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各人把自己刀下杀死的天石门弟子依次报了出来。原来苗家对天石门已了如指掌,虽不能认识每一个年轻弟子,但人数多少了解得极其精确。只要算一算各人杀死了多少人,就知道只有天石门掌门陈国峰、李国岭和七名青年弟子没见到确实的死讯。但陈国峰后背被苗园砍了一刀,负重伤逃走,未知生死。七名年青弟子除了沚湄和刚才逃走的三人以外,另外三个都是陈国峰随身扶侍之人。这几个人武功不足为道,但他们的逃脱印证了刚才沚湄所说的话,陈国峰的确没有死,在亲随陪伴下,已逃入沙漠。如果沚湄赶上去和他们相聚,这就是天石门精华所在。
李国岭是个性格极暴燥的人,大敌当前,决不会忍辱偷生。可是在激烈的战斗中,居然没有一个人与他相见,不知去了哪里。也许是和守住天石草的苗草苗海遭遇。如果果真如此,李国岭武功决不及苗草苗海中任何一个,应该已被杀死。但未见苗草苗海之前,还不能确认。
如果再有一个人,那就是刚才沚湄提到的林国风。但沚湄并没有说清楚林国风破解此招的方法是什么时候教给她的,也不知此人现在是否还在世,即使在世,又不知是否还在天石门中。苗林回忆片刻,给大家讲了他所知道的林国风。
林国风出名江南富商世家,三世单传,因自幼体弱,被送到天石门习武强身。没想到他聪慧过人,武功进展极快,才二十来岁年纪,已不在三位师兄之下。更兼文采出众,人物风流,在江湖中有“文武两器,矫矫不凡”之名。可是天妒英才,成名不久即有一次遇到强敌,身受重伤。虽经治疗,保住了一条腿,却留下了残疾,成为瘸子。那以后,江湖上再不听说他这一号人物。不久他的师父、天石门创始人许可久老病而死,江湖中就不再有人提起林国风的名字。
云出岫听完他讲述,沉吟说道:“这个人多半还在天石门中。刚才万前辈说道,他被沚湄领来的一个人打败在养马院,沚湄称那人为师叔,应该就是这位林前辈了。”苗圃一听不错,忙问万声顺:“是不是?”万声顺想了想:“她的确是叫那个人为师叔的。是不是林国风,我可不知道了。可是他身法极快,不象是腿有残疾的人。”云出岫道:“我和表妹阮伊人路过这里,走错了路,在天石矶附近的确遇到一位瘸腿人,还给我们指了路。”
苗林问道:“他有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云出岫回忆道:“黑夜之中,看不清楚,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不爱说话。”苗林沉吟道:“年龄倒是很对,可是,如果他真有一身好武功的话,怎么能忍得住二十年不在江湖中走动?”苗圃忽然问:“你说他给你指了路,为什么你和伊人还会到天石矶解手?”云出岫道:“我们已经走过天石矶了,才遇到他的。”苗圃松了口气:“那不会是他了。天石矶是天石门禁地,如果你们从那里走过,被他看到了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这是个不相干的人。”
说来说去,还是不能确定林国风现在究竟在何处。苗林命众人原地等待。因为天石门众人退入沙漠绝非长久之计。这片沙漠极大,快马加鞭走一个月也许还走不出去。天石门人认识路,也只是知道最边缘这一段如果行走而已,避得一时避不了一世,最终水尽粮绝,还得原路返回。所以苗家众人留下来守候,等对方出来再行歼灭。等到天亮,苗林又命苗园去接应守在天石矶旁的苗草苗海前来会合,万声顺率领几个青年弟子去采买粮食帐篷,竟是打算长期驻扎。
万声顺等人很快回来,带着大匹熟肉、馒头、美酒和两顶帐篷。苗园却直到傍晚才回来,原来他找遍了天石矶和天石山上上下下,居然找不到苗草苗海二人。苗林莫名其妙,好在深知这二人武功高强,胜过在场所有的人,倒不太担心,只是气他们不听命令,擅自离开。
再过一天,苗园苗圃二人再到附近去找苗草苗海,依旧没找到,却与另两个人不期而遇,将他们带了回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相貌俊美,云出岫依稀认得他是苗草的小儿子苗之乡。另一个人,便是杀死天石门弟子后独自逃走的阮伊人。
云出岫一见大喜。阮伊人也上前与他相见,道:“你没死,真好。”却也并不显得十分高兴。云出岫心道:“她到底是大家闺秀,虽然平时娇蛮任性,毕竟不愿在众人面前稍露情意。”当下微笑道:“谁告诉你我死了?平白害你伤心,我找他算帐去!”阮伊人淡淡答道:“没有谁告诉我,我想我下重手杀了他们的人,他们还能放你活命?没想到天石门的人胆小,不敢杀你。真是太好了。”
云出岫心中一片冰凉:“她杀人果然是故意的。杀人以后便独自逃走,丝毫不顾忌我的性命。她对我的情意,就只有这一点吗?”再看阮伊人,三言五句以后就离开云出岫,与苗之乡轻言低语,甚是亲密。云出岫心下更冷。他与苗家人相处已经数日,但对苗家如何与天石门结仇、为什么非要斩草除根,丝毫不知道。见了阮伊人对自己不理不睬,更是孤独。
中午吃过饭,苗之乡多半是喝了几杯酒,忽然笑嘻嘻走到云出岫身边,说道:“云兄,有一件事,伊人不便对你说,让我转告你一声。”云出岫道:“什么事?”苗之乡微笑道:“当年云兄与表妹定亲之时,家父也曾替我求亲,此事云兄是知道的了?”云出岫冷冷说道:“我不知道。”苗之乡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这次云兄身遭大难,大家都以为云兄不在人世了,虽然伤心,可以无可奈何。伊人表妹年纪轻轻,总不能守一世的望门寡,因此另许了我了。”云出岫脑子轰隆一声,耳朵嗡嗡直响,半晌听不到苗之乡接着说了些什么。直到苗之乡拱手为礼,转身退开,云出岫忽然醒悟过来,心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却不能被他们小看了!”大声说道:“恭喜二位。”
苗林听见,转头问道:“恭喜什么?”云出岫道:“苗兄与表妹定婚了。”苗林怒道:“乡儿,谁同意你们定什么婚了?是你们自己做了主了,还是你爹妈让你这样说的?”苗之乡吓了一跳:“大伯,我,我,我爹三年前就替我求过亲。只是当时……”苗林喝道:“当时什么!”苗之乡吓得不敢说了。
苗林气道:“当时伊人已经和云出岫定了亲,你爹是不知道才去求亲的。如今你又说这样的话,象什么样子?”阮伊人娇嗔道:“舅舅!你喊什么呀!”苗林狠狠地瞪了苗之乡一眼,不再说了。苗之乡象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没精打采,阮伊人却柔情似水地看着他,趁人不防,还伸出来手,在他手上轻轻一摸。
云出岫看在眼里,只觉心中一片冰凉。他从小在舅舅家长大,虽然舅舅疼爱自己,但舅母性格刚硬,凡事都是她说了算。虽然舅母待自己也不能算是不好,毕竟隔了一层,让幼小的云出岫时时有寄人篱下之感。他从小没见过父母,知道他们早就死了。也是在不懂事之时,已经由舅父做主,与表妹定下亲事。
但今天一看阮伊人的眼光,云出岫就明白,阮伊人真正爱的是谁。那含情脉脉、娇羞万状、既关心又体贴、恨不得奋身而出为对方牺牲自己的情状,云出岫从来没有见过。阮伊人也许并非没有爱过自己,但当她真正找到心爱的人时,对过去的恋人只能是厌弃。他也并不为此多么伤心,只是觉得到手的东西又失去了,从此更加无依无靠:“难道我还要与表妹成婚,一生受她厌弃?还是祝她百年好合、从此在舅舅家做一个闲人?或者投入苗家门下,终日看着自己曾经的未婚妻与别人出双入对、恩爱终身?”苗林对他青眼相加,他也感到无尚光荣,可光荣只是光荣,并不是他最需要的。他最需要的,也许只是一锅小米稀饭、几个清淡的小菜,以及一张温柔的笑脸,对着自己的笑脸,不需要与他人分享。他忽然想念老父,今年已经六十多了,头发一定白了许多吧?小时候每隔几年舅父会派人带云出岫回家看望老父一次,那是个孤僻苍老的人,常常厉声喝斥上门求医的病人。可是奇怪,上门求医的人总是那么多……
忽然听得厉声断喝,苗园及担任警戒的三名年轻弟子一起催马向沙漠冲去。其他人也纷纷上马。云出岫一惊之下,来不及多想,随着众人一起策马向沙漠中冲去。
跑不多远,前方一匹白马、一名少女迎头看见,立即拔转马头向沙漠深处回奔。相距只有二三十丈,少女的马力不及众人,距离已在渐渐拉近。少女却拔马转过沙丘,向另一个方向奔去。众人不禁犹豫。又追了不远,少女再次转了方向。苗林忙道:“沚湄是专门来诱敌的,不要再追了,马上退回去!”苗家众人和阮伊人自然都拉马后退,只有云出岫心神恍惚,充耳不闻,继续向前。苗林大喝一声:“小云子!快回来!”云出岫却已转过沙丘,看不见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都有爱材之心,可谁也不敢再向前走。留在原地等候半天,只得回来。苗林轻声叹道:“这孩子贪功心切,可惜不明白沙漠的特殊地理,唉!”
其实后来那声大叫。云出岫是听到了的。但他不愿再与阮伊人见面,心灰欲死,只管催马向前奔去。远远看到沚湄一人一马,是沙漠中唯一的活物,便一直跟着走去。沚湄骑的马几天没吃饱喝足,力气已衰,也摆脱不了他。终于转过又一处沙丘,沚湄跃下马来,却并不看云出岫一眼,顾自走到沙丘阴影处。在那里,躺着一个重伤的老人,云出岫认出就是天石门掌门陈国峰。
陈国峰看着云出岫惨然一笑:“沚湄,你的主意不行,只引来一个,还不是苗家的人。”沚湄道:“可苗家人追了我好久,三位师弟已经有足够的时间离开了。”陈国峰道:“那也好。就咱们三个死在这里吧。沚湄,你先杀了他,让我看着也出一口气。”
云出岫倒吸了一口气。他自忖武功比沚湄要高,但当此之时,若沚湄对他动手,他只会束手待戮,不会丝毫反抗。他心念一转,又想:“也好,沚湄姑娘对我很好,就让我死在她手里,也算死得其所了。”却听沚湄说道:“大师伯,我觉得云公子并不是坏人。”云出岫松了口气,也不知怎的竟有点失望,但同时也觉一阵温暖。陈国峰叹了口气:“随你吧,反正我已经把天石门都交给你了,恩仇的事,都由你做主。”沚湄不再回答。过了一阵,陈国峰自己开口:“你说得对,这小子并没有跟咱们过不去。是别人害了他。”他勉强伸出一只手,向云出岫招了招:“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