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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朝京之旅

腊月的北京,草梗、败叶被冻得极脆,踩上去沙沙作响。微风吹来,屋檐上的灰尘飘飘洒洒,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肆意飞舞。冬日本来就是安静的,在宏阔的紫禁城中,静,更显得怕人。

乾清宫的香炉熏着龙涎香,地炕还是暖的,康熙皇帝手里的奏折一开一合,仿佛在恭敬地诉说着各方事宜。特使恰纳喇嘛和阿南卡进来的时候,康熙刚好看完了一折奏章。他抬起头,目光起初是散漫的,落到恰纳喇嘛身上时却忽然聚在了一起,成了一柄寒光熠熠的剑。

恰纳喇嘛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由于事关重大,他从藏区一回来就直接到了乾清宫,他不敢抬头,眼前全是绘着五彩吉祥图案的羊毛。

“启禀陛下,臣此去西藏,得知第巴桑杰甲措已被拉藏汗以‘清君侧①’的名义杀了,现在西藏的大权落在了拉藏汗手里。”

此前,康熙已经看过了拉藏汗的密奏,对于桑杰甲措的失败他并不感到惋惜,远方如此多的生命正在逝去,桑杰甲措不过是其中之一,他关心的是整个西藏。现在,形势已经逐渐明了,桑杰甲措死了,拉藏汗掌握了西藏实权。拉藏汗的奏章写得恳切、坦诚,不像桑杰甲措总是暗藏着玄机让自己揣测,这样看来,拉藏汗倒比桑杰甲措更能忠于朝廷。那么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桑杰甲措所举的六世达赖该如何处置,不过,这都已经是小事了。

他喝了一口茶,缓缓地问道:“六世达赖喇嘛安好?”

恰纳喇嘛低声回道:“回陛下,六世达赖一切安好。”

康熙微微地笑了,他又想起了拉藏汗“废桑杰甲措所立假达赖”的提议,这个想法太过冒险,达赖是藏教实体信仰的化身,藏人与蒙人都是衷心信仰达赖的,贸然将他废掉,很可能会引起民心的混乱。

康熙叹了口气,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康熙令护军统领席柱和学士舒兰为金字使臣入藏宣谕。出发当日,春雨飘然而至,柳树尚未发芽,雨水带着冬末的寒意侵入了舒兰厚实的官服,他打了个寒战。此刻,谕旨就在眼前,一卷绣着腾龙的金色绢布。雨越来越大,似乎要把整个春天的雨水都倾泻殆尽,细密的雨线织成巨大的蛛网覆盖着大地。他走上前,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那卷绢布,几个遒劲的朱砂大字映入眼帘:

仓央嘉措,亲往京都朝觐。

春雷响起,惊蛰万物。

拉藏汗的围剿开始了。盖丹终日躲在仓央嘉措的日光殿里。仓央嘉措破例让盖丹坐在了无畏狮子大宝座的后面。他念着佛经,五世的铜铃如肃穆的灵塔般立在桌上,耽享着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盖丹的脸上一片惊恐,他不停地攥着衣角,像是要找个孔洞把自己塞进去。仓央嘉措一直闭着眼睛,除了拨动佛珠的手指,一切都如坐化了一般。

布达拉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多了很多乌鸦。宫里近来到处是围剿桑杰甲措残部的兵马,砍杀声不绝于耳,没人在意上空多了些飞鸟。

黑色的乌鸦,鬼魅般地围着布达拉宫旋转,每晚暮钟过后,它们就会颤抖地叫着:“亡,亡,亡……”惊悚的声音环绕着整座布达拉宫。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黑夜攀上了墙头。剿杀多日,宫中已经越发沉寂,进入傍晚便是黑黢黢的一片。

盖丹被拉走的时候,仓央嘉措睁开了眼睛,他愤怒地望着冲进来的蒙古兵,喉咙却像被人扼住一般说不出话。盖丹被拖出了大殿。

盖丹一走,布达拉宫就只剩下仓央嘉措一个人了,其余的全部是拉藏汗的士兵,他已插翅难飞。

仓央嘉措在空荡荡的布达拉宫内四处游逛着,脑海里不断地闪现出儿时的歌谣、很早的人和事,只是都已经不大清楚了,他甚至想不起阿爸的声音、阿妈的声音,就连玛吉阿米的声音也是模糊的……

他头脑一片空白,兀自唱了起来:

姑娘,姑娘,

我愿在佛前坐化,避过岁月的问。

只有一朵莲花是它的归宿,

暮色与朝霞已经很难区分,忘了是在人人清醒的早晨还是该安歇的夜晚。仓央嘉措来到了第巴桑杰甲措的房间,古松木的书案上还摊着一本书。

他随手翻了起来。

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写的竟是自己。

我不是小人物。

我是从拉萨来的。

我要到布达拉宫去。

我周身的一切,连同掉落的毛发,你们都要珍惜,因为那是可以得到祝福的。

桑杰甲措写下的竟是自己,但这臆测与浮夸的他还是他吗?要是放在从前,他必定一笑了之,然而这一此刻,他却忍不住哭了,泪水无声地一串串流下。

故人旧物,仿佛一把无情的刀,一下一下地扎在人的心口,直到流出血来。仓央嘉措捧着书,迎着阳光坐了下来,遥远的太阳此刻竟有些热烈,仓央嘉措落下的眼泪渐渐被蒸干,他似乎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泪水还在一直流着。他坐了很久,直到夜凉入骨,才重新站了起来。晚风中,他像一株孤独的松柏般孑然而立。

五月初一。天气如凉薄的妇人,姿色内敛。广阔的天地,四处是星星点点的绿。

从布达拉宫到拉藏汗的府邸,一路戒备森严。蒙古兵全部持戟站立,如一尊尊凶神恶煞的金刚。仓央嘉措站在人墙围成的甬道里,望不见四周,只觉得阴沉的天在往下压。风沙肆虐,天地混沌,空气中充溢着泥土原始而莽撞的气息。

仓央嘉措踏进拉藏汗营门的那一刻,恍然间听到了来自另一个时空中的一声喟叹。那声音并不哀怨,反而是轻松、如释重负的。他有些感动,回过头去寻觅,在幢幢的人影中,他望见了年少的自己。

三大寺的活佛和藏蒙各界的高僧都到了拉藏汗的府邸,这是一场特殊的审判。

拉藏汗是此次审判的召集人和主宰。屋中上上下下都是身披袈裟的,只有他一人着俗装,他不在乎,早在与桑杰甲措争夺王权之时,他的眼里就只有整个西藏。

仓央嘉措仍旧带着五世的铜铃,还是掩在袖下,攥着。拉藏汗每说一句话他就摸一下,铜铃从冰冷到温热,再从温热退回到冰冷,周而复始。

拉藏汗威严的声音在大殿内外回响着。

他说,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终日耽溺酒色,屡屡破坏戒律,乃是金罩的风流浪子,不是真达赖,应当废黜。

他说,如果大家没有意见,就这么决定了。

他说,我已经启奏大皇帝了。

拉藏汗说完,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他的气势像一座雪山,巍峨而不可侵犯。然而短晢的沉默过后,雪山便遭遇了强震,雪开始崩塌,如千军万马般横冲直撞下来,轰轰作响。

堪布、活佛,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了厉声反驳。

达赖佛乃是迷失菩提缘故。

达赖佛只是游戏三昧。

达赖佛虽然亲近女子但并未破戒。

达赖佛的坐床是大皇帝准许的。

仓央嘉措始终没有说话,他淡定地看着他们,仿佛正身处另一个世界。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审判会一直持续到了日落,夕阳的光辉薄薄地涂了一地。仓央嘉措微微动了一下,想甩掉身上昏黄的光,他不知道已经是黄昏了,抬起头望了一眼,心中一颤。

拉藏汗莫名成了一名听众,沉默地听着慈悲的高僧们的说辞。高僧们起初还在激烈地辩论,后来因为得不到拉藏汗的回应,逐渐都安静了下来。

拉藏汗起身,目光如炬,他盯着仓央嘉措慢慢说道:“大皇帝已经下诏,即日将仓央嘉措送往京城。”

仓央嘉措依然平静,没有一丝惊慌。拉藏汗鹰鸷般凌厉的眼神与之对视,落了下风。

月亮一点点地爬上了夜空。西藏的夜,永远是那样凄清、高旷。仓央嘉措被软禁在了拉藏汗的营地,四周嘈杂喧闹,无半点清静。拉藏汗破例让盖丹来服侍他,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喇嘛,在见到仓央嘉措的那一刻,老泪纵横。

屋里只有一盏酥油灯。这唯一的一盏灯还是火苗极小的,仓央嘉措的影子左摇右摆,在墙壁上不断地晃动。

盖丹流着泪,亲吻着仓央嘉措的靴子。

他呜咽地说:“佛爷,您再为我摸次顶吧。”

仓央嘉措伸出了手,轻轻地放在了盖丹的头顶上。已是老迈的盖丹似乎再也承受不起,身体弯了下去,开始痛哭。屋外是守夜士兵呼朋引伴的声音,它们很快盖过了盖丹的哭声。仓央嘉措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门口的侍卫示意他不能出去,他摆摆手说道:“我不会逃的,我就是想看看月亮。”

他慢慢地走了出来,然后仰头望着夜空。星斗、月亮,一切还是那么美好。达娃卓玛,她,不知道是不是也在看着这轮月亮……

仓央嘉措回到了屋中,提笔写道:

前月推移后月行,暂时分手不须衰,

吉祥白月行看近,又到佳期第二回。

他把诗拿给了站在一旁的盖丹,说:“如果我再也出不去,你就把这诗稿交给达娃卓玛。”

盖丹接过诗稿,仔细地叠好,收了起来。

夜深了,除了月光外再无半点光亮,屋中更是黑暗一片。仓央嘉措合着眼,眉头紧皱,那是梦踏着夜色来了。

是她。

是她如玉般圆润的手撩拨着他的头发,轻声地唱着歌谣。

是她如桃花般美丽的笑靥浮现在他的眼前。

是她说着至死不渝的誓词举杯向他。

是她……

他突然惊醒了,梦也瞬间消失。他懊丧地又躺了下来,重新闭眼,想再次回到梦中,但任他如何努力,那个美好的梦始终没有再来。

他又坐了起来,周围寂静无声。他摸了一下脸,全部是泪痕。

盖丹始终没有睡,一直守在仓央嘉措的床边。仓央嘉措望着他,心里感到了一丝温暖。盖丹见他要起身,便点亮了灯,明晃晃的光照亮了屋子。

仓央嘉措立在桌边,又写下一首诗:

结尽齐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

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写完,他合起了宣纸,递到了盖丹手里:“连这一首一并交给她吧。”

下半夜,月亮不见了,夜色更重了。

康熙四十五年(公元1706年)六月十七日,藏历火狗年五月十七日,仓央嘉措起程了。达木丁苏伦将军率部押送,皇帝使臣席柱和舒兰陪同,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京城。

仓央嘉措走出兵营的那一刻,士兵排成的人墙再也透不进一丝气息。仓央嘉措似乎看见了人墙背后一张张悲戚的面孔,他向前迈了一步,那些面孔突然不见了,大地却开始微微地颤动,那是一双双人膝在跪向地面。仓央嘉措又往前走了一步,守卫的士兵这时让开了,他惊诧地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匍匐在泥泞的广场上,他们把洁白的哈达举过头顶,汇成了一片汪洋。仓央嘉措不敢再迈步,这一刻,他的身体已不再是他的,而是所有人的,他感觉身体的每个角落连同他的记忆都在被人托起。

这些人是平凡而卑微的,他们未必知道布达拉宫里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用一颗赤诚之心,为他们爱戴的达赖佛祈福。

天又下起了雨,雨水滴在送行人的脸上,渐渐汇成了蜿蜒的泪。布达拉宫的晨钟敲响了,送行的队伍停了下来,那一声声浑厚的钟鸣,悠然地回荡着……

仓央嘉措向后望去,布达拉宫连同那些虔诚的信徒都如同虚幻的镜像,指触,涟漪起,一切都模糊了,然后渐渐远去。

哲蚌寺,万籁俱寂。

因为一直下雨,原本阴沉的天更淡了,呈现出灰白色。一席席鲜红的僧袍枕戈待旦,驻守在寺中。

自从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被拉藏汗诬为假达赖后,哲蚌寺的武僧们便计划着要将仓央嘉措保护起来。对他们来说,仓央嘉措是佛,佛哪能由凡人说不是就不是了呢。

送行的队伍如同一条长龙,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哲蚌寺外。因为还在拉萨,所以押送的士兵并不多。拉藏汗考虑到六世在民间的影响,没有派太多兵。

武僧们冲出去的时候,送行的人先是一愣,随后便如洪流般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帮着武僧们开道。武僧红色的僧袍如同燃烧的烈火,逼退了拉藏汗的守卫。他们只有一个念头,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是应该留在拉萨的。

他们整齐地跪在了仓央嘉措面前。

“佛爷,我们来了。”领头的武僧,从怀中擎起一条洁白的哈达。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仓央嘉措只觉得眼前一朵朵红色的莲花在绽放。他望着慷慨赴死的信徒们,说不出一句话,喉中呜呜作响。

他跟着武僧向前走去,身后是雪山,在大片大片地崩塌。

拉萨,日光倾城。人们的心却是惶惶不安的。

达娃卓玛不断地伸手去摸酥油灯上的火苗。阿妈说过,只要能把酥油灯上的火苗拿下来,就能见到日思夜想的情郎。

火苗十分灼烫,她的手一次次伸出又一次次缩回。

她每次缩回了手,眼泪便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午夜,达娃卓玛又一次从噩梦中醒来。她点了一盏酥油灯,再次伸出了手,这次她没有退缩,灼热的火在她的手指上烙下浓重的痕迹,疼痛从指尖一直猛窜到胸口,撕心裂肺。

这是她早该料到的事情,宕桑汪波就是仓央嘉措,是端坐在布达拉宫里的佛爷。她颤抖着手,心在抽搐,泪如雨下。

盖丹把信笺交给她,她颤颤巍巍地打开。

仅有的几行字,读了千遍。

他说,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她说,此生未恋,哪有来生。

她与他的距离是一张纸,他与她的距离是一整世。

屋外草木葳蕤,她倚着窗子,任月光洒满她的肩头,她看着自己的手,烛火留下的印记如一颗饱满的红豆。

她盯着手指出了神,忽然忆起街口曾有人吟诵汉地的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她暗淡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她想去找他。

拉藏汗听说仓央嘉措被哲蚌寺的僧人劫走,怒不可遏,亲自率兵赶到了哲蚌寺。寺门已经关闭,外堂站满了手持金刚杵的武僧,他们瞪红了双眼,毫无惧意。寺外是铺天盖地的蒙古骑兵。

一门之隔,风声鹤唳。

仓央嘉措端坐在经堂上,几名武僧护卫在他身旁。他轻声问道:“外面有多少追兵?”

一名武僧回道:“不过一千人,我们应付起来绰绰有余,佛爷请安心。”

仓央嘉措点点头。那个夜晚,他似乎听到了门外的叫嚣、呐喊之声,对于结局,他其实早已了然。

拉藏汗是蒙古的汗王,攻下一座寺庙易如反掌,哲蚌寺的僧人心知肚明,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愿意用生命来捍卫他们心中的达赖佛。

仓央嘉措说:“我在此只有一愿,希望能在拉萨城中找到卖杂货的三央,告诉他我的处境,让他去告诉达娃卓玛,此路凶险,恐难再见,定要先断了情。”

僧人们沉默着,齐齐地跪下了。

自从布达拉宫发生政变,整个拉萨便陷入一片混乱。流言四起,如虫灾过境,人们的信心被一点一点啃食。

比如,第巴桑杰甲措被杀了,残忍的拉藏汗是用小刀一点点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比如,六世达赖喇嘛是妖孽转世,不是真的达赖。

比如,六世达赖喇嘛已经被拉藏汗抓走了,说是要移送京城处理。

三央听到这些时,因为涉及到仓央嘉措,他条条都不敢放过,尤其是那些恐怖的、不祥的,他总会深深地烙在脑海里。

布达拉宫里发生了大事,不用看,听听也都知道了。

三央关了店门,他本想在店里召集些朋友,一起去营救仓央嘉措,可拉藏汗的府邸戒备森严,要想混进去并不容易,而且若贸然施救,仓央嘉措的达赖身份是真是假就更难说清了。

没多久,外面传来了哲蚌寺的僧人劫走了仓央嘉措的消息,三央想到是护法僧劫走的,长舒了一口气,但他很快又紧张起来,拉藏汗岂能就此罢休?

三央夜不成寐,茶饭不思,每天只是望着夕阳,恨不能从太阳中望出一个仓央嘉措来。精神的高度紧张,让他时常出现幻觉,觉得眼前的夕阳变成了一口钟,一口邬坚林尚未换下的破铜钟,嗡嗡作响。

他有时会看见,幼年的自己在教仓央嘉措放牛。

他有时会听见,次旺拉姆阿妮说,要照顾好仓央嘉措。

他还会闻见,故乡酥油茶的香气。

当所有的感觉消失后,剩下的就只有沉重的黑暗。

三央醒了,听见窗边有人低语。

他抬头望去,是位喇嘛,他起身想请他进来,对方却摆摆手。

喇嘛的语速极快,但字字清晰。

大量的信息涌进了三央的脑海,他迅速地记了下来。

三央来到了达娃卓玛家。暮色四合,世界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自从六世达赖被劫走后,整座拉萨就像浸在了水里,死气沉沉。

三央还没开口,达娃卓玛的眼泪先流了出来。

三央低着头,说道:“仓央嘉措,此去路途遥远,只怕凶多吉少。”

达娃卓玛说:“我知道,我知道……”

三央最后说道:“仓央嘉措让我转达,还是断了此情。”

达娃卓玛似乎没有听到,她点燃了一盏酥油灯,然后把手指伸到了火焰里,灼热的火苗将皮肤烧得嗞嗞作响。三央大吃一惊,赶忙拉开了达娃卓玛。

达娃卓玛说:“听说只要把酥油灯上的火焰取到手,就能看见日思夜想的人了。”

三央不知如何作答。达娃卓玛继续说道:“他于我,是这灯火,没了他便是无穷无尽的黑夜。现在,他在水深火热中,就像这滚烫的火,我是一定要去的,即便我要被焚为焦炭。”

月下弦,再也没了往日繁盛的光芒,黑暗充斥着大地。三央与达娃卓玛一起赶往哲蚌寺,路上空无一人,乌黑绵延的树木簌簌作响,他们小心地呼吸着,肃杀的气氛越来越近。到达哲蚌寺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大吃一惊,数不清的士兵团团围住了寺庙,叮当作响的兵器冒着点点寒光,令人毛骨悚然。

三央和达娃卓玛沿着崎岖的山路绕到了寺的后面,这里背靠大山,地势险要,驻守的人很少,此时就只有几个昏昏欲睡的士兵把守。围墙与山崖相邻,逼仄的空间甚至听不到风声。三央搭起双手,示意达娃卓玛踩着攀上围墙。

那墙极高,达娃卓玛伸长了手臂也还是摸不到头。

她心急如焚,于是咬了咬牙奋力地向上一跃,结果没有踩稳,整个儿摔了下来砸在了三央身上,两人乱作一团,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守卫。打盹的猛兽清醒了,发出示威的呜呜声,只一会儿,四面八方就涌来了无数士兵。

三央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滞了,又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腥味,那是杀戮的前兆。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达娃卓玛,那双闪亮的眸子,正如烈火般熊熊燃烧,毫无畏惧地望着逼近的士兵,三央的眼睛湿润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想起了很多,想起了仓央嘉措失去仁珍旺姆时的失魂落魄,失去阿妈,失去玛吉阿米时的万念俱灰。他的一生是那样身不由己,已经失去了太多,难道现在还要眼看着他再失去达娃卓玛吗?

往事一件件呈现,冲击着他的心房,他感觉胸口在发热,那是已经无法再说出的万语千言。此刻,他多么希望能亲口告诉仓央嘉措,纵然万事休矣,你依然光芒万丈。他冷静了下来,迅速地蹲下身,将达娃卓玛再次托举上自己的双肩,然后站了起来垫着她够到了墙头。

一段索命的钢链套住了三央。达娃卓玛还差一点就能翻过去了,三央腾出双手,奋力地一推。

姑娘如一卷红绢般飞了过去。

她没有机会再看三央,看他把她推过围墙的一刹那露出的灿烂笑容。

风带来了寒意,吹过三央的肩头,成群的士兵扑了过来,沾染了血腥的尘土在空中飘散。他淡淡地注视着眼前的猛兽,身体直直地贴在朱红的墙壁上,嘴角上扬,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

一柄战戟朝天划过,没有死亡前的呐喊,就连肉身倒下时的声音也被嘈杂盖过了。片刻的骚乱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达娃卓玛靠在墙壁的另一侧,极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她在心中反复呼唤着:“三央,三央。”她的世界里,除了兵器的摩擦声,再也没有了其他动静。她的双手紧紧按在朱红的墙上,她想推翻这牢笼,救出三央,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除了那双被染红的手,她再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达娃卓玛见到仓央嘉措时,抑制不住放声痛哭,眼泪像决了堤的河水。

达娃卓玛举起了手。那双朱红的手,在昏黄的酥油灯下显得格外刺眼,刚从血泊中捞出的一样。仓央嘉措皱起了眉,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不看达娃卓玛,把头扭向了一边。

“三央死了,你知道吗?为了让我来见你,三央死了。”

仓央嘉措仍然从容地坐着,诵念着经文。

尘世里的爱恨情仇都已经远离了,至此,只剩静默等待。

传说,人在走上轮回之路前,若是心有执念,就会再次来到人世。

仓央嘉措在哲蚌寺时经常做噩梦,梦见拉藏汗的骑兵冲过来屠杀寺中的僧人。正午时分,一个小喇嘛照例到仓央嘉措的卧房里点燃一支檀香,檀香飘出缕缕青烟,散发着幽香的味道。

仓央嘉措闻着熟悉的檀香,头越发沉重,终于睡了过去。

他又做了那个熟悉的梦:南方的堇草,家乡的牦牛,碧绿的青草重重叠叠地盖过了大地,一个放牛的孩子坐在山坡上,冲着他喊,阿旺诺布,阿旺诺布……

仓央嘉措立刻跑了过去。

放牛的孩子竟是三央,仓央嘉措一下子呆住了,不敢相信地望着他,三央说:“阿爸卖掉的那头颈上带白毛的小牛,自己跑回来了。阿爸气坏了,说要再把它送回去,我耍了个小聪明,把牛给藏起来了。”

三央说着就要带仓央嘉措去看那头牛,仓央嘉措愣在原地,看着死而复生的三央,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了。

三央慌了,努力地想办法逗仓央嘉措笑,他装成小牛在地上爬,哞哞地叫着,仓央嘉措笑了,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嘴里。

梦中的泪水没有味道,他在恍惚中被人摇醒,是达娃卓玛。

他看着达娃卓玛,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终于明白,凡是与他命运相关的人,最终都要被黑暗绞杀。

退无可退,不如断了情缘。此后,即便他侥幸能活下来,能给达娃卓玛的,也不过是一颗冰冷绝望的心。

两个人,一盏灯,门窗紧闭,所有的人都退了下去。

外面人喊马嘶,灯火通明。

仓央嘉措放下手中的佛珠,连同袖子里的铜铃也一起放下了。

他说,此去艰难,若是逃过一劫也不能归于尘世。

她说,曾经的誓言都是虚妄的话,连她这条命也将没了。

他说,情不过一世。

她说,此生不能相守何谈来生?

他说,情,相见不如相念,相念不如怀念。

她说,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说不过她,不再和她争,这样的辩论只会让她陷得更深,他心中不忍。

他走到案前,颤抖着手写道: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辛苦作相思。

他卷起宣纸,递给了她,那是一纸契约,那契约给不了她幸福,也给不了他们未来。

她颤抖着接了过去,眼前是万丈悬崖,他已经跳下了。她读了一遍,心中有了决定,她也要一同跳下。

三天三夜,寺中的僧人极力拼杀,箭矢仍旧划破了长空。他走到了院子里,那扇紧闭的门多了很多斧斫的痕迹,夜空中再次呈现出异象。僧人们都已经很疲惫,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很淡,只有在深夜时才能闻到,气味如细微的虫蚁般沿着窗子、门缝悄悄潜入人的口鼻。

仓央嘉措常常从梦中惊醒。

他的梦里再也没有出现过金戈铁马、知己佳人,取而代之的是一席白布,他每走一步,白布便卷起一尺,白布下方是茫茫的黑夜。他站在布上向下看,行色匆匆的路人,衣着艳丽的女子都成了江河中的浮木,从他的眼前飘过。

从这样的梦中醒来,仓央嘉措的眼里永远是悲伤的泪光。

这是一座围城,因他而起的围城。

春来得还是有些迟了,即便绿了枝叶,夜晚仍然能够感觉到寒意。

仓央嘉措用沾了酥油的氆氇细心地擦拭着五世的铜铃,铜铃因为很久没擦过已经有些暗淡。他细心地一点一点地擦着,最后对着酥油灯看去,铜铃已经光亮如新了。

黎明时分,曙光照进了窗户。

仓央嘉措走到大殿上,对着哲蚌寺的僧众深深地鞠了一躬,众人惊呆了,立刻像潮水一般跪了下来。仓央嘉措缓慢而坚定地说道:

“把门打开吧。”

没有人说话。

仓央嘉措穿过人群,径直朝大门走去。

门口值守的僧人,紧紧地握着门栓,不让仓央嘉措挪动半分。仓央嘉措站在门前,伸出手在他们的头顶上摸了摸,就像平常的摸顶祝福那样。

守门的僧人垂泪不语,握着门栓的手不停地抖动,因为太过用力,关节已有些发白。

过了很久,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

朝光如水,倾泻进来。

守在门前的卫兵猛然惊醒,他们惊讶地望着年轻的达赖向他们走来,平静、笃定,令人不敢逼视。

仓央嘉措走出哲蚌寺后,身后响起了众僧祈福的诵经声,声涛阵阵,绵延不绝,汇成一支激越震荡的晨曲。

他向蒙古大军走去,又再次回头凝望,哲蚌寺依然屹立,里面是一张张悲痛的脸。

他扬起头,重重地摇响手中金灿灿的铜铃,大声说道:“莫让他们脏了佛门!”

仓央嘉措的吼声盖过了诵经声,在山岳中回响,僧众、兵士无不心中一凛,时间在那个瞬间停滞了。

仓央嘉措走出哲蚌寺时,没有和达娃卓玛说话,甚至没有一句道别。

酥油灯映着一张清秀的面孔,他从黑暗中走来。她与众僧人一起伏在经堂上,目送着他走出寺门,她仰起头,默默地看着他,她听到耳边水声叮咚,那是众僧们滴落的泪。

她没有哭,只是一直望着他隐没于兵丛中。

门缓缓地关上了,一阵急速的流沙声响,蒙古兵撤退了。

达娃卓玛向寺中的僧人要了一件红色的僧衣,迎着朝阳,穿上了它。她已经决定了,追随仓央嘉措,不论他是活佛,还是凡人,此后,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她整理好了行装,向寺中众人鞠了一躬,也出门离去了。

蒙古兵离开的方向,尘土飞扬。达娃卓玛顶着狂风沙石,走得异常艰难,僧袍被吹得呼呼作响,但是她的心是温暖的。她定定地看着前方的路,自言自语道:

“我来了,我来了。”

注释:

①清君侧:指清除君主旁身旁的亲信、坏人。本是正义之举,但经常成为叛乱发动者反抗中央政府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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