就有点不舒服。但这不能怪我,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我踩三轮车的时候,我帮人家背电冰箱上楼的时候,从来没感到自己不协调。所以我理直气壮地嗑瓜子,地面光洁如镜,瓜子壳不好乱扔,我就把它们放在夹克的口袋里。当然我只放了一把,因为我发现桌上有空碟子,我准确地猜出它的功能就是盛瓜子壳之类东西的。我等的时间慢慢地有些长了,就有些心烦,心想还是一走了之吧,这不是我待的地方。起身欲走,门忽然开了,魏超引了一帮老同学进来。都是一些校庆时见过的熟面孔,只是我仍然叫不出或叫不全他们的名字。他们倒认出了我,吴朝阳吴朝阳地叫。我有些感动,又有些惭愧,说,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晓得我呵?
一个宽脸同学边打手机边笑着说,岂止是晓得,这一向你的知名度急剧攀升呢!哪一次聚会,都少不了讲一番吴朝阳照相的故事,都成经典了呢!还创作了一条歇后语,叫什么来着?
另一个人说,叫做吴朝阳照相——浪费表情。
原来是这样!我立刻感到一脸的蚂蚁在爬。魏超马上解围说,谁都有犯低级错误的时候,不是说摄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吗?朝阳要是不制造这么个小小的遗憾,大家不就少了一个笑谈,少了一份快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