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了，老乌从未这样开心过。在他的记忆里，乔乔亦未曾这样开心笑过。乔乔说他想上学。老乌说：“咱们不上学，天天就这样玩。”乔乔说：“真的么？爸爸你是在骗我。”次日，老乌就给乔乔在家乡的小学报了名。现在，烟村已没有小学，村里孩子太少，五个村的学生拼在一起，都在镇上读书。老乌弄了辆自行车，每天早起送乔乔去镇上上学，中午在学校吃饭，晚上再把乔乔接回。老乌把乔乔送进学校，父母倒慌了。开始以为儿子只是回来小住，看这架势，是不打算再出去了。先是母亲给老乌做工作，说：“你不出去打工，在家里坐吃山空？”老乌背了锄头去下地。父亲把锄头夺了，说：“你快点跟老子死回去，莫在家里丢人现眼。出门打工十几年，没有混出个人样，倒回来拿锄头刨地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老乌说：“农民种地，有什么事丢人？”父亲说：“你可村里看看，有没有三、四十岁的人窝在家里种地。还有没有像你这年纪，还像没长大，一天到晚带着伢疯的。”父母的担心还有一重，老乌真想要在家种地，也没得种了。原来本地也在发展工业，老乌他们村民小组的农田大多被征用了，要建一家水泥厂，一家化工厂，一家石英地板厂，还有一家夹板厂。老乌就算留在家中，也只能打工了。
父母哪里知道，老乌这是在享受和乔乔在一起的最后时光，也是想让乔乔体会到乡村的快乐与艰辛。老乌本打算在家呆上半年，让乔乔读完这学期，再把他还给阿湘，但耐不住父母天天在耳畔唠叨，在家呆得也不开心。过了清明、谷雨，老乌让乔乔欣赏了李花春雨江南，听蛙声如鼓，看漠漠水田飞白鹭，也带乔乔在春水涨时去摸了鱼。这天夜里，窗外下着雨，田野里蛙鼓如织。睡觉时，老乌拿出当时和阿湘、乔乔的合影，给乔乔看。问：“乔乔，你知不知道，这照片中的都是谁。”乔乔指着老乌，说：“这个是爸爸。其它两个不认识。”老乌说：“你这个小傻瓜。这个是你，你一百天的时候。”乔乔很新奇：“好可爱哦，我小时候真好玩。”老乌笑：“还你小时候。现在你才多大？”又指着阿湘，说：“这个是谁，你知道吗？”乔乔摇摇头，说不知道。老乌把乔乔搂在怀里，父子俩偎在床上，照片放在膝头。老乌说：“这个是你的妈妈。妈妈叫朱云湘。”又问：“妈妈漂亮吗？”乔乔说：“漂亮。”老乌说：“想妈妈吗？”乔乔停了一会儿才说：“想。”老乌说：“如果，爸爸告诉你，你的妈妈没有死，她好好的活着，你会想她吗？”乔乔不说话。老乌说：“乔乔，爸的乖儿，这些年来，爸从没把这照片给你看，也没对你说实话。其实，你妈妈她，没死。”乔乔轻轻地偎在老乌怀里，等待着老乌继续说下去。老乌说：“如果，妈妈回来了，要让你和她一起生活，你愿意吗？”乔乔说：“爸爸，妈妈这些年去哪里了？”老乌说：“你的妈妈，和爸爸一样，也生在农村，而且很早就没有读书了。”乔乔说：“为什么不读书？她不想读书吗？”老乌说：“不是不想读，是没钱读。”说：“你妈妈心很高，她总想着过好日子。”说：“乔乔，你理解吗？所有的人，都想过上好日子，所有的人，都有过上好日子的权利。”说：“爸爸妈妈这代人，离开农村，出门打工，就是在实现过好日子的愿望。”乔乔不懂。老乌说：“你现在肯定不会懂，可是乔乔，你一定要记住爸爸今天对你说过的话。”乔乔说：“我会记住的爸爸。”老乌说：“在追求幸福生活的过程中，我们要走很多路，很多路。有些路，通向成功，有些路，通向失败；有些路通向幸福，有些路，通向痛苦。”乔乔说：“就像游乐场的迷宫一样吗？”老乌看了一眼乔乔，说：“是的，就像迷宫。我们不知道哪条路是正确的，哪条路是错误的，哪条路通往幸福，哪条路通往痛苦。我们都以为，自己选择的路是正确的，是通往成功和幸福。”乔乔说：“就像我们玩迷宫，总觉得自己走的路是对的。”老乌把乔乔的头搂在胸口，说：“我们乔乔真聪明，你简直就是一个天才。可是，乔乔，你知道吗？游乐场的迷宫，走错了不要紧，我们可以重新再走一遍。可是，爸爸妈妈走的路，是人生的迷宫，每一次选择，都是不可重复，不可回头的。你的妈妈，在迷宫走错了路，她迷路了。”老乌这样说时，不觉泪却下来。乔乔也哭了，说：“妈妈真可怜。”老乌说：“乔乔，妈妈不是不要你，妈妈只是迷了路，把你弄丢了。”乔乔说：“妈妈会找到迷宫的出口吗？”老乌说：“这么多年，妈妈一直在找出口，妈妈也很想念你，想找到你，”说：“乔乔，如果现在，妈妈找到了你，你会恨妈妈吗？”乔乔说：“妈妈迷路了，我为什么要恨她？”老乌说：“这才是好孩子。你想不想见妈妈？”乔乔说：“想。”老乌说：“那好，明天爸爸就带你回瑶台，带你去见妈妈，好吗？”乔乔说：“真的吗？”老乌说：“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次日。老乌对父母说他要走了，回瑶台。盼着他早点离开的父母，又有些不舍。说：“儿啊，是不是我们太唠叨，你烦我们了。”回到瑶台，老乌首先去找房东。房东见了老乌，很生气，说：“你这死老乌，走了也不说一声，害得我的房子空了一个月。”老乌说：“家里有急事，我补交房租就是。”房东说：“算啦，房子都租出去了。”老乌说：“那，我还有些东西呢？”房东说：“都在房子里，不知新来的住户丢没丢？”老乌说：“麻烦明天帮我看看，要是没丢，我过两天拿走。”房东说：“还租不租？我这里还有房。”老乌说：“再说吧。”这晚，老乌和乔乔住进旅馆。老乌问乔乔：“明天就要见到妈妈了，高不高兴？”乔乔说：“不知道。”老乌说：“乔乔，还记得爸爸给你讲的，妈妈在迷宫里把你弄丢的故事吗？”乔乔说：“记得。”老乌说：“还有一件事，爸爸觉得，应该告诉你。”想了一会，说：“怎么说呢，当时，你妈妈把你弄丢，找不到你，恰好这时，我看见你，就把你带回来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乔乔不说话。老乌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老乌拿出手机，找出萧先生留下的名片，打电话过去。说：“麻烦，我找阿湘说话。”萧先生警觉地问：“你是谁？”老乌说：“您是萧先生么？”对方说：“是的。”老乌说：“我是老乌，李保云。”“李保云？你是李生！”电话那端传来萧先生激动的声音：“有什么事？”老乌说：“我找阿湘说话。”萧先生说：“……阿湘身体不好，刚睡着。”老乌说：“麻烦你转告她，明天，我把乔乔送还给她。”萧先生惊道：“你是开玩笑吗？“老乌说：“我是认真的。我到哪里找你们。”萧先生说：“我们开车过来找你，你在哪里？还是在瑶台吗？”老乌说：“明天上午十点，还在上次见面的咖啡厅。”次日，老乌和乔乔按时来到咖啡厅，远远就见阿湘和萧先生候在门口。见了老乌和乔乔，萧先生和阿湘迎上来。阿湘差不多是扑过来，一把抱住乔乔。乔乔没有说话，任阿湘抱了一会儿，才挣脱阿湘的怀抱。看着失落的阿湘，老乌说：“慢慢会习惯的。”又说：“我都对孩子讲了。”萧先生把老乌让进咖啡厅。阿湘伸手又要牵乔乔，乔乔回头望老乌，老乌轻声对乔乔说：“乔乔，去妈妈那边。记得爸爸对你说的话。”乔乔过去坐在阿湘身边，任阿湘抱着他。
两月不见，阿湘憔悴了许多，脸有些浮肿，说话也有气无力。老乌说：“阿湘，你病了么？”阿湘细声说：“没事，没事，见到乔乔，什么病都好了。”眼里泪却擦也不尽。萧先生说：“上次你从这里跑掉后，回去她就病倒了，调理了一个多月，这才有点起色。”老乌内疚地说：“没什么大碍吧？”阿湘只顾搂了乔乔，流着幸福的泪。萧先生没有回答阿湘的病情，只说：“真没想到，李先生您深明大义，我代表阿湘，谢谢您。”说着站起来，给老乌深深一躬。阿湘也站起来，给老乌鞠躬。老乌拉住二人，说：“现在，我把乔乔还给你们了。希望乔乔跟着你们，能幸福、快乐、健康成长。”萧先生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说：“这个，无论如何，请您收下。”老乌接过卡，纳闷地看着萧先生和阿湘。阿湘这时已不再流泪，苍白的脸上，一抹红晕虚浮在脸上。阿湘说：“密码六位数，乔乔的生日。”老乌说：“这是干嘛？”阿湘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你一定要收下。”老乌脸色顿时变了，脸上的胎记，由乌变红，由红变黑。说：“把这个收起来，你们，这是对我的侮辱。”萧先生无奈地看看阿湘，阿湘说：“我们没别的意思。这些年来，你抚养乔乔，太不容易……”老乌打断阿湘的话，说，“好，你们有钱是不是，这卡里有多少？一个亿还是两个亿？”阿湘说：“老乌你别这样，我亏欠你的太多，你不收下，我会内疚一辈子的。”老乌把卡推还给萧先生，说：“你们太小看我了。”不再理会他们，拉过乔乔，一句话不说，只是紧紧把乔乔搂在怀里，泪在眼眶里打转，终没让它掉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