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办社会”的一个典型案例就是：公司职工们的用水、用电与生产车间的用水、用电捆绑在一起。承容职工宿舍区的水电，是由厂区直接供应的。宿舍区没有单独的水电供应系统。由于生产车间与职工家庭共用一条线路，因此，每到夏天，就经常会出现用电超负荷引起跳闸的现象。一旦跳闸，企业的生产活动便被迫中止，造成的损失巨大。此外，由于水电部门并不直接面向承容宿舍区居民，因此跑、冒、滴、漏现象层出不穷，不交或者赖交水电费的情况时有发生。有些职工公然说：“为公司的发展打拼了这么多，用点水、用点电还不成吗？”承容董事长办公室，就经常收到绿雪市供电局与自来水公司的催款单，并声称“若再不缴费，就停水停电”，弄得董事长非常尴尬。公司每年要多支付数百万元，为由水电系统不健全造成的麻烦买单。
当国企改制大潮汹涌而至的时候，承容也开始蠢蠢欲动。
不管是哪一种理由，承容的合资都成为大势所趋。1997年，承容集团将合资的绣球抛给了欧洲的戴勒尔集团。双方按照4：6比例入股，共计投资5.7亿元，合资公司命名为绿雪市承容轮胎有限公司。
“问题就出在这里。”潘虎全说，“戴勒尔集团对中国的国情不太了解。当时，企业尽管年创利税达到了1个亿，但员工工资与欧美发达国家相比还是有差距的。戴勒尔从欧洲总部派来的一名高管，根据欧洲的工资水平，给公司的员工、中高层管理人员定薪水。因此，仅仅上涨的工资之一块，企业就增加了10倍的成本。”
“我们要是遇到这样的老板就好了。”孙素琴接了一句，随即舌头一吐，做了个鬼脸。
“好啥？”潘虎全的嘴一撇，“他轻轻松松就把规矩给定下来，却不知道给后来者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是吗？”李向泽问。
“那当然。戴勒尔无所谓呀，因为那个时候它可以享受税收优惠政策。绿雪市给戴勒尔的政策是‘三年免税，三年减税’。6年之后，戴勒尔抽身而退。工资成本与税收所得的实际收入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其实，戴勒尔本来只是一家普通的投资公司而已，什么都做一点，日化、服装、食品、汽车零部件……什么赚钱就做什么，根本没有一个突出的主业。这样的企业入主承容公司，就是来赚钱的，捞一把就走。没有把承容这一品牌雪藏起来，已经算是天大的幸运了，怎么能指望它把承容做大做强？”
李向泽想，这话说的倒真没有错。环视中国内地，有多少原本发展得好好的民族品牌，都是因为合资，最后不仅没有赚到钱，还把品牌给灭了。日化行业如活力28、美加净牙膏、芳草洗衣粉、浪奇洗衣粉，汽车行业如上海牌轿车，等等，不一而足。“引进外资”的战略是没错的，错的是不分企业好坏、不管具体情况，一哄而上地搞合资，有些合资甚至根本是地方领导捞政绩的资本，至于企业最后的结局如何，却不在他们操心的范围之内。
“2003年牛星集团接手承容之后，面临的第一个棘手的问题便是解决员工的工资问题。”潘虎全说，“我想大家都明白，工资涨起来，皆大欢喜；工资不涨，员工会不高兴；工资不涨反跌，员工肯定会愤怒不已。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但让一家普通的化工企业，保持与世界一流经济强国相同的工资水平，显然不太现实。牛星是真心实意地想做大承容公司，做响承容品牌，而不是做一个短线投机者。工资的问题不解决，长期目标就是一句空话。”
“那你们是怎么做的呢？”李向泽问。
“我们一方面给绿雪市劳动局打报告，对工资的调整进行详尽的解释；一方面在公司物色一批先进分子，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希望他们能够体会牛星集团的苦衷，理解新定的工资政策。有一部分油盐不吃、菜米不进的‘顽固分子’，我们只好采取最后一招：买断。”潘虎全说。
潘虎全说，按照牛星集团的计算方法，承容公司需要买断身份的500余员工，每人大概是5万元，总共需要支出的费用是2500万。“这是参照国内同类企业之后，再在此基础上做了适当的提高。谁知工人们根本不买账，扬言要罢工。后来，绿雪市劳动监察部门、公安部门联合出动，才平息了这场风波。啊，我今天喝得有点多了，话也特别多。哈哈。”
席终人散，已是晚上11时左右。与潘虎全二人道别后，李向泽对孙素琴说：“今天还是有收获呵。古语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潘虎全虽然是站在牛星的立场上，但他提供的这些素材，对我们全面了解事物的真相还是大有好处的。”
“时间不早了，你回酒店我回家。咱俩明天早晨8点再见。”孙素琴一边说，一边哈欠连天。
在略带湿气的夜风轻拂下，李向泽被啤酒灌得有些晕乎乎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他将自己来大漠之后这几天的工作理了一个简单的头绪，觉得总体而言，进展还算是顺利的。有职工的倾诉，有关联单位的看法，还有企业宣传部长的观点。唯一遗憾的，是没有见到皮顺东本人。
回到酒店，李向泽享受了一个美妙的泡泡浴，奔波之苦，劳碌之累，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床头边的电话铃嘀嘀嘀地响了起来。李向泽心想：“这么晚了还打电话过来？究竟是谁呀？”
电话那头，一个甜甜的女低音在问候：“先生，您好！打扰您了。请问您需要保健服务吗？”
李向泽虽然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服务，但已有几年社会阅历的他，何尝不知道所谓的“保健服务”是什么？他本能地加以拒绝：“不需要！”
“那……要不找个小妹陪你聊聊天？”电话那头的女人显然有些不死心。
“真的不需要，我想早点休息。谢谢了！”李向泽嘴上很客气，但态度却不容置疑。
遭到李向泽的两次拒绝之后，电话那头显然有些泄气了。“好的，先生，那您需要的时候再打我们电话吧。XXXX。这是酒店内线。”
被电话一搅，李向泽睡意全无。“正好趁此机会整理一下录音笔的资料。”李向泽想。在媒体混了这么多年，李向泽养成了凡事做记录的好习惯。他奉行一句话：“好记心不如烂笔头。”以前，是用传统的钢笔、圆珠笔做记录；录音笔问世之后，李向泽就采用“传统笔记＋电子录音”这种记录模式了。无论是采访地位显赫的高官巨贾，还是采该普通百姓，他都坚持用这种方法。这样的记录方式虽然有些费时，但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显要们不经意间说的一句话，当时可能没有听清楚，但回头整理时发现他（她）谈话的所有内容中最重要就是那一句；平民百姓们讲的故事，有好多精彩的细节，但都藏在看似平淡的叙述中，若不加整理，则显得支离破碎，而一旦连贯起来，则足以感动很多人。李向泽采访老汪，采访皮笑天，采访张新桃，采访潘虎全，全都录了音。现在正是整理它们的时候了。
“嘀嘀嘀……”李向泽猛地直起身来，下意识地叫一声“不好，迟到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两条胳膊早就已经麻木，颈椎发酸，两条腿由于长时间弯曲，想伸直还真有些麻烦。原来，昨晚在整理录音笔记时，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而且一觉睡到大天亮。程控电话上显示时间为7点50分。“还有十分钟的时间，呵呵。”李向泽知道孙素琴8点肯定准时前来报到，于是赶紧将睡衣换下来，快速地洗脸刷牙。
这时，李向泽的手机响了起来。
“你是李向泽吧？！”电话里，一个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说。
李向泽分明感觉到语气的不友好，但他一点也不意外。
“正是在下，请问阁下有何指教？”李向泽不卑不亢地说。
“玩游戏是要讲规则的，双方都不能过火，要保持一个适当的平衡。你这次有点过火了，打破了生态平衡，小子！”“沙哑男子”说。
“你能否说得明白一些？”
“有些不该你管的事情，你最好别插手，那样会让自己卷入是非之中。不要以为自己能量很大，在我看来你只是一只想碰石头的鸡蛋而已。”
“那我这只鸡蛋如果真的想碰一碰石头呢？”
李向泽被“沙哑男子”的挑衅激怒了，也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
“那你这两天走路吃饭睡觉可得当心了。说不定走路被车撞，饭里有异物，睡觉被人偷袭。届时断只胳膊少条腿的，可别怪我没有提前给你打招呼！”
“是吗？那我倒想领教领教！”李向泽鼻子里喷出一股粗气，这句话仿佛不是发自嘴里，而是出自五脏六腑的某一部位，“我虽然只是一个普通记者，红黑两道的朋友倒也有一些，你不妨……喂，喂！”
李向泽还想说些什么，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孙素琴过来之后，李向泽把刚才的情况向她简单复述了一遍。为了不影响孙素琴的情绪，李向泽省略了许多内容。即使这样，孙素琴听完之后仍然感到有些不安。她与李向泽都认为这个电话的用意绝对是针对他们的调查采访而来的，但究竟是谁安排人做的？是敲山震虎还是另有用意？皮顺东在这件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这些他们都无从得知。李向泽感觉到自己好像闯进了一片丛林，四周阴森漆黑。对手的情况他们几乎一无所知，而打着火把的他们却被对手看得一清二楚。
李向泽一直擅长“底部动作”，很多调查采访，都是从外围入手，摸清基层情况，掌握弱势者的真实想法，然后再正面与所谓的“主流”交锋。这一次的调查，李向泽仍然采用了这一战术，他与孙素琴二人配合得非常默契，掌握了关于牛星集团不少鲜为人知的内幕，自以为人鬼不知，殊不知早就打草惊蛇，对手不仅已经有所察觉，而且实施了“反调查计划”。李向泽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是太嫩，把自己估计得过高，却认为对手是“瓮中之鳖”。这就是轻敌的后果啊！
“向泽，”孙素琴这几天与李向泽朝夕相处，并肩战斗，称呼也变得亲昵许多，“我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既然已经放出话来，就有可能采取行动。我看可以暂时避一下风头。以目前掌握的素材来看，虽然还欠缺很多关键数据、案例，皮顺东本人也没有见着，但我认为已经可以做出一篇有价值的深度报道了。而且，新闻是可以做连续报道的，不一定非要‘一锹挖出一口井’嘛！”
一席话，说得李向泽笑了起来。他想了想，认为孙素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俗话说“狗急跳墙。”把人惹急了，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李向泽清楚地记得，生在农村的自己，小时候特别喜欢捅马蜂窝。有两次，李向泽靠运气，将两个盘踞在毛厕里的马蜂窝给捅掉了，解除了全家人上厕所被马蜂蛰的危险。从此，李向泽信心高涨，看见马蜂窝便想捅。有一次，一棵水杉树上结了一个马蜂窝，个子还小的李向泽必须爬上树去才能捅到它。李向泽一无头盔护脑，二无胶衣护体，但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居然赤膊上阵。结果，马蜂窝没捅掉，头上却被马蜂蛰了一个大包，疼得10岁的他嚎啕大哭。
“今天，我可不想重复10岁的故事了。”李向泽想。在孙素琴的帮助下，李向泽收拾好了行李，退了房间，便踏上了返回长江市的列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