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9年12月5日于伦敦
亲爱的儿子：
有些人猜想：人通常都会非常理智地做事，这是因为人被称作理智的动物。但这些人其实对社会知之甚少，对人的行为也知之甚少。如果他们根据自己的这种猜想行事，那么他们十有八九都会发觉自己错了。那些故步自封、闭门造车的作者们，不融入社会生活，去认识客观现实和人的本性，在写作的过程中完全凭借自己的想像。因此，他们笔下的战争、政治、礼节和人物，深深背离事实，荒唐可笑。他们在自己的书中塑造出来的国王、英雄和政治家，与常人绝对不同，他们个个堂堂正正，英明伟大，完美无缺，而且做任何事情都不背离最正确的原则。然而，那些见过国王、英雄和政治家，并有幸观察他们的真实生活的人们，则发现他们也会像常人那样患头痛病，出现消化不良的症状，也有他们自己的脾性，有他们的狂热激情。此外，他们有时仅凭个人意志做事，把自己的理智丢弃一旁。如果你们有机会阅读一下《亚历山大的一生》，就是了解到他是烧毁波斯波利斯（古波斯帝国都城之一）的罪魁祸首。但有些作者可能会在自己的作品中告诉我们说，作为首都的波斯波利斯以前一直有好多阴谋集团，有许多叛乱发生。如果亚历山大不把这座都城毁掉，他的统治就可能稳固。这些作者把亚历山大描述为一个英雄人物，并称他的所作所为都是英明正确的。好在我们还有幸借助别的渠道，得到这样的真实信息：亚历山大也像常人一样，比较爱喝酒。有一次，他喝酒喝得实在太多，无法控制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下令把波斯波利斯这个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付之一炬。
从上面这个实例中，你应该领悟到，不要轻易相信有些书本对一些国王、英雄和政治家们的描述。你应该根据历史事实，去认真分析他们到底具有什么样的品格。不要不加分析地盲目接受一切，而应当学会对它们进行认真分析。你在和他人打交道时，也要观察他们存在什么弱点，经常受什么样的情绪支配，他们的心境如何，他们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怎样。你随后就会知道，他们经常被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所影响或所引导，而不是被极其重大的事情所影响或所引导。这样一来，你就不会再把前者视为微不足道的小事。
现在让我们把这一点运用于这封信中我要给你谈论的具体话题上面。我将要谈论的具体话题，就是在公共集会上的演讲及其对公众的影响。我们国家体制的本质，决定着在我们国家中，雄辩的口才的用途和必要性，要比它在欧洲的任何一个其他国家中的用途和必要性都更大。而一个人倘若要具备雄辩的口才，成为公共场合受人欢迎的演说家，他必须首先具备一定程度的判断力和知识水平。除此之外，他还必须十分留意措辞的准确、风格的优雅、讲话的艺术、动作的雅观等等，因为他的观众比较看重这些方面。已故的大臣科伯作为一位著名演说家，他演讲的强烈感染力并非来自于他的严密的逻辑，有些地方他甚至难以自圆其说。但他的演讲措辞准确、风格优雅、抑扬顿挫，而且他非常有风度，举止十分得体，这一切都使得他的演讲富有感染力，深受听众们的欢迎。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的每一次演讲都能赢得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相反，英国政治家、财政大臣及代理首相查尔斯·汤森德演讲的时候非常注重讲话的逻辑性，论点明确，论据充分，而且知识丰富。可谁也想像不到，他的演讲从未有过强烈的感染力，从没有让听众觉得很满意。为什么呢？因为他措辞不仅不雅，而且时常不合语法，有些措辞甚至可以说非常粗俗。他的声音听起来不优美，演讲时不能给人一种抑扬顿挫之感，而且他的举止也并不雅观。这样一来，根本没有人能够耐心地听他演讲，而且年轻人们还总爱拿他开玩笑，逢人便学他演讲中说错的话。阿盖尔公爵尽管在推理方面很不擅长，但他却是我这辈子所知道的、最能给人带来欢乐的演说家。他十分注重自己的表达方式，他用自己的个人魅力打动听众，他用自己的满腔热情感染听众，用慷慨激昂的话语去让每一位听众都充满激情。风度翩翩的形象、文雅高贵的姿态、和谐悦耳的声音、大方有礼的风格，所有这一切使得他成为我平生见过的最具说服力、最能打动人、赢得听众掌声最多的演说家。听过他的演说之后，我就像其他的听众一样，也被他深深地吸引。可当我回到家中，静下心来，不考虑他演说时借助的形象、姿态、礼节、风格等外在修饰，只去认真推敲他演说的内容，我时常会发现他讲的许多道理都站不住脚，他要说明的论点也并不鲜明。
我由此深刻地认识到，人类由于自己的无知，把那些外在修饰视为可有可无的小节，其实那些外在修饰却蕴含着不可低估的力量。西塞罗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演说这个行业里名列前茅，他在自己著的《演说艺术》一书中声称，为了提高演说行业的地位，让它日益受到更多人的尊重，一个演说家必须博古通今，精通法律、哲学等各门学科。如果那样有可能的话，当然再好不过了，可人生短暂，不可能精通一切。我把西塞罗视为知识已经相当全面的演说家，无论别人提出什么话题，他都能够侃侃而谈。他措辞得当，想像丰富，举止优雅，这一切都为他的演说增光添彩，同时也吸引了听众的注意力，极大地调动起听众的热情。
如果你不能够正确而流利地使用你的母语，那么你永远无法做到这一点。在此我要毫不客气地指出，你现在似乎忽略了正确而流利地使用母语，以后你必须对它予以高度重视。与此同时，我还要向你强调，离开了形象、姿态、礼节、风格等外在修饰，你即便掌握了世界上所有的知识，你即便是最理智的人，你在公开场合讲话时，也无法成为一位颇受欢迎人，无法赢得听众们的阵阵掌声。如果你只和两三个有理智的人私下谈话，你讲话只要富有逻辑性，而且论据充分，论点明确，即便你忽略了那些外在的修饰，只是粗俗地讲给对方听，你的话仍然很有分量；然而，如果你用这样的方式去在一个公共集会上当众发言，那么你的讲话不仅会失去它应有的分量，而且可能遭到众人的嘲笑。
你要留意自己的风格，甚至在最轻松随意的交谈中和与最熟悉的人的通信中，都要留意它。如果你以前曾向人谈起一件事情，现在你倒可以想一想，通过什么样的方式你可以把这件事情谈得更好。当你对措辞是否得当或文雅把握不准的时候，你可以咨询一下那种语言的权威。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把碰到的以各种语言表达出来的简短内容，都翻译为英文。然后，不断地对自己的翻译进行润色，直到你读起来朗朗上口，而且非常便于自己理解它们。世界上最佳的理智与推理，如果离开了形象、姿态、礼节、风格等外在修饰，那么它在公众集会上绝对不会深受欢迎，就像它们在社交活动中，如果离开了礼节礼貌也绝对不会深受欢迎一样。如果你打算取悦于人，那么你必须以他们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取悦他们，因为你不能根据自己的好恶，把他们变成他们应该成为的那种人，而实际上他们是怎样的人，你就必须把他们作为怎样的人来接受。我得再次向你强调，你只能接受他们，并想方设法使他们对你感到满意，从而把他们争取到你这一边来。
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