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为财张着大嘴，让那小男孩尿了一泡尿，好不狼狈！吃完药，他一头拱出人群，逃回家去。下午，嘴和手脚都正常了，虽然没变成植物人，可半个月也没敢出门。
当众出过那次丑后，老胡见人绕着走，再也不敢想歪点子。韩大夫那边还有愿要还呢，他依照吩咐，钻进老林子抠草药，大夫教给他哪种药有用就挖哪种；回来后，过秤，记在他名字下；哪天挖得少了，老大夫就是一顿臭骂，说他旧病不改，没救了。胡为财知道自己从前理亏，也只好忍气吞声，除了摆弄他的庄稼，就一门心思研究中草药。
还别说，这家伙灵，到让他悟出点门道来，有时乡亲得点小病，他还能试着给弄个小单方呢。韩大夫人严厉，手却不狠，按月发给工钱。老胡的小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待他的女儿上初中时，学校想给他个减免费用的指标，他胸脯一挺：“不用，咱现在不比当年了。”
这年过春节，胡为财让老婆炒上一桌子菜，请韩大夫来吃酒，谢他当年不但救了他一条命，还拯救了他后半个人生。韩大夫笑笑说：“说毒药那是假的，我当医生哪会那么丧失医德？不过看你那副样子，实在没法子改变你，就略施小计刺激羞辱你一下，现在倒是我应当向你赔礼道歉的。”
“说啥呀，韩大叔，我白跟您学了这几年，还能不知道哪会存在毒男不毒女这样的药呢，我服气的是您那一场羞辱，竟然让我一下子站起来了……”
胡为财声泪俱下，跪在炕上，十分认真地给韩大夫叩起头来……一袋大米故事发生在三年自灾害期间。
胶东半岛有个叫小滩的小屯子，十几户人家都姓林，一个祖宗传下来的。这林氏家族有不得捕鱼的祖训，因此，面临大海，却只能靠种地吃饭。离海太近，海水高兴了就漫过小村子，使土地严重盐碱化，粮食减产，这些村民生活就比别处更贫困。这年冬天，一支部队开到这儿，黄确成带的一个班就借住在贫农林显龙家的三间厢房内。房东老两口没儿没女，见来了这么多懂事的年轻人，高兴极了，拿战士当亲生儿子待，哪个战士有点头疼脑热，战士们还没起床，老两口就早早地候在门外，等着看病号好些了没有？战士们都冲这对善良的老夫妇叫爹叫妈。
灾荒一发生，林爹妈家中很快就断了粮，去社里劳动之余，老两口还得去野外挖野菜充饥。战士们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大家商量，怎么能帮咱老林家爹妈一把呢？战士那点津贴本来有限，就是全拿出来，也没用，因为那年代别说粮食，凡能吃的啥也买不到！部队有铁的纪律呀，不许拿群众一针一线，平时鼓励战士们帮房东扫院子挑水干杂务活，努力搞好军民关系，可要想拿公家的东西给群众送礼，那时候，借个胆子也没人敢做。黄确成和战士们想了几个夜晚，有了！
战士们每餐要跑步到邻村的连部吃饭，每人限量俩馒头，一搪瓷缸稀粥。吃饭时，他们各自悄悄掐下一口馒头，送到班长的碗里，班长就省出一个整的，用手绢包好，悄悄揣回去。这要冒很大风险的，如果被发现，就等于盗窃！那天赶得巧，一天接连两顿馒头，全班共攒下了俩馒头，班长黄确成喜孜孜地给大娘送过去，说是战士的孝心，部队蒸的馒头一般靠苏打发酵，请老人家尝尝什么味儿。
林家爹妈老两口正吃晚饭，蒸出的菜窝窝颜色乌黑，几乎看不到粮食渣儿，瞅得黄班长好不辛酸！可大娘一看馒头，脸色立刻变了：“黄班长，你们这年龄，正是饭量大的时候，我俩待你们就是自己的儿子了，当爹妈的没能耐让儿子少挨饿，已经没脸了，哪有去儿子嘴里夺食的道理，你们这么办不是想要我俩的老命吗？让指导员知道了要犯军法，赶紧拿回去。要是再这样，你们就别住这儿啦。”
这一夜，战士们几乎没合眼。那个年代，人都敢吃人了，林家爹妈居然不收馒头，她老人家护犊子的心情，连亲爹妈都比不上。战士们觉得不报答老两口，自己就枉做了一回人，于是，他们冒着更大的风险，实施了另一个方案，攒点可以贮存的大米，到危难时，出手帮老人家一把。
连队的炊事班长姓朱，服役前跟黄确成是老乡。黄确成就把老两口的事跟朱班长说了，问朱班长敢不敢做一回好人？朱班长也很感动。两个班长一击掌，豁出去了，大不了丢了小“纱帽儿”，何况咱这不是做亏心事哩。
那种特殊时期，连队首长对粮食看管得相当严，坚决不让外露，从厨房带出粮食，可不是容易事。打那以后，黄确成和战士们每餐少吃一口粥，先做到良心上不愧对全连战友，黄确成缝了两个微型口袋，朱班长事先把他们省下的米装入，也就一两左右，打饭时，由战士轮流与朱班长搭话，找机会交出空袋，接过“米袋”，塞在袜子处，带回宿舍，积攒于另一只面粉袋里。如此反复了两个月后，这些可爱的小战士们共“偷”出来一面袋大米，大约有50斤的样子吧。
粮食不敢久放，若是被上级发现，可就塌了天！恰在这时，部队接到命令，要开拔到别处执行任务。那个饥荒年代，连个军民联欢都没搞，早晨开会，下午就离开。
战士们撤出后，班长黄确成把大米偷偷送到林家父母的房间。林妈妈去邻村求药去了，只有林爹爹病在炕上。黄确成也是个孩子呀，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让林爹爹接受这份馈赠，就说，我们要执行任务，最多一年内还回来。这大米……黄爹爹呻吟着说，快拿走，我们不能要你们的东西，你大娘会生吃了我！黄确成脑子一转，说，不是要给你们，是我们带不了啦，先放在您这儿。这个“放”字当时在当地有两种解释，既可以理解为寄放，也可以当成“给你”。黄确成班长暗自得意，这方法好，如果硬是赠送，老人家感激之余逢人就讲，传到连队首长耳朵里，他承担不了后果呀，放在这儿，老人危急中，必然先借了吃掉，那同样达到他们的目的。
部队开拔到一个海岛上。这时，战士们的粮食定量进一步削减，饿极了，就抓礁石缝里的小蟹子生吃，他们每天只能面对头顶尖叫盘旋的海鸥和远处冒烟的轮船发呆，孤独中更想念那双亲如爹娘的老房东，留下的那袋大米简直是杯水车薪……他们如今怎么样了，饿没饿坏呀？这工夫，班长黄确成轮到了探亲假，战士们琢磨，最好的礼物就是吃的啦，他们再勒一段裤腰带，每人每天省下一片馒头，放在礁石上晒干，攒了满满一提包，临行时，一定让班长带上。
黄确成班长搭乘送物资的轮船上岸，心急如火地往家奔。他的家恰巧经过林大爷的那个县，黄确成实在太想这对老爹妈了，他决定延误两天，绕道先去探望林家爹妈，上年纪的人，又赶上灾荒年代，错过这次，今生还不定有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推开林家爹妈的门，黄确成一下子惊呆了，往常那个明亮洁净的小屋，现在是一片黑暗，林大爷躺在厚厚的被褥当中，一开口说话，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黄确成适应了室内光线后，才看清，老人家那双腿肿得差不多有小水桶粗，手指轻轻一按，就陷下一个深坑，几个小时都不能恢复，这是当时很流行的浮肿病，纯粹是饥饿所致！黄确成鼻子一酸，忙把背包打开，说是受战友们的嘱托，专程来看望老人，没钱买礼物，包里的馒头干，是他们的一点心意，请爹妈千万别嫌弃……正说着，林妈妈去邻村老中医处给大爷取了药回来，一见黄确成，一把抱住，再也不肯松手：“我的亲孩子哟，你们去了哪里，饿不饿？”小黄说了“来意”，大妈感动得涕泪交流……突然，她放开黄确成：“孩子，你们开春放在这儿的大米，我给藏在了棚项上。怕老鼠偷吃，装在那只木箱子里。你腿脚灵活，自己踩梯子上去拿。”大妈说，可是拿走啦，这半年多来她整天提心吊胆，如今人人都饿红了眼，这若是让谁知道她家中还有吃的，那肯定给抢了去！
啊，林老爹都病成这样了，那袋大米还给留着，林妈妈竟然没做给老伴吃！黄确成吃惊地说：“娘哟，这是当初我们战士省下来的，不算公粮。怕您不收，又担心让首长知道处分我们，所以才变着法子送给您的，您怎么这样诚实呀。”
“孩子，你们还是没把我们当亲爹妈。”林妈妈有些失落，“这年月，饿死个人，家常便饭。可你见过哪家的爹妈自己活着，却把自己的儿女饿死了？没有。要死，也得先饿死当爹妈的，虎毒不吃子嘛。这些大米是我孩子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俺俩老东西吃了，也得噎死！赶紧拿走，别惹我上火！”
黄班长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爬到棚顶，过了一会儿，把那些大米拎了下来：“好俺的亲爹娘，你们二老多保重，这些米，我先捎回部队了。”
黄班长怎么又改变了主意？原来，他在棚顶上把大米从木箱中取出，拿电棒一照，老天爷，那大米全生了虫，已经无法吃了。他恍然大悟，林家妈妈这地儿只种地瓜和小麦，一辈子也没吃过大米，老人家只把它当小麦保存了，怎么会知道大米能生虫这道理！
黄确成班长辞别林家爹妈，朝自己家乡方向磕了几个头，暗暗祷念，爹妈呀，原谅儿子这次不能行孝，我自作主张，把这份心思献给林家这对没有儿女的父母了……匆匆回到海岛，连首长吃了一惊：黄确成怎么没休完假就回来了？黄确成哭着讲述了那袋大米的来历。连长、指导员沉默了好半天，也，时流下泪来，突然喊勤务员找来炊事班长，命令，把这些霉米简单处置一下，只要不害人就行，晚餐时做熟了，分给战士吃掉它。
这天晚上，全连战士眼含热泪，听黄确成讲完了这袋大米的故事，他们每人分得半碗霉米饭，很多战士事后说，这碗米饭下辈子也不带忘的。
又是几天后，黄确成班的柴副班长带着一袋新大米，慌慌张张地赶到林家，一进门，对林家爹妈说：“不好了，我们班长给关禁闭了，您二老得救他们。”
怎么回事？
“班长犯了纪律。”柴副班长说，“他把大米扛回去，被连队首长发现了盘问，他不敢说是偷出来的，只能说请你们保管。而连长责怪他没有付给二老保管费，三大纪律的第二条，就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林妈妈在旧社会也见过兵，那惩罚起来不得了，她立刻急得流出了眼泪：“都怨我们这俩老不死的惹麻烦，黄班长可是个大好人哪，上次要不是他送来全班战士省下的馒头干，俺家这老东西早饿死个屁老丫子啦。我不能眼看他受罪，你带上我，我去替黄班长蹲禁闭去。”
柴副班长拿出一张写了字的纸条，说连队首长正火头上呢，派他来，把这袋大米做为保管费赔偿，请求林妈妈妈收下就行了，但大妈得在收据上按指印儿。
保存点粮食，还给保管费，这样的部队真是天底下少有。按个指印儿就可以让黄班长免除处分？林大妈老两口争着按……柴班长返回途中，偷偷笑了好几回，那哪是什么收据？到底把这两位不识字的爹妈，善意地哄了一回。
柴副班长离开海岛上那段时间，连队首长率领战士们，在海岛附近捕捞海带，他们把豆面卷在海带里，蒸成风味独特的海带蒸饼，用来节省粮食。再以后，这支部队无论转移到哪里，每年都派战士前去小滩村，探望那对可亲可敬的林家老爹妈，直到一双老人先后去世……胶东戏疯子胶东地区多种地瓜。秋收时，有零星的小地瓜崽儿落在地里，乍入冬，受那么一点薄冻，软软的，吃起来甘甜可口，杨家庄“老枪药”家七岁的独生儿子杨安祥，跟同村的一帮孩子去野外拾冻地瓜，小安祥吃得高兴，扯开嗓子唱了几句“俺本是杨家将姓名改换……”，恰被一位过路的戏子听到，禁不住脱口称赞：“好坯子！”拉住再让他唱过几段，戏子高兴得连连拍手，当即要带他入班，吃唱戏这碗饭，还说这孩子将来唱不红都不算完！谁知道还没等找到“老枪药”商量，却见“老枪药”率领着一帮家族子弟，个个手持粪叉、二齿钩子杀将过来，要废了这拉拢正经人子弟入邪道的“下九流”，吓得那戏子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倾刻间逃得没了踪影！
当天夜晚，杨安详被罚在祖宗灵位前跪着起誓，终生不得干唱戏这一行。旧时人们把唱戏的视作“下九流”，许多有头有脸的主儿都愿意哼唱几句，可就是不能登台演出，这规矩真也怪了。杨安详不能当戏子，可嗓子眼刺挠得难受，他不唱当地流行的地方戏，专喜欢京戏，就在田里边干活边唱给大风听，只盼着正月来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