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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下卷一(2)

我们打算在冬季没来临之前不离开突尼斯城,计划从南边抵达比斯克拉。鉴于恶劣的季节就要到来,朱利安上尉权威的忠告打消了我们推迟出发的念头。他审查了我们旅行的路线,计划好经过哪些驿站,反复介绍我们沿途的宿营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经过吉利德盐湖地带的行程,应该是有一队军人保护我们的。我们幼稚地、毫无预见地驰向沙漠深处,相信我们吉星高照,肯定干什么都会成功。我们每天花二十五法郎雇了一名向导和一名车夫。车夫赶着一辆挺大的双篷四轮马车,即一种由四匹马拉的豪华马车,应在四天之内把我们载到苏斯。到了那里再考虑是否放弃这辆双篷四轮马车,改乘去斯法克斯和加释斯的公共马车。向导和车夫都是马耳他人,都挺年轻,背阔腰圆,孔武有如强盗,令我们喜出望外。我现在还赞叹不已,花那么一点钱,竟雇这样两个随从。不过不消说,回程也照样每天付钱的。驿站都安全可靠。我们的行李和食物都绑在马车后面。保罗和我钻在一堆阿拉伯呢斗篷和毯子里,活像两个沙俄贵族。

“和他们在一起令人吃惊的是,小费要得这样少。”保罗说道,他总是善于用一句话概括整个情况。

我们要在扎关过夜,整个一天我们都看见前面的扎关山在慢慢靠近,一小时比一小时更呈玫瑰色。渐渐地我们爱上了这个单调而辽阔的地方,爱上了它色彩斑斓的空旷和它的寂静。可是这风!风一停,就热得不堪忍受;风一刮,就冻得浑身发抖。风像滔滔的河水一样刮着,不间断地猛烈地刮着,穿透毛毯,穿透衣服,甚至透彻肌肤,我觉得连骨头都给冻僵了。在土伦的不适好了之后,疲劳(我坚持不让疲劳压垮)仍然使我感到不舒服。不跟着保罗走我难以做到,所以他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我相信,没有我他走的地方肯定更多。他出于友谊,经常体贴地停下来。而一停下来,我就抗不住了。我要时刻小心在意,担心自己穿得太多或穿得太少。在这样的条件下向沙漠里驰去是发疯。但是我不愿意半途而废,完全被南方的吸引力迷住了,被海市蜃楼迷住了;海市蜃楼使我们觉得南方温暖。

扎关镇以及它可爱的果园和流水,隐蔽在大山的一个皱褶里,显示出许多优越的条件。如果在这里停下来,我也许很快就会痊愈。可是怎能不想象更远处……呢?我们饥肠辘辘、精疲力竭地赶到旅店。刚用完晚餐,我们就准备去卧室,已经一心一意想睡觉了。正在这时一个骑兵(我对军服一窍不通,可能把步兵与骑兵搞混)来对我们说,要塞司令(我对军阶同样一窍不通,从来不会识别肩章的杠杠)得到报告说我们到了,很高兴接待我们,不会同意我们不住在兵营里住到别的地方去。他还补充说,村子里已经发现几例霍乱,呆在村子里是不谨慎的。对我们来讲,这不合时宜,因为我们已经在卧室里摊开行装,第二天必须一大早就离开扎关,我们已经瞌睡得不行,可是怎么拒绝呢?我们不得不重新收拾行李,让一匹等在门外的骡子驮上,然后跟在骡子后面。去兵营有一公里多路程,好几位无所事事的军官在等着我们。他们的意图是想拉我去一家摩尔人咖啡馆跳舞唱歌,这是当地唯一的娱乐。我推辞说自己累了,保罗一个人跟了去。一位军官主动表示带我去宿舍,但其他人还没走远,他就让我在他对面一张桌子前坐下来,在桌面上摊开一篇介绍各种阿拉伯方言的文章,我不得不阅读了一个多小时。

在兵营里过的这一夜倒不算白过,我在这里认识了臭虫。那军官觉得我已经很困顿,才把我昏头昏脑地领进一间宽大的厂棚,里面只点了一枝蜡烛,黑乎乎的照得不太亮,一个角落里摆了两张行军床。蜡烛一吹灭,臭虫们便蜂拥出来参加盛筵了。我并没立刻意识到是臭虫,而以为是谁恶作剧在毯子上撒满了令人发痒的毛。痒和瞌睡斗争了一段时间,但痒占了上风,瞌睡被打败了,退走了。我想重新点亮蜡烛,但找不到火柴。我记得曾瞥见床头一张小圆凳上有一把凉水壶,便趁着从墙缝里透进来的月光,拿起水壶来猛喝了几口,并且把手帕打湿,贴在发烫的头上,又把衬衫领子和袖口打湿。再睡是不用想了,我便摸索着把衣服穿上。

在门口我碰上了回来的保罗。

“我受不了啦,”我对他说,“出去走走。”

“注意我们是在兵营里,你不知道口令,走远了会遭枪击的。”

兵营静静地沉浸在月光里。我在厂棚门口来回踱了一会儿。我仿佛死了,不再有重量,不再是物质,像一个梦、一个回忆漂浮在空中,如果我看见的那边那个哨兵向我迫近一点,我就会消失在夜间的空气中。

我不得不返回厂棚,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和衣躺到床上,只是被起床号唤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有人来通知,马车在旅店门口等待我们。早晨的空气从来没像在这个狂躁的夜晚之后这样令人惬意。扎关一幢幢房屋的白墙,昨天黄昏被玫瑰色的天空衬托得呈蓝色,眼前在清晨柔媚的碧空下,呈绣球花的色彩。我们离开扎关而没有看到它的山林水泽仙女神童的喷泉洞窟,这使我把它想象成世间最美丽的地方之一。

第二天,道路变成了往往无法辨认的小路,但它一离开山区,就进入了比昨天那个地区还干旱的一个地区。

将近中午,我们走近一面有洞的悬崖,上面有一群蜜蜂飞来绕去,只只蜜蜂的身体上淌着蜜汁——至少按向导的说法是这样。傍晚我们到达昂飞达的样板农场,在那里过夜,第三天到了凯峦。

圣城没有任何预示就出现在沙漠中间。它的近郊非常荒凉,没有任何植物,只有仙人掌,那种奇形怪状的绿色掌状物,上面布满毒刺。据说一丛丛仙人掌里面藏着眼镜蛇。城门旁边的城根,一个魔术师让一条这种可怕的蛇在随着笛声跳舞。城里的所有房屋,仿佛是为了欢迎我们到来,都刚刚用石灰水粉刷一新。这些光影幢幢而显得神秘的白墙,只有南方沙漠绿洲的泥墙我更喜欢。我饶有兴致地想,戈蒂埃肯定不喜欢这些墙壁。

我们凭着介绍信被引领到圣城的权势者们身边。使用这些介绍信其实很不谨慎,我们的自由会因此受到很大限制。在哈里发哈里发为穆罕默德的继承者,伊斯兰国家的领袖。府上举行晚宴,有一些军官出席。晚宴排场很大,很愉快。饭后,有人请我在一架低劣的钢琴前坐下,我搜索枯肠,想弹奏一首伴客人们跳舞的曲子……我为什么要讲述这一切?啊!只不过是想推迟后面要讲述的事情。我知道这些情形没有什么意思。

我们在凯峦度过整个第二天。在一座小清真寺里正在举行阿伊萨吾阿的祈祷仪式。这种仪式从狂热、奇特、优美、庄严、可怖等方面讲,都胜过我后来所看到的一切,甚至在阿尔及利亚的另外六次旅行中,我也没遇到过任何类似的仪式。

我们又上了路。我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风不停地刮,一天比一天寒冷。在沙漠里又走了一天之后,我们抵达了苏斯,我呼吸非常困难,感到非常不舒服,保罗只好去找医生。没想到医生认为我的情况相当严重,不记得他开了一种什么诱导剂,以减轻肺部的壅塞,并答应第二天再来。

不消说,旅行是继续进行不下去了。不过,在我们放弃通过最冒险、最漫长的路线抵达比斯克拉之时,我们倒觉得比斯克拉不是过冬的坏地方了。返回突尼斯城吧,火车差不多用两天时间,就能乏味地把我们送回去。眼下我首先需要休息,因为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立刻出发。

现在我该来写一写我是以怎样的心情听医生宣布我的病情,我给大家造成了怎样的惊慌。不记得我当时有多么不安,大概因为那时我对死亡并不非常害怕,或许因为对死亡降临的想法既不紧迫也不明确,抑或因为我昏昏糊糊不可能有激烈的反应。总之,我并没怎么准备唱哀歌。我只是听天由命,心里也没有别的遗憾,只是悔不该拖累了保罗。我叫他留下我一个人,他独自继续旅行,但他听都不愿意听。因此我这场病的头一个效果——如果可以说的话,这场病得到的补偿,就是让我衡量一种如此珍贵的友谊。

我们在苏斯仅呆了六天,单调乏味的六天。然而那闷闷不乐地等待的背景,倒是衬托出一个小小的插曲,在我心里引起很大的震动。这件事讲嘛不太恰当,不讲嘛更是自欺欺人。

保罗有时离开我去画画,我呢不舒服但没有那么厉害,免不了有时去找他。再说,我这次生病期间,没有一天卧床不起,甚至没有一天呆在房间里的。我每次出去一定会带上大衣和披肩,刚到外面,就会有个小孩子主动上前来帮我拿。这天来陪我的孩子,是一个年纪很小、褐色皮肤的阿拉伯人,前几天我就注意到他混在旅店附近那帮闲逛的淘气鬼之中。他像其他小孩子一样戴顶伊斯兰小圆帽,身上贴肉直接穿件粗布褂子、一条突尼斯灯笼短裤,这条短裤使他那两条光腿显得更细。他表现得比他的同伴们更谨慎,或者说更胆小,所以平常他的同伴们事事都抢在他前头。但这天我出门时,不知怎么没被那帮孩子看见,而在旅馆拐角的地方,这个孩子突然追上了我。

旅馆位于城外,这一侧附近多沙。看到在乡村生长得那样茂盛的橄榄树,在这里被流动的沙丘掩埋了一半,心里真难受。令人意外的是,稍远处居然遇到一条河。那是一条涓涓细流,刚刚从沙子底下钻出来,倒映一下天空,就汇入了大海。一群黑人洗衣妇蹲在那一点点淡水边,这就是保罗驻足这里的理由。我说好要去找他的,可是在沙子里行走那样累人,我只好听任阿里——这是帮我拿大衣和披肩的那个孩子的名字——在沙丘上拖着我走。不一会儿我们到了一个沙坑或者一个像火山口的地方,坑的边缘几乎俯瞰着整个地方,可以看见向沙丘走来的人。到了沙坡上,阿里立刻扔掉披肩和大衣,自己也扑倒在沙坡上,仰卧着,双臂伸开,笑嘻嘻地看着我。我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连他的挑逗也不明白。不过,我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坐在他不远的地方,但也离得不太近,也定定地看着他,非常好奇地等待着,看他要干什么。

我等待着,今天我很欣赏自己当时那种顽强精神。不过真是好奇心使我等待着吗?这我闹不清了。我们的行为神秘的动机,我想说的是最具决定性的动机,我们往往搞不清,不仅在我们所保留的记忆里是这样,而且当时就是这样。在人们所称的罪孽的门槛边,我还犹豫不决吗?不,这次奇遇如果以我的操守的胜利结束,就太让我失望了。我对自己的操守已经抱了蔑视和厌恶态度。不,的确是好奇心使我等着……我看见阿里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那露出雪白牙齿的嘴唇闭上了。沮丧、忧伤的表情使他那张迷人的脸笼罩了阴云。最后他站起来:

“那么,再见。”他说。

我一把抓住他伸过来的手,把他放倒在地上打滚。他脸上立刻重新露了笑容。他没有耐心花很多时间去解代替腰带的绳子复杂的结,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匕首,一刀拉断已弄乱的结,衣服落在地上,将褂子扔得远远的,挺起赤条条的身子,像一尊神。他伸开细瘦的双臂,向苍天举了一会儿,一边哈哈大笑,然后紧贴住我倒在地上。他的躯体可能是滚烫的,但我的手抚摩上去觉得像阴影一样清凉。这沙地多么美好!在傍晚辉煌迷人的夕照中,我的快乐可谓光芒四射……

这时天色向晚,该去找保罗了。我的样子也许流露出了我的极度兴奋,我想保罗觉察到了什么,但也许是出于谨慎,他什么也没问,我什么也没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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