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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故里故人

康熙三十七年二月二十五日,月亮一如十六年前一样圆,故事却永远成了故事。第巴桑杰甲措望着眼前的酥油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已经逝世十六年了。今天,桑杰甲措正式将他的遗体放进了灵塔,之后连续十天的祈祷法会也是他的提议。祈祷法会结束时,民众组织了一次盛大的游行,第巴桑杰甲措还为此特地发了文告,贴在布达拉宫的墙上,红纸黑字,十分醒目。此后,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举办一次游行,是为传小召。传大召是由宗喀巴创立的,最初是在明朝永乐七年(公元1409年),它比传小召要隆重得多,要从正月十五开始一直持续二十一天才算结束。

这是回忆的一夜。桑杰甲措走出了卧房,行至日光宝殿时,有一束橙色的光从大殿泄出,瞬间又被黑夜吞没。

桑杰甲措无奈却又欣慰地笑了。

纵使外界风起云涌,他也会为年少的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里谋得一片宁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仓央嘉措开始喜欢站在南墙的落地窗前向外眺望。拉萨城里精致的房屋,来来往往的行人,没入天际的炊烟,一切在他看来都是那么温馨、美好,然而这一切和他无关。他被供养在金碧辉煌的殿堂,拥有万千民众的尊崇与爱戴,他似乎什么都有了。

时光像蝼蚁一样,缓慢而单调地爬着。仓央嘉措坐床四个月了,每当回忆起来,他都觉得像做了一场梦。第巴桑杰甲措从繁忙的政务中抽空做了他的老师,还有几名高僧日日为他讲经。

第巴桑杰甲措因为心急,经常会给仓央嘉措灌输大量经文,原本精妙的佛理因为连篇累牍而丧失了美感,仓央嘉措只觉得味如嚼蜡。之后,拉萨城里热闹而新奇的大小召会,他也未能参加,因为他还未受格隆戒①,资历尚浅,三大寺的堪布都没有邀请他。

单调的生活就这样一日日地过着,仓央嘉措有时只能靠回忆打发无聊的时光。

他想起与玛吉阿米一同骑马的日子,那是三央借来的两匹马。春天里,暖风拂面,芳草沁心,两人骑着马一路从措那宗出来,在风里笑,在草原上奔驰。他是一定要跑到玛吉阿米前面的,因为只有他在前面时,才能回头望见那张可人的脸。两个人谁也不甘示弱,比了起来。谁的马跑在了前面,一定要回头望着、等着,就像一出戏,重逢,离别,重逢,离别,每一次离别都要加速奔向对方,然后再次离别。

今天,第巴桑杰甲措没有来,经师来叫仓央嘉措去学经。

“佛爷,时辰差不多了,您该学经了。”经师恭敬地说。

他转身,看见几只棕色的雀儿从窗前飞过,他的心哀伤不已。

仓央嘉措望着眼前精美的唐卡,忽然感觉日光殿里有些阴冷。他不想走动,怔怔地让冷侵染着他。他并不知道,就在几个月前,这里曾有一个人比他此刻的哀伤要浓重更多,或者说,是生不如死。

斯伦多吉那时就端坐着,不敢动,他甚至感觉呼吸稍微重一些,五世的身影就会跑出来。酥油灯的火苗摇摇晃晃,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虽然是夏季,他却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背后的冷汗结成了冰滴。

第巴桑杰甲措走到他身旁,伸手把酥油灯掐灭了,他如梦方醒,怔怔地看着桑杰甲措。

桑杰甲措愠怒地说道:“天都亮了,你还点着灯?”

斯伦多吉眼神木然,这样假扮五世的日子已经让他快要崩溃了。

桑杰甲措继续说道:“六世灵童即将受戒,我要和班禅赶过去,用不了多久,这里就要恭迎六世达赖了。”

斯伦多吉的身体一下子松了下来,他声泪俱下:“我终于得救了,请您留下我吧,我要在布达拉宫等候六世的莅临,我要向他赎罪,我要恳求他的谅解……”

桑杰甲措同情地看着他,叹了口气:“辛苦你了。”

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将两个人的身体拉长,汇成一片阴沉的暗影。他们都知道,只要太阳在,阴影总有一天会退却的。

官场有时比战场更为恐怖。战场上只论成败,讲求刀光剑影的拼杀;官场上却不止是成败,因为个中高下难以界定,或者牺牲最重要的人换来短暂的宁静,或者为了某个人而失掉整片江山,都不足为奇。

第巴桑杰甲措婉拒了仓央嘉措插手政治的请求。对于现在的仓央嘉措来说,他太年轻,容易犯错,况且现在西藏正与蒙古、朝廷两方周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个不经意的错误,都可能导致万劫不复。六世是不能参与这些的。

第巴桑杰甲措在仓央嘉措坐床后与他进行了一次长谈,他像师长一样语重心长地告诉仓央嘉措,要安心学习,政务暂时交给自己打理,等将来他学有所成了自然会移交给他。仓央嘉措无从辩驳,又一想,在这茫茫西藏,纵使大权在握,又能如何呢?倒不如落个清闲,天天读读经也是好的。

时光如流水。仓央嘉措开始慢慢地适应现在的生活,只是时常还会感觉到孤单。有时,他想提笔写几句诗,却已不知从哪里下笔。岁月如梭,白云苍狗,周围愈发让人觉得陌生。

他又一次踱到了窗边,一位美丽的女子背着水缓缓走过,翩若惊鸿,外面的世界是那样美好。

记忆仿佛设定了密码,一旦时间、情景都对上了,它便会如蚌壳一般张开,里面的各色记忆像珍珠一样闪闪发光。

仓央嘉措自言自语道:玛吉阿米,玛吉阿米,你还好吗?

日光闪耀,如此的繁华不会懂得落寞之人。

仓央嘉措回到日光殿,提起了笔:

拉萨游女漫如云,琼结佳人独秀群,

我向此中求伴侣,最先属意便为君。

仓央嘉措写完,默念了两遍。

门口徘徊着一个和他同样落寞的身影,仓央嘉措叫住了他。那是个老喇嘛,脸上诚惶诚恐。仓央嘉措和蔼地说了一声:“进来吧。”

老喇嘛喜出望外,向上摊开手掌,弯着腰进到门内,朝仓央嘉措无比虔诚地磕了一个响头。

“没关系,以后我这里你们可以随便来。”仓央嘉措示意他坐下。

老喇嘛感激涕零,大着胆子望了仓央嘉措一眼。他实在太激动了,说出的话颤颤巍巍,“达赖佛……您……”一句话没说完,已经慌得不知该如何再往下说了。

仓央嘉措疑惑地看着他:“你来我这儿,有事尽管说,不必惧怕。”

老喇嘛又跪下磕了几个响头,这才断断续续地说道:“达赖佛,我斗胆过来请罪。我是斯伦多吉,本来在布达拉宫当差,因为贪心,拿了几个钱,损了佛行。”

仓央嘉措看着他,心想: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紧皱的眉头便舒展了开来。

斯伦多吉又跪下磕了几个头,由于接连行大礼,额上已经一片青紫。仓央嘉措看不下去了,怜悯地说道:“不必再磕了。”

斯伦多吉抬起头,一边抽泣一边说道:“五世圆寂的时候,第巴考虑到整个西藏的安危秘而不宣,这您是知道的,在这期间一直对外宣称五世贵体欠安,但总还是要出席些大场面的,像大召会,众人见不到达赖佛是要起疑心的。第巴便让我假扮五世,我穿着五世的金黄法衣,坐在大轿上,参加各种活动,就这样,装了十年有余。我是度日如年啊,我背负的罪孽太过深重,我是亵渎了伟大的五世啊。我常在梦中看见他冷冷地看着我,他一定是责怪我的。当我知道您诞生了,您莅临布达拉宫,我是何等的欣喜啊,我央求第巴让我留下,就是为了能见您一面,好亲自向您请罪……”

斯伦多吉说完,脸上一片惨白。他在等着仓央嘉措的审判。

仓央嘉措如同当头挨了一棒,震惊不已。他抬头望望四周,竟好像有一头狰狞的巨兽嘶吼着要向他扑来。他猛地摇了摇头,回身看了一眼桌上的宣纸,上面还工整地写着他的诗歌。

他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对立着,一个内心平复,一个是惊涛骇浪。

斯伦多吉用几乎绝望的眼神望着仓央嘉措,仓央嘉措半晌才回过神来,叹息道:“起来吧!”

“您能宽恕我吗?”

仓央嘉措看着这个已经被愧疚折磨得骨瘦如柴的老人,认真地点了点头。

斯伦多吉又磕了几个头,爬过去吻了吻仓央嘉措的靴子,然后起身准备退出去,却因为长时间下跪,头晕目眩,刚一站起来就又跌倒了。

仓央嘉措从座位上走下来,像一个邻家的孩子一样伸手去扶斯伦多吉。

斯伦多吉慌忙避开了仓央嘉措的手,涕泪交加地说道:“佛爷,我这卑贱之身会脏了您的贵体。”

仓央嘉措收回了手,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求?”

斯伦多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他恳求地看着仓央嘉措,说道:“佛爷,第巴让我到深山密洞去修行。我,早该走了。只求在走之前,您能……替我……摸顶……我就此生无憾了。”

仓央嘉措心里感慨万端,斯伦多吉虽然有罪,但也是为了整个西藏,他伸出了手,摸了他的头顶,然后伤感地说:“去吧。”

斯伦多吉躬着腰,退了出去,脚步声渐渐消失。下一个瞬间,日光殿里静得让人想流泪。

邬坚林。春末的雨水骤增,预示着繁茂的夏季即将到来。

第一个知晓阿旺嘉措就是达赖喇嘛的人,是一个来拉萨贩盐巴的小贩。仓央嘉措坐床那天,他远远地从八抬大轿里瞥见了仓央嘉措的脸,看着是那么熟悉,他奋力挤过人群到了最前面,然后和其他人一样,跪下来请达赖佛祈福。仓央嘉措的轿子从他眼前掠过的一刹那,他终于看清了,那就是阿旺嘉措。他大胆的猜想得到了印证,他先是呆若木鸡,随后兴奋得几乎失语。仓央嘉措的轿子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还站在原地发呆,魔怔般地呓语着一句话:阿旺嘉措就是达赖佛,达赖佛就是阿旺嘉措……

消息传到邬坚林,所有的人都震惊了,一如阿旺嘉措出生时那样,人们又开始聚集在街头议论。

有人说,仓央嘉措年幼时说过,我要到拉萨去,有人会欢迎我。

有人说,五世达赖对这位转世真身曾有过“埋名隐姓为众生,须得守密十二年”的授记。

……

不过,传言终究是传言,那位读出了深奥卜文的密宗大师早已经踪迹全无了。

斯伦多吉走后,仓央嘉措的生活变得更加平淡了。这样整日沉浸在经书里的日子,让他十分厌倦。桑杰甲措不来时,他便不读书,然后在布达拉宫里到处走,身后跟着苦苦哀求的经师。

经师总是要说到快掉泪了,并拿出第巴要责怪的话才能稍稍起些作用。

重复、毫无生气的日子,让他想起了斯伦多吉说的“度日如年”,不同的是,自己的日子一旦过去,再回首时将毫无印象。

第巴桑杰甲措在教完佛经后,一般都要照例问一句:“佛爷,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要是平常,仓央嘉措都是摇摇头便让桑杰甲措回去了。

这次,仓央嘉措留住了他。

“听说你在有风的日子也能射箭,射中靶心。蒙古骑兵、步兵比武时也没人能胜得过你的箭法。”仓央嘉措问道。

“贵族们自小都在射箭,当做游戏罢了,我也只是熟能生巧而已。”桑杰甲措谦虚地回答道。

“那一定很好玩吧?”仓央嘉措继续问道。

“也许吧,至少活动下筋骨是好的。”桑杰甲措回答道。

仓央嘉措暗自庆幸,桑杰甲措的话正合他意,他于是说道:“第巴,我整日坐在这里,是会生病的,布达拉宫的后面不是有个园林吗?我为什么不可以去那里射箭呢?”

桑杰甲措弯下了腰:“佛爷说的是。”

仓央嘉措提到的园林不久前还是一片荒滩,由于修建布达拉宫,这里经年累月地挖土,形成了大坑,地下的泉水与天上的降水蓄积久了,成了一泊湖水。桑杰甲措让人在四周种了些杨柳作为点缀,春夏之际,湖水映着青翠的树林,一片鸟语花香。到了秋天,叶子禁不住风寒,纷纷坠落,铺了一地,仿佛浓重的晚霞。湖中也会飘着几片落叶,鱼儿唼喋,乐在其中。秋再深些,初雪刚过,杨柳穿上了银装,湖水也结了冰,远看一片墨黑。白与黑交相辉映,如梦似幻,宛若仙境。

仓央嘉措一直想来的,就是这里。随从的喇嘛为了让他开心,还给他讲了有关湖水的传说。

据说远古的时候,因为要修建桑耶寺、直贡寺,众僧便去拉萨以东的密林伐木,不想此举惊动了一直栖息在那里的龙女,她非常生气,赶走了众僧。莲花生大师知道后,便去降服龙女。龙女受莲花生大师点化信了佛法,并用神通帮助修建了桑耶寺、直贡寺,为弘扬佛法做了贡献。大昭寺建成后,龙女常常化成人形前去朝拜。偶然间,五世在破晓的晨光中看见了蜷缩在树上的龙女,知道她无处安身,便命人在布达拉宫后面的潭中修建了庙宇。

庙宇修好后,就叫做龙王潭。

从此,仓央嘉措每当学经累了,就和盖丹一起到龙王潭射箭。

这一天,仓央嘉措再次外出射箭。他走在湖边,望着湖水中倒映出的自己,身影消瘦、精神不振,正在感叹时,盖丹过来通报:“佛爷,靶子支好了。”

仓央嘉措举起了弓,用力撑了撑。弓是用南方的竹子做的,又称南弓,韧性很好。他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箭,搭好,射出。箭是响箭,铁镞是一个带风眼的小葫芦头,射出去后,一路上会发出悦耳的声响。

射了两箭后,开始起风,仓央嘉措技艺不精,只好收了弓靶离开了。

风更大了,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云朵被彻底挤出了天空,只剩下一片醉人的蓝。风是看不见的,但即便你躲藏起来它也会告诉你它的存在,它会呜咽着从窗户挤进来,凄清的声音里仿佛写满了一个个遥远而深情的故事。

仓央嘉措听着风声,想着又是一年要过去了,感慨万端:

转眼荣枯便不同,昔日芳草化飞蓬,

饶君老去形骸在,变似南方竹节弓。

笔落,风止。日光殿外传来盖丹的声音。仓央嘉措没有抬头:“进来吧。”盖丹弯着身子侍立在一旁:“门外有位年轻人求见,非要请您摸顶祝福,我拦不住。”

仓央嘉措一听来了兴致,站起来随盖丹走出了日光殿。

那年轻人一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他恭敬地说道:“我从措那宗来,行了千余里,只为佛爷能摸顶祝福,了我余愿。”

仓央嘉措一听他是从措那宗来的,心中倍感亲切,便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

“起来吧。”仓央嘉措说道。他很想跟这位来自家乡的人聊聊天,宫中枯燥的生活已经让他快窒息了。

那年轻人抬起了头,一张熟悉的脸,仓央嘉措先是一惊,然后笑了,那年轻人也一直笑呵呵地望着他,两人几乎同时喊出:

“三央!”

“阿旺嘉措!”

一旁的盖丹有些疑惑,更有些恼怒,这喇嘛怎么能直呼佛爷的名字呢。他皱着眉头想教训一下三央。

仓央嘉措转过头对盖丹说:“这是我朋友,我的兄长。”

盖丹立刻知趣地低下了头,然后开始吩咐侍从献茶、端水、焚香、摆食品,忙得不亦乐乎。

仓央嘉措笑着对三央说:“请坐吧。”

三央有些窘迫地坐了下来,开始四处打量。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布达拉宫,第一次看见这样金碧辉煌的大殿,眼前的桌椅、佛龛,每一样物品都是光彩夺目的。置身这样的环境,三央一时有些茫然。

他转过头,定睛看了看仓央嘉措,这身着华丽袈裟的达赖喇嘛还是当初那个跟他一起放牛的阿旺嘉措吗?

仓央嘉措看出了三央的拘谨,笑着说道:“难道非要我脱掉这身袈裟,你才把我当朋友?”

三央不好意思地笑了。

仓央嘉措指了指桌上的食物,说道:“你一路赶来,饿坏了吧?”

三央望着那些美食,摇了摇头。

仓央嘉措自己先拿了一块酥油果子,然后把青花瓷盆往三央面前推了推,说:“吃吧,吃吧。”

三央小心地拿了一块,轻轻地咀嚼起来。

“我是听故里的人说,说阿旺嘉措成了达赖佛,我这才从邬坚林出来找你的。想不到,你真成了佛爷。”三央咽下一口食物,开始有些激动。

仓央嘉措听到“故里”二字,心中一热,问道:“玛吉阿米可好?我一直都出不去……唉……你也是知道的……”

三央正吃着,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眼中流露出悲伤,肩膀开始抖动,含满食物的嘴巴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仓央嘉措忐忑不安,他直视着三央,三央满眼泪水,他心里一沉:“难道她病了?难道她遇到了困难?……”

三央平复了一下情绪,仍旧不看仓央嘉措的眼睛。

“玛吉阿米嫁人了,你也知道,她已经向宗本和寺庙起誓了。况且她现在无父无母,一直和改桑姨母相依为命,她早点成家,对她和改桑姨母来说都是好事。这事儿,我想她是自愿的。你现在是佛爷,对她来说,难啊!”

仓央嘉措默默地听着,不说一句话。良久,他仰起了头,泪水直直地滑进了脖子。他就一直仰着头,任泪水一滴一滴流下,他很想对三央说些什么,但嘴巴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风停了,周围又恢复了宁静。

这怕是秋天里的最后一场雨了,天冷得出奇。

仓央嘉措不顾盖丹的苦苦哀求,又去了龙王潭。天是灰色的,水是深蓝色的。他站在高处眺望,湖水也几乎读懂了他,在风雨中战栗。杨柳的叶子已经凋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仓央嘉措走在湖边,任树枝柔软地拂过他的身体。他哭了。

盖丹跟在后面,磕着长头,恳求仓央嘉措回宫。

仓央嘉措在心中悲哀地念道:就让我真实一回吧,做个普通的人,彻底地任性一次。

他每往前走一步,盖丹便在后面磕一个响头,残忍而决绝的声响,如同雨中炸开的雷霆。

仓央嘉措回过头,地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血痕,他心中不忍,扶起了盖丹:“……我们回去吧。”

布达拉宫里的灯火即使充斥每一个角落,也温暖不了仓央嘉措的心。他望着桌上整齐的纸张、孑然的竹笔,忽然想起了写给玛吉阿米的诗。他伸手去摸,曾经写满痴情诗句的纸被雨水浸湿了,墨色已经晕染开来,一首诗就这样散在了雨里。

仓央嘉措走到桌前,上面全都是他写的情诗,不过这些诗已经不可能再寄到她的手里了。

笔起,墨落。

手写瑶笺被雨淋,模糊点画费探寻,

纵然灭却书中字,难灭情人一片心。

缠绵的字句连同稀稀落落的雨水,一同打在了仓央嘉措的心上。思念是如此浓烈,见不到,得不到,却是越发刻骨铭心。

仓央嘉措问自己,玛吉阿米是否也会像他这样苦苦地相思?想到这里,心中又平添一份苦涩,他再次提笔写道:

深怜密爱誓终身,忽抱琵琶向别人,

自理愁肠磨病骨,为卿憔悴欲成尘。

苦与愁,难以遏制,像浓云般挥之不去。仓央嘉措心乱如麻,心尖上一厘一寸都是她的身影。

仓央嘉措自从见到三央后,便让三央在拉萨住了下来。

仓央嘉措再次叮嘱盖丹,三央是他的朋友。

三央再来布达拉宫时,是被恭恭敬敬地迎进来的。他前脚刚到,就立刻有侍从来向仓央嘉措通报。

“佛爷,门外有两个人求见,非要见佛爷,说是佛爷的亲人。”

仓央嘉措眼前一亮,难道是阿妈和卓望达瓦阿叔?他一下子忘了伤痛,高兴地问道:“是什么样的两个人?”

侍从恭敬地回道:“回佛爷。他们是一男一女,大约五十来岁。男人自称是佛舅,名叫朗宗巴;女人自称是佛姑,非要见您不可。”

仓央嘉措起初喜上眉梢,可是越听越糊涂,他除了阿妈、阿爸和卓望达瓦阿叔外,好像并没有什么亲人了,况且阿爸、阿妈也从未提起过他有什么舅父、姑母。

仓央嘉措转头看向三央:“我可曾有姑姑、舅舅?”

三央摇摇头肯定地说道:“自我记事起,从来没有听说过。”

仓央嘉措怕是来讹人的,有些恼怒地对侍从说道:“传话下去,我从来没有什么舅父或者姑母。将他们赶走吧。”

侍从见佛爷发怒,涨红了脸退了下去。

仓央嘉措又嘱咐了一句:“让他们走开就行了,不要打骂。”

“是,佛爷。”侍从应了一声,出去了。

这件事情虽然不大,却也惹起了仓央嘉措的思乡之情。他沉思着,又想起了阿妈,不知她现在是否还好,做的糌粑是否还是那么香甜……

三央似乎也被触动了,侍从退下后,他也低头不语。

仓央嘉措问道:“我阿妈和卓望达瓦阿叔可好?我离家都这么久了,往日想问些消息,喇嘛们都搪塞我,你学经的日子已满,应该回去看望他们了吧?”

三央还是低着头,仿佛没有听见。

仓央嘉措沉默着,望着三央,三央始终不肯看他。仓央嘉措有些眩晕,前几日玛吉阿米的事情再次浮现,他宽慰着自己:不会的,不会的,阿妈,阿叔的人那么好,不会的。

他又缓缓地问了一遍。

三央再抬起头时,已经泪流满面。

“佛母,因为太思念你——你这一去就是好几年啊,家乡只剩下她一人——落下了病。我阿爸背着她去看了喇嘛,喇嘛说这是心病,治不了的。佛母想来看你,可在你坐床之前,你的一切都是保密的,想见也见不到。佛母曾经来过措那宗一次,只跟经师谈了会儿话就走了,谁想那就是最后一面。回到邬坚林后没多久,佛母便去世了。”

仓央嘉措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始终是平静的,只是眼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他一直端坐着,泥塑木雕一般。

年幼时离家的场景,再次浮现。

阿妈站在邬坚林寺下,逆着光问他,你想去学经吗?

阿妈在夜里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给他讲格萨尔王的故事。

阿妈不舍地把他送出家门。

……

那时,他还年幼,慒慒懂懂,现在都明白了,却已经太晚了。时间是一剂伪劣的麻醉药,它总是让某些疼痛后知后觉,而后发的痛又往往比先前的更为猛烈,让人痛彻心肺。

仓央嘉措一直不说话,也没有再问任何关于阿妈的事。

三央低下头,呜呜地哭了,泪水打湿了脚下精美的氆氇毯。

“我阿爸他,为了寻找丢失的小牛犊,冒着大雪去了草原,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村里的人等雪停了出去找,结果在小牛犊旁边找到了他,牛犊早已经死了,阿爸也再没能醒过来。我回家时,他已经不在了,是替他做天葬的天葬师讲给我听的。”

三央憋着一口气说完,又呜咽着低下了头,哭声在大殿里久久地回荡。

仓央嘉措抬起头,生硬地挤出一个笑容:“三央,你为何总是要告诉我这些呢?”

拉萨很热闹,林卡②嵌在里面像是星星点点的宝石。

三央以佛兄的身份在布达拉宫住下了,仓央嘉措还想帮三央谋个职位,被三央拒绝了。

三央在拉萨城里开了个小店,卖盐巴、酥油及皮靴等杂物。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解决温饱已经没有问题。

三央住在拉萨,让仓央嘉措终于有了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和三央讲了在布达拉宫里学经的乏味,三央见他日渐憔悴,便提议他化装成俗民到城里去逛逛。

这个想法让仓央嘉措兴奋不已,他向三央要了一件俗衣,迫不及待想立刻就出去。三央细心,还专门给他准备了一顶假发。两个人收拾停当,就出门逛街去了。

拉萨街头有一间茶楼,古旧、破败,连门梁上的经幡都已经斑驳得认不出。街上人来人往,但没人多看它一眼。它就一直清冷地立在那里,经年累月,直到仓央嘉措和三央从它门前走过。

悠扬的琴声从茶楼里传了出来,仓央嘉措猛地停下了脚步,开始仔细聆听。

弹琴的人在一段前奏过后唱起了歌。声音并不优美,但听起来很舒服。

歌词是这样的:

……

邂逅谁家一女郎,玉肌兰气郁芳香,

可怜璀璨松精石,不遇知音在路旁。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

仓央嘉措笑了,三央也摇着头笑了,他们默契地走进了茶楼,他们要听完这首歌。

一曲唱罢,仓央嘉措慷慨地递给歌者一把藏银。歌者受宠若惊,又立刻为他唱了一曲。

仓央嘉措听得兴致勃勃,待琴声一停,马上问道:“你可知这歌词是何人所作?”

“不知道,拉萨唱歌的人都这么唱。”

仓央嘉措笑得更开心了,歌者不失时机地恭维道:“这歌里唱的爱情真是美啊,让人羡慕。公子一定会像这歌里唱的那样,有位美丽的姑娘。”

仓央嘉措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扭头看向了窗外。

三央赶紧摆了摆手,示意歌者退下。

仓央嘉措忽然开玩笑似的说道:“行人如此之多,美丽的姑娘也多,一定会有一个是属于我的。”

三央拍了拍仓央嘉措的肩,频频点头。

茶楼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周围也开始有些喧闹。温暖的阳光照亮了桌椅杯盘,也照亮了这里每一个谈笑风生的人。

注释:

①格隆戒:即比丘戒,一般出家后到二十岁受戒。此戒共二百五十三条。

②林卡:藏语音译,指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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