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阿尔贝提纳博物馆近展
“米开朗基罗素描展”和“毕加索，和平自由主题画展”不久前在维也纳阿尔贝提纳博物馆拉开序幕。两个艺术史上的巨人在二十一世纪初的维也纳碰面，令人联想颇多。
米开朗基罗（一四七五至一五六四），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人，以宗教为题材，创作巨人、英雄云集的画面和雕塑，将人体造型推至完美的巅峰，所有的人物造型都蕴藏极大的力量，表现出神一般的意志，以训斥、责讼和惩罚的态度责成人性归复伦常、秩序和教会的体统，代表作有罗马西斯廷小教堂的壁画《最后的审判》、天顶画《创世记》等。他本人活了八十九岁。
毕加索（一八八一至一九七三），西班牙人，现代派画家，长期在法国生活和创作，主要以抽象感性的造型叙述人性的经历，这几乎是他毕生的创作主题，间接和直接地反映社会和历史的变更，给人类存在带来的颠覆性破坏以及给生命造成的灾难和痛苦。他活了九十二岁。
这两个艺术家，把整个生命都献给了艺术，是人类艺术史上的巨人，他们都以人体为主要艺术造型语言。米开朗基罗成就了人的身体造型美，毕加索挖掘了人性深处的感性美；二人的艺术如南北两极，米氏要凝聚神和英雄的美于人身，彰显人的庄严威仪；毕氏要洗涤人性中被玷污的道德、还人以本来之天然法相： 生命和爱。二巨人要表达的是一个意思： 渴望真正意义上的人性。米开朗基罗赋予人体意志和尊严，以及充实的生命能量，他站在一个崇高的地位，训斥、歌颂、要求、指责，但隐隐中，他更多的是在渴望、在期待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毕加索又何尝不是如此，虽然，在他的画面上，人体被彻底解构，有些被肢解得面目全非，但有一种情愫萦绕不去，死死地抓住观众，让画面的氛围感染观众，痛苦、绝望、哀愁、郁闷、期盼、惶恐或闲适、舒展，爱成为最后的主题，战胜了一切，成为拥抱一切的力量。
米开朗基罗似乎要用他的艺术对众生说，人，你应该努力成为神，或尽量成为英雄，至少成为有资格分享神和英雄的智慧和力量的人。看他的素描中，不论是男性的神、基督，还是先知或天使，抑或是女性的圣母，乃至垂死的奴隶和痛苦欲绝的基督，其人体造型皆魁梧高大，硕壮健美，让观众目睹后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哦，人原来是如此的伟岸，壮观！艺术家要揭示的是众生的真正法相，目的是让观众反省： 猥琐的存在是对生命的玷污！
对于人体，米开朗基罗是没有偏见的，神、人，好人、罪人，他们的身体都一样的伟岸硕健，但因为灵魂的被玷污，因为邪恶对精神的侵蚀，恶人总是被不祥的阴霾所环绕包裹，猥琐鄙俗的习性令他们不自觉中佝背偻腰，内心的凄凄怯怯或凶险鲁莽反映在他们的面孔上，则更是阴云缭绕。好人呢？那些苏醒的奴隶、即将行动的英雄、公正审判的基督以及开天辟地的上帝，他们的四周焕发激荡着阳刚之气，那些先知，那些圣人，凛然中被正义的光晕环绕。
米开朗基罗的一生是在愤怒中度过的，但他将他的愤怒恰到好处地变成了艺术创作的动力，这是德国哲学家尼采所崇奉的超人之举。超人控诉邪恶，也斥责弱者趋污从恶的懦弱本性。超人降世，如斗士、如英雄、如无为而为的革命家。为无为者，理想主义者也。
与米开朗基罗相比，毕加索的画面要浪漫得多，诗意得多。在画家的眼里，人类永远沉浸在爱的陶醉和痛苦的挣扎中，这是存在的两种基本状态。他的画面上绝少道德说教，也没有斗士、英雄的激越和高亢，甚至没有一丝意志的力量，其造型多是以人体被肢解变形解构后的抽象堆积，无辜的人性或默默地承受英雄的摆弄和枭雄的践踏，或在不堪蹂躏的最终一刻发出绝望的呐喊。可不，连尸体也大张着嘴巴——惶恐怵惧，紧张不安的灵魂？
呵，看看另外一边，爱河中的女人，闲适舒缓，飘逸翩然，连半点思虑都没有，不少女像连后脑勺都没有，或者头极小。毕加索的画面上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更没有思考的人，只有爱着的人和受难的人。画家也不是像米开朗基罗，如一审判者，不，一点也没有，毕加索自始至终是一个艺术家，而作为艺术家，他是一个观者，用艺术书写他观后的感情，表达他观后的感受，寄托他观后的情愫，代表他由此产生的立场和态度。甚至在他的代表作《格尔尼卡》（反映战争的灾难）中，我们也见不到具体的愤怒，而是一种抽象的愤怒，如果你不在意这样的解释。毕加索太超然了，当他画的鸽子被选为和平象征物时，他迷惑不解地说：“我不晓得他们为什么要用鸽子来代表和平。这是个贪婪好斗的小动物，怎么可以代表和平！”
毕加索的后半生一直是法国共产党员，但当党要求他用现实主义作画时，他老实不客气地回敬说： 他在艺术中追求真理，与现实主义无关。大师，尤其以胸襟大矣。
如果说，米开朗基罗的艺术人物只有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可以匹配，那么毕加索的人体则只有在肖斯塔科维奇的《战争交响曲》中找到共鸣。米氏以巨人的艺术走向人间，终生埋头艺术创作，企图以艺术美唤醒个体对神的记忆，对上帝的回忆。五十七岁时，他爱上了一位端庄文雅的贵族少年，并为他画像，为他写十四行诗，还教他画素描，释读艺术美，二人的友谊成为审美史上的美谈；毕加索则毕生爱女人，一生结过好几次婚，但他一直是个道德朗然的正人君子。二战时，毕加索住在纳粹占领的巴黎，由于拒绝纳粹的拉拢被威胁停掉冬天的燃料，他对此不屑一顾地说：“我乃西班牙人，何惧寒冷！”坚守巴黎，显示出对蛮横专制的不逊和抵制。
米开朗基罗和毕加索，艺术史上的二位巨人相距近五百年，米开朗基罗的素描在维也纳的阿尔贝提纳博物馆有最丰富的收藏，毕加索则是因为鸽子作为和平象征物，五十年代初被提交到维也纳国际和平会议，第一次与维也纳有了瓜葛。这次相聚，可谓历史的偶然，两个展览，在一间博物馆同时进行；两位巨人，不论述说英雄还是宣扬和平自由，其主题不外乎是人、是人性和人道的未来。
展览精彩，值得一看，值得一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