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省经济工作协调会上，省长夏志杰作了主题报告，对上半年全省经济形势进行了全面分析，高调通报了几个数据，用这几个数据来说明全省经济发展势态良好；同时也对一些薄弱方面提出了警告，要求各个市尤其是拉了全省后腿的几个市下半年要痛下决心，迎头赶上，不然！他用手指着台下的市长们！你们就不能这样一个个西装革履地来我这里，而是要像古代那个犯了错误的将军（他对于廉颇和蔺相如的故事知道一些，却不是很熟）一样，光着膀子，背一捆茅草，和我一起上远征书记那儿负荆请罪去！他这番话连同动作把台下的市长们说得笑了起来。
他的报告结束的时候，脱开稿子补充了一段话，讲的是房价问题。他说，房价问题现在变成了一个热门话题，你们看，现在夏天还没到，这个话题在老百姓和一些经济学家那里已经快热到三十七八度了。国务院有关领导最近作了个指示，要各地密切关注这个问题，谨慎从事，采取适当措施，防止房价过快上涨。当然，各地方的建设积极性也要保护，要注意发展的动态平衡。我看，你们要对本地房价问题作个全面分析，不要让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总之，我们的宗旨是：发展不是单纯为了发展，而是要不断满足老百姓的生活需求，逐步地解决好群众的利益和需要。在统一的政策规定下达之前，省里暂时不会采取什么动作，因为各个地方情况不一样。但总的要求是，不能让房价问题造成群众心理动荡进而影响社会稳定。你们这些封疆大吏，一手抓发展，一手抓稳定，责任重大，不可玩忽职守，不可掉以轻心，不然，你们就替自己准备好茅草吧！他再次提到茅草，大家又哄然笑了起来。
说实话，尹凡很喜欢听夏省长讲话。他讲话和别的领导不一样之处在于，在正式报告之外，他往往要进行一些临时性发挥，这些发挥的话里不带多少大道理，也不讲究形式逻辑，很是随意，话里有玩笑，有鼓励，有责备，有警告，同一个话题，他可以从不同角度提醒你，让你时而舒坦，时而紧张。每当他临时发挥的时候，你都不好记录，因为里面没有一、二、三，不成条理，却又很容易记在心里，因为那些话比较生动。尹凡自己在市里讲话，有时也想像夏省长那样去发挥，可是心里没有底，担心讲不出那个效果，会引起底下干部们的误会或轻视，也就屡屡作罢。
下午，是就下半年工作如何贯彻夏省长的报告进行分组讨论。其实，类似这样的会每年都要开，而且一年至少有两次，大家习以为常。这个工作调度会无非起个评估督促加油鼓劲的作用。工作进度嘛，总是有先有后，有迟有缓，各个市情况不同，有些指标落后不见得是工作不努力造成的，而是有客观因素。到年底的时候，指标数据才有真正的意义。于是，市长们无非也就是表表态，将年初的计划、措施和工作目标重申一下，让省政府和省长放心的意思。夏省长下午参加的是另一个组的讨论，尹凡所在的组，大家很快就把态表完了，剩下不少时间，又不好提前散会，主持讨论的省发改委主任李玉波说，大家再考虑考虑，看看还有什么进一步的措施和办法，把下半年的经济指标坚决完成好。
西峡市的市长赵秉德恰好和河阳市长尹凡坐一块儿，尹凡在西峡当市委副秘书长的时候，赵秉德是峡州区长，和尹凡关系不错。他发完言以为没自己什么事了，就别过脸去和坐在身边的尹凡说话：
我说老弟，你多久没回西峡了？当了官忘了本，把我老赵丢下不管了？
尹凡一笑：说什么呀，赵兄！年前不还到你那儿学习小城镇建设来着？还听了你的经验介绍，讲得有模有样嘛。
赵秉德摆摆手：唉，别说了，小城镇建设现在不是主要矛盾了，主要矛盾是招商引资。哎，听说你们那儿房地产开发商不少，能不能介绍几个给我们？
尹凡摇摇头：开发商？哪儿都一捞一大把。据说多半玩的空手道……
管他空手道什么道，只要带个数字来，帮我完成引资指标就成。你以为我还真指望他们给我赚钱哪？
我跟开发商们并不熟悉……
小气了不是？我说你忘本你还不认账……
正说到这里，李玉波用手指把话筒敲了敲，话筒传出“噗、噗”的声响，他笑着说道，哎呀赵市长，你那儿单独给尹市长传授什么好经验，也说给大家听听，让大家讨论讨论嘛。
赵秉德没提防李主任点他的名，一着急便答道，我没给他介绍经验，我是说我不指望开发商给我赚钱……
夹江市长郭玮在一旁说，也不能这么说。一方面开发商要给你交税，另一方面没有开发商你的土地怎么增值卖高价？
赵秉德就说，他买地交税，又不是做慈善事业，那是为了挣更多的钱。不是说房地产是目前最挣钱的行业吗？
暴利行业！又一个市长这样插话。
这么一来，会议讨论竟转了方向，大家不约而同地把话题集中到房地产方面了。
郭玮说，上午夏省长说了，不能让房价问题造成群众心理动荡。我看啊，这个动荡已经形成了。网上不是有人说老百姓现在头上三座大山：教育、医疗、房价吗？群众里面骂娘的都已经有了！
作为发改委主任，李玉波也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他说道，是呀，房价这么涨，我们发改委也根本没料到。尽管我不认为像某些人渲染的房价已经失控，但至少其上涨速度过快，是不能不承认的。
对于房价问题，市长们各自看法不一，有的说这是市场机制在起作用，供需矛盾导致了房价暴涨。有的说哪里是什么市场机制，是炒房的、洗钱的、囤积居奇的……这种种不规则现象在很大程度上起了推高房价的作用。有的不赞成把局势看得这么不堪，说，城市化趋势导致大量农民进城，住房缺口就大了嘛。你好好算一算，现在脱离土地进城的农民有多少？前面那个就反驳说，你这是机械论的统计方法。农民进城买新房好房的，只有极少数发财致富的人，绝大多数对那些高档小区住宅楼都不敢问津。据我了解，我们市里农民到城区务工，多数都采取租旧房的办法，目前还谈不上买新房，所以房价高跟农民进城哪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对房价上涨是否由供需矛盾引起，市长们其实心中也没多少数，辩也辩不清楚，于是又转而谈其他因素。
有一位市长说，长期以来我们都实行福利分房，大家脑子里根本没有房价这么个概念。后来住房市场化了，初始的房价没考虑这是稀缺资源，所以定得就比较低，后来发现了这个规律，房价便一下高涨起来！我觉得这个背景不能忽视。
我觉得不能这么看。初始房价比较低，最主要的是依据国内人均收入水平来确定的，现在房价上涨当然有人均收入提高的原因，但其上涨幅度过快，远远高于了收入增长，所以就显得不那么正常了。
建房成本上涨也要考虑。你看这些年土地价格，还有建材价格都上涨了嘛，尤其是土地招拍挂以后，价格上升了多少？
尹凡想起小罗的分析，接过话来说道，国家契税和土地价格在房价中占的比例是多少？按照每平方米计算占不到多大比重。建材价格涨了不错，可是没涨到一倍吧？但房价的上涨幅度可不是这个比例，而是翻番往上涨。所以我看房价上涨与成本抬升有一定关系，却未必是最主要的关联因素。
照老尹的看法，房价有泡沫是一定的咯？李玉波这样问。
市长们在一起开会，比各自回市里开会还要放松，没有太多的顾忌。他们用不着相互提防，因为他们之间既没有高下之分，也不存在利益之争，所以可以敞开看法，甚至相互争论！敞开观点还可以相互得到启发。
郭玮说，泡沫当然会有。房地产不像其他行业，有点泡沫也正常，只是这个泡沫不能太大，这是一。泡沫下面是不是还有其他玄机？也值得考虑。
郭玮这话点到为止，没有再往下说，但大家都理会他的意思。只是，这类话差不多探到了“敏感部位”，谁都不好接茬。
李玉波说，各地不都采取了廉租房和经济适用房措施了吗？
沉默了一下，尹凡说，采取了这些政策，房价还是一波高过一波，正说明供求矛盾不是主要矛盾。
大概觉得尹凡这话似乎有道理，李玉波点了点头。
赵秉德叹了口气，说，不管什么原因，挨骂的是市长。我们那儿买不起房的都上市政府上访来了！
赵秉德这话又引起了几位市长的感叹，他们说，可不是吗，现在网络这么厉害，谁都能跑到那里操爹骂娘。所以说要净化网络，不然还不得给活活气死！
原来，因为房价问题在网上挨骂的不止自己一个，尹凡听到这些，不知为啥，心里倒有些轻松了。
整整一下午的讨论，说的主要是房价问题，尽管各个市情况都差不多，但市长们的观点和看法却不尽一致。有个人问李玉波：我说省里会不会有个什么统一的政策出台，对房价问题作些具体规定？
李玉波说，你们刚才说的那些情况，归纳起来还是乱纷纷的，理不出个头绪，你让省里怎么作规定？你给提个建议？
李玉波这话把刚才那人给噎住了，他怔了一下说，是哦是哦，那就只能按照夏省长说的，注意局势的动态平衡吧。
这次全省经济工作协调会安排在省城的翠湖山庄。翠湖山庄是一家台资企业，新建成不久，其设计、建筑和装修比起原先省里的会务宾馆环翠湖宾馆和南湖宾馆来，更上了一个档次，属于超五星级。它取中西合璧的建筑格局，园林式风格，分为别墅型套房和公寓型标房，外部造型及内部装潢均很有现代概念。自从这家宾馆建成后，省里一些重要会议便从环翠湖宾馆和南湖宾馆转到了这里，也使得三家宾馆中建筑年代最久、档次也最低的南湖宾馆不得不主动出击去延揽一些非官方的会议了。
按照会上的安排，会议当晚结束，与会人员第二天就各归本市了。可是尹凡事先就想好了，这回来省城要“看望几位老领导、办点事”，他让市发改委主任和财政局长先返回河阳，自己“再留个一两天”。
会议是统一安排食宿的，会议结束了，代表们的食宿一般来说办公厅会议处就不再负责。当然，市长要“再住一两天”，会议处的同志会给予关照，可尹凡却不想烦扰人家，也没跟会议处讲，让小罗到总台把自己住的套间以及小罗和司机小谢住的标准间重新订了下来。反正市里与省城这些宾馆山庄都签有协议，账目到年底由市政府驻省城办事处来统一结算。
会后的两三天，尹凡先是去看望了老领导、前省委副书记、现在的省人大副主任潘仁和及省委秘书长高前。当然，到两位领导那儿，都没有空着手！尹凡现在处理这些事情已经老到了，送礼的东西有些是河阳带来的，有些是省城买的，而且做到既不让领导收取时感觉不便，又能体现物有所值的特点。当然，在送什么东西的问题上，偶尔没拿定主意，也让小罗帮助参考一下。去过领导那儿，他还到了林业厅马厅长和交通厅黄厅长那儿。他又邀老同学、社科院研究员、《K省社会科学》主编雷新宇和社科院博士点的几个专家博导出来吃了顿饭。
这次和高前见面的收获最大。
在高前那儿，他已习惯不再称之为“高前书记”，而称“秘书长”，偶尔也叫“老领导”。高前见他到来，显得很高兴，说你这个人，果然是不喜欢走动啊。你来省城机会不少吧？可是来看我的次数不多嘛。
尹凡说，我是很想常来看你，还像过去那样有什么事就向你讨教。可是我敢吗？你这个院子，门禁森严，我进了你这楼连气都不敢喘。
高前笑了：你看你看，当了几年市长，嘴皮子越来越利索了，连不实事求是的话都说得这么顺溜，还跟真的似的。过去我们一块儿共事，是相互学习，相互配合，相互协作，怎么成了遇事你向我讨教了呢？再说，这个院子，当初你不是待了多年吗？怎么就不敢喘气了？！
尹凡也笑了，说，我当时坐的楼是大楼，你这儿是小楼！常委楼，感觉不一样嘛。再说了，我这不是形容吗？我要是敢经常来找你，别人会以为我来跑官呢！
两人开过了玩笑，高前问，怎么样，现在还好吧？
他这个“还好吧”表述的意思很含糊，但在尹凡听来却含义丰富，他这当然是问河阳的工作情况和经济形势，却更是问尹凡现在的工作状态。而尹凡的工作状态如何，又涉及到与现任市委书记陆浩明的相互关系。
尹凡说，还对付吧，与过去你在的时候不是一回事了。
尹凡这个话，也是模糊语言，听起来是讲自己，其实主要指他与陆浩明的关系，目前不过“对付”而已。他素来不想主动对人讲这类问题，既然高秘书长提起来，他觉得没必要“粉饰太平”，就这么回答。
高前含蓄地说，浩明同志去了以后，挺有开拓思路，动作挺大嘛。
是啊，动作是不小，可是，工作最后还是要看效果的！尹凡听出高前对河阳的局势很了解，而且从他最后一句话中听出他的不以为然，所以干脆表明了自己的观点。
嗯。听说浩明书记对经济工作抓得很深入？
他过去当过很长时间市长嘛，这方面他还是熟悉的。
这两句话的含义，高前和尹凡是心照不宣。高前的意思尹凡明白，是指陆浩明对市长分工的这一块工作插手太多，尹凡的意思高前也明了，是暗讽陆浩明不具备宏观把握全局能力，只不过是个喜欢具体抓、抓具体的事务主义者。他们俩都是位高权重的官员，说话必须有节制，不能太随意，这样点到为止，已足能体现两人的心灵相契了。当然，他们之所以把话说得如此隐晦，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陆浩明的这些特点无非属于工作方法和工作作风问题，不好上纲也不好上线，在他们看来不利于工作和事业，但是否就一定会严重影响地方的发展，却也不好预先判断。天时，地利，人和，各有其不可预测性，有时候缺一不可，有时候又只要具备一样就够了。一个人（或一个官员）的运气，谁知道呢！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省里目前的总体趋势，包括已经半公开了的人事走向，尹凡向高前道别，并邀请“老书记回故地视察”，高前摇摇头：我现在是个身不由己的人，你以为我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呀？没那份自由了！
从省委出来，尹凡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显然，这和意外了解到在对陆浩明的看法上高前与他竟然完全一致有直接关系。兴奋之余，他情不自禁掏出手机打电话，拨通的号码是尼丽的。尼丽接他的来电，声音里有一种明显的激动，“喂”过一声后，正要撒娇呢，就听市长说，我在省城，你来一下，晚上我们见个面！
尼丽一听，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嗓音有些颤抖地说，好，我下午就赶到！你住哪儿？家里吗？我……
傻丫头，我住家里能让你来吗？翠湖山庄！说罢，把电话挂了。
尼丽还想说什么，见尹凡把电话挂了，只好收起手机，去跟覃凤鸣请假。
晚上邀雷新宇等人吃饭，饭局就摆在翠湖山庄。尹凡让小罗和河阳市驻省城办事处主任范斌一起去接客人。雷新宇和小罗熟悉，便拉了要好的法学研究所陶所长坐到尹凡车上，另两位教授则上了范斌的车。小车驶进山庄，雷新宇啧啧叹道，省城建设真是日新月异呀，听说来了个台商，要盖一家高档宾馆，这没多久，竟然就开张了。山庄这个地点选得真好，地处湖湾，两面可以看见湖景，波光潋滟，水色空濛，一派开阔。山庄里面这设计、这布局，颇具匠心，真跟公园一样。怪不得省里重要会议都转移到这边来了呢。
陶所长说，你们尹市长太客气了，来开会嘛，时间本来够紧张的，还请我们吃饭。
小罗说，尹市长在你们那儿拿到博士文凭，他很高兴，说早就应该请一下你们的，一直抽不出空来，这次正好能挤出一点时间。他说本想找个可口的饭店请你们吃饭，又觉得这里饭菜味道尽管谈不上特色，但一边吃饭可以一边观赏湖景，你们是教授博导、文人雅士，都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高人，哪怕吃简单一点，到这里吹吹湖风，看看夜景，也算一举两得！
小罗这番话，说得既客气又文雅，让两位研究员很是受用。尹凡！不，尹市长的考虑太周全、太让我们这些书生感动了！在同事面前，雷新宇故意有些夸张地说。
办事处主任范斌酒量大，和雷新宇恰好可以叫阵，但他一人也对付不了四位客人。尹凡让小罗多陪些酒，小罗酒量一直锻炼不出来，但又怕冷落了市长的客人，只好硬着头皮顶上去。喝了几杯，眼珠子都有些泛红，汗水也顺着脸颊往下淌。雷新宇说，出汗就好了，出汗就好了，这样就不会醉。小罗舌头有些打卷，说，醉……醉不醉都没关系，今天市长给了我尚方宝剑，就是要舍命陪……陪君子。你们倒是要放开……放开，不要拘……拘束。
宴席一散，范斌和尹凡的司机小谢把几位客人送回社科院，范斌临时给他们四个人各准备了一份礼物，陶所长很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们几个，又吃又喝又拿，太……太那什么了！
范斌一笑说，别说这个话！你们是尹市长的座上宾，我想和你们交个朋友还不敢开这个口呢。以后记得我小范，来个电话，我随时听招呼。要买个机票、车票啦，请朋友吃个饭啦什么的，只要我能办的，尽管开口就是了！
尹凡这次请客招待得这么好，雷新宇在同事面前挣足了面子。他和陶所长住一个单元，上楼的时候跟陶所长讲：怎么样，我这哥儿们？
陶所长没想到雷新宇会称堂堂市长为“哥儿们”，开始没反应过来。等他明白后马上说，真不简单，不简单，够朋友够朋友。你这同学呀，怪不得能进步那么快，做人就是不一样，既儒雅大方，又沉稳随和，我们整日闷着头做学问，他那个风度真是学不到，学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