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国风回想自己的一生。少年成名,却因为一点小事与师兄意气相争,以至生死相搏。多少年来,他因腿伤束缚武功精进,恨极了三位师兄。但现在静心去想,受伤之后师兄们也曾为他延医买药,只是隐瞒消息,不曾禀告师父。他们知道,师父疼爱幼徒,一旦得知此事,必然耗费功力替自己驱毒。而师父与人相约比武在即,师兄们隐瞒此事,导致自己终生残疾。这是他一生恨事,现在想来,感触却自不同。就像沚湄不管是正是邪,一定会站在自己一方,师兄们维护师父也只因师徒情重,不能说是存心陷害自己。在生死相斗之后能这样对待自己,三位师兄也算仁至义尽了。他们的武功才略虽不出众,但他们对师父的感情,其实不亚于自己。
自从隐居之后,他回首往事,未尝没有后悔之心。所以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师门内讧。在消寒会时见唐韵排挤,一怒而去,也未尝不是退让。唐韵受伤忏悔,他深受感动,也觉得欠了师兄的情,于是瞒着众人替唐韵驱毒,把毒气引到自己身上,以内功强压,直到今天也未被人看出。
林国风又有些疑惑,或许云霄与沚湄已经看出来了。三人共斗神秘女子时,自己出招软弱无力,难道能没有破绽?但从后来的谈话可知,云霄、沚湄都了解到自己的计划,而且支持。那样,当初的软弱无力也可看作是故意示弱,让对方不疑有诈。
无论如何,这个计划必须实施下去,因为击败神秘女,只有这一个机会。一旦错过,今后再也来不及了!
院子里的柳树下,沚湄顾影徘徊,已非一刻。这时已是初夏,柳叶儿都浓绿肥厚。但北方尘土大,连日没下雨,树叶儿也蒙了一层灰,看着不很悦目。沚湄想起从阮观云处回来,在柳树下遇到师叔。此前二人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对话,柳树下又推心置腹。那里的师叔,是抱着将死之心,准备与阮观云决斗。昨行前,他把自己击倒,不让自己有危险。
这一次,他又要把自己放在一边,独身对险。他总是这样,在最危险的时候,总是希望自己能置身事外。他难道还不明白,自己与他,从很小的时候,从天石山的后山处,就已经合为一体,再分不开了。在人前冷淡,不管多久没有交谈,也破坏不了两人的默契。怎么,那夜的生死之斗,他还以为自己没看出他身有隐伤吗?他动作迟缓,功力不足,是中毒的迹象。其实这迹象已非一日,只是沚湄一直忙于应付阮家的事,不曾顾及。
沚湄深深自责。出力替云霄打点操持,固然是厚情所感,又何尝没有私心呢?她愿意结交朋友,天性里对别人有一份善意,况且结交云霄这样的大侠,多少能提高自己的价值。因此就忽略了师叔,不曾更早发现他已中毒。从离开天石门一路行来,他处处回避沚湄,是为了避嫌,更是怕被发现中毒。他的毒是因替大师兄唐韵疗伤,把毒气吸到体内了。怪不得大师兄渐渐好转!
他的毒很深吗?没有办法治好了吗?所以他甘心牺牲生命,换取江湖的平安。可是他不知道,还有别人也愿意牺牲生命,去换取他的平安!……
至于那神秘女子,沚湄一直与林国风看法不同。她总是相信对方是受人唆使利用,本性未必残忍好杀。她再三劝告,离间对方与师父的关系,不能说不成功,但同时也教她对方一些武学道理。以后的发展是怎样?会不会养虎为患,让敌人更强大,给武林带来更大的祸患?现在已经初露端倪了,神秘女不是意识到阮大侠内功秘籍的重要、并且强夺走了吗?或许师叔才是对的,只有及早除掉她!即使还有别的办法,师叔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自己还能再犹豫吗?
云霄安慰了妻子,命儿子儿媳处理阮夫人丧事,尽量把家务琐事推出去,让自己静下心来。虽然对林国风性格诸多腹诽,他不能不佩服其武学见识。玉枕穴的一击,会给神秘女带来伤痛,但也只是短期。看来半个月后就会恢复如常了。神秘女子对内功的道理懂得很少,伤痛之下,也许会相信林国风真的更好的内功,能治好她的病,并且解决她练习内功时遇到的各种问题。这个道理,林国风在一转念间就已想通了,自己却想了很久!
林国风想利用这个机会除掉神秘女,未必就除掉灭绝门,却总是予敌重创,云霄也觉此举势在必行。但实际操作起来,林国风仍有怀疑。沚湄随侍在侧,自己时时关注,都不在林国风的计划之内,否则他不会守口如瓶。他的计谋如何,真的能对付得了那武功高绝的神秘女子吗?
他不敢去问。那神秘女子一定在旁窥视。林国风限定了十三天写完内功心谱,神秘女子一定会在十三天头上来攻。这十三天内,他们都是安全的。可是一言一语,都可能落到对方耳中。一旦被窥破计谋,她就再也不会上当了。云霄连与妻子儿子都不能谈及此事,更不能去问沚湄,只在自己心中千回百转,
阮家大宅是七进院落,另有东西配院,鳞次栉比。若无人带路,还真许走丢了。要是站在高高的屋檐上,居高临下,倒还看得清楚。那神秘女子就站在高高的屋檐上,守着林国风的院落,几度日升日落。
从近处看,她实在没什么神秘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子,相貌还甚丑陋。自从师父处学习武功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按时调匀内息,流转内力,因为玉枕穴受伤,内力在体内遇到卡子,再也过不去。练内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再这样下去,她的武功会渐渐减弱,最终连人也会废掉了!
在天石山与林国风叔侄相斗,沚湄短短几句话引起她内心巨大震动,因为在此之前,她已察觉到身体有所变化。有时练功,某个重要大穴会突然刺痛一下。用力过猛,也会头昏目眩。这些都是练功急进引起的不良反应,是轻微的走火入魔。师父教她练功,再三催促,却从来没有提过会有这些反应。师父在她心中是神,可神会眷顾人间吗?
夺来的字画已经拆去裱糊,从里面找到几十张小小的册页。她虽无高明文采,也略能文字,精心推敲,把书页按顺序排好。细细看来,记载的内功的确高明,但远水不解近渴,不把玉枕穴的滞塞去除,什么内功也无法练习,甚至连命也不一定能保得住!
沚湄曾劝她不要杀人,说被杀者的亲人会伤心。这话她一直不懂,直到现在,起了怕死之心,才恍然觉得,人是有权利活下去的,不该随意夺去别人活的权利!师父让她杀人,杀好多人,凡是武林高手都要杀,越有名的越要杀。师父是错的!
她也是人,她也有活下去的权利。从身体的处处隐痛,到玉枕穴的受伤,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她是杀过很多人,也许这是报应吧?可是,她不想死,她想活!她甚至已拿定主意,只要能活下去,她再不会胡乱杀人了!连师父的话也可以不听!
真的能舍弃师父吗?纵然他对自己并非真心,只把自己当一件工具来利用。可这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也是他给的。更重要的,是他,让自己明白,自己是一个人,是一个能有所作为的人,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师父对自己好,只是当一件工具。她忽然被这个念头激得暴怒。师父是神,自己却只是一件工具!凭什么只是一件工具?她要让他明白,她不是手中一把刀剑,是一个有思想有个性活生生的人!想到这里,她更要拿到林国风新撰的武功秘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