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等会儿有个阿姨来家里做客,夏瑞漫得自己做机场大巴。刚上车,在爸妈面前努力忍住的泪水就大滴大滴地往下落。她本来想一上车就给五晓小打个电话的,看来得等一会儿了。夏瑞漫想,妈妈应该也在哭,她没遗传到妈妈清亮的嗓音,也没遗传到妈妈的高鼻梁,但爱哭的基因是百分之两百遗传到了,不需要后天的训练,夏瑞漫是天生的悲情剧演员。小时候她很介意流眼泪这事,觉得那是软弱的表现,所以憋到胸闷也不能让眼泪流下来,但就算这样,家里人还是说她是个爱哭鬼。现在她已经不太在意了,最可怜的是那些体会不到这些人间最宝贵的感情的人吧。等把眼泪擦干了,夏瑞漫拨通了给五晓小的电话。
“喂,我在去机场的路上了。”
“哇,这么快,你又提前了好长时间就出发了吧。”
“还好啦,就提早了三个半小时,以防路上塞车。”
“你爸妈这次没送你?”
“今天刚好有个阿姨来做客,所以要自己做机场大巴。正好遇上晚高峰,不过还好出来得早。”
“自己一人?!这么悲催啊。那你在那边加油咯,多交点新朋友。”
“嗯,希望能认识一些人。每次去新地方我都怕落单。”
“大家都这样的,但最后大部分人不还是找到朋友了吗?那你圣诞回来吗?”
“应该回来的,我爸妈应该想我回来。”
“回来吧回来吧,我们也想你回来。”
“嗯嗯,好。到时候不要忘记带我到你所在大学转转。”
“那是必须的呀。我跟你说过了,我们学校特漂亮,校园特别大,中国少见的。那你一路顺风,好照顾自己。我爸妈叫我吃饭了。”
“你也是。到时候再跟你联系。”
“嗯,拜拜。”
五晓小是夏瑞漫的小学同学,他们现在已经小学毕业六年了,但到仍然亲密的朋友。有些最心底的东西想找人分享时,夏瑞漫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五晓小。时间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它能把曾经以为坚如磐石的感情冲成细沙,也能让两个原本单独的个体越长越近,直到交融在一起。用五晓小的话说就是,你瘦的时候住进我心里,后来胖了,就卡在里面出不来了。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小时候结识的朋友就算几年没见,还是能一下子找回曾经的感觉,因为心还没成形变硬的时候就烙下了印记,这印记是抹不掉了。
夏瑞漫刚认识五晓小的时候总是把她的名字写成“伍小小”,因为她表哥姓“伍”,她坚持说五晓小爸妈一定是给她上户口的时候忘写了个单人旁。关于“小小”这部分,夏瑞漫说既然读起来都一样,为什么不直接写那个比较简单的字呢。因为夏瑞漫固执地要给她改名字,五晓小有一次连续三天没跟夏瑞漫说话以表抗议,但见这方法不奏效很快就放弃了,两人又和往常一样蹦蹦跳跳地一起回家。
五晓小和夏瑞漫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成了好朋友。不过,两人的性格其实很不一样:夏瑞漫是个急性子,每次上学都想争取第一个到校;五晓小是个慢性子,她实在搞不懂夏瑞漫为什么要那么早到学校,既没有红花奖励,也不能考试加分。她总对夏瑞漫说,你名字里不是有个“慢”字吗,你妈一定是有先见之明,让你别老那么着急。五晓小觉得,做学生的最高境界就是每天都在老师进门的前一秒钟坐到位子上。两个人经过一个下午的商讨后决定,每个人退一步,每天7点15分在楼下见面。结果所谓的让步只是口头上的,每天7点10分不到夏瑞漫就不停地用楼下的对讲机催五晓小快点下楼,而五晓小总会磨蹭到7点20分才慢悠悠地下楼。怎么说还是夏瑞漫输了,她再怎么早起也要等到五晓小下楼才能上路,第一个到学校的“梦想”也一直都没能实现。
夏瑞漫出国的时候已经不跟五晓小一个学校了,她约五晓小出来吃饭并告诉她自己确切的出国日期时,五晓小当场就哭了。夏瑞漫其实没想到五晓小会马上流泪,她要出国已经是好久以前就知道的事了,只是时间还没定而已,而且五晓小一直是两个人中比较坚强的那一个。五晓小一哭,夏瑞漫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餐馆服务员还以为两人同时失恋了。五晓小其实早知道夏瑞漫叫她出来的原因,把要送给夏瑞漫的礼物也带来了。她半年前开始每个星期给夏瑞漫写一封信,用的都是她精心挑选过的信纸和信封,用笔的颜色也会根据信纸的花纹而改变。她记录了自己的生活及每周的心情,和夏瑞漫一起拥有的回忆,对未来的憧憬,还有对夏瑞漫的鼓励。五晓小告诉夏瑞漫,在那边什么时候想家了,就拆开一封来看看,夏瑞漫哭着说这是她收过的最有爱的礼物。
之后的两年是夏瑞漫和五晓小最拼命的两年,一个在英国奋斗,一个在中国高考。有几次夏瑞漫接起五晓小的电话,传来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声。她找不到好的方法安慰电话那头的她,只能听着她哭,哭着哭着五晓小会说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夏瑞漫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也不好再问一次,就继续听着。夏瑞漫觉得自己很辛苦,但五晓小一定比她更辛苦。
虽然经历着不再相同的生活,夏瑞漫的出国并没有让两人疏远,因为如果有一个人想要留在你的世界里,那么他一定会找到方法的。
三
夏瑞漫拖着一个高过她腰的行李箱,背上背着浅灰色的旅游双肩包,肩上还跨了个小手提袋,绕了几个大圈,向两个大婶、一个帅哥手脚并用地问了路后,终于从学校北边的地铁站走到了学校南边的宿舍楼。因为建在市中心的缘故,WoodlandsSchool的校园并不大,但夏瑞漫竟然也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
在夏瑞漫考上Woodlands之前,夏妈妈并不知道有这么个学校,当然这也很正常,英国的学校大家只听过牛津、剑桥,美国的大学也只有哈佛、耶鲁被人熟知。夏妈妈一见学校的名字就紧张了,她虽然英语水平不高,但School和University这两个单词还是背过的。她赶紧把夏瑞漫拉过来问,你不会是报了个高中吧。夏爸爸一听就笑老婆没见识,他以前有个叫张展的同事的儿子也是WoodlandsSchool毕业的,加上那个同事总是提这个学校怎么怎么好,所以对这个学校印象深刻。刚开始他对张展的吹嘘不以为然,心想:如果真的好,需要这么做推销吗?牛津、剑桥光报个名字出来大家就知道是个什么档次了。后来他在公司闲着没事查了查这个学校,发现其实还真的不错,至少排名是这么告诉他的,大段大段的文字介绍夏爸爸没那个功夫看,学校网站也只有图片看得明白。不过排名的数字才是最权威的,夏爸爸想。后来听到不熟悉的国外学校的名字,他总会上网搞搞调查,这才发现原来好学校不只那么几所,有名气的也不一定比没名气的好。所以,当夏瑞漫告诉爸爸Woodlands收了她时,夏爸爸特别高兴。他不想给女儿压力,在报学校的时候一直说报适合自己的就行了,但总还是会加上一句,排名高的当然会更好些。
夏瑞漫被分到的宿舍楼叫Bloomsbury,因为坐落在Bloomsbury区里。Bloomsbury是学校的十个宿舍楼里离学校最近的,走到学校只要5分钟。每年申请Bloomsbury的人都远远超过它可以容纳的学生数量,所以夏瑞漫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她实在不想每天都挤公车或地铁上学,如果让她列出最讨厌的事情,坐不透风又人挤人满是汗臭味的交通工具一定高居榜首。
像Woodlands这种在城市最繁华街区的学校能享受便利的交通和更加丰富多彩的市区生活,但在市中心的房价自然比较高,生活开支也更多,夏瑞漫有些担心自己在国外的生活会让父母有太大的经济压力。除了这一点,夏瑞漫想她还会怀念乡村里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头顶最纯粹透明的蓝与白,夕阳落下后天边最后的一点红,风吹过时树叶之间的对话和清晨小鸟在窗边的歌唱。夏瑞漫过去的两年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小镇上度过的。在小镇上可以做的事情并不多,可有这样的景色作陪,夏瑞漫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小镇上的居民不多,但个个和颜悦色,有些特别清闲的老人还会主动来找夏瑞漫攀谈,有个老爷爷甚至热情邀请素未谋面的她来家里做客。夏瑞漫不好拒绝,就找了个周末登门拜访,这可把老人家高兴坏了。因为子女都在外工作,老伴前些年又得癌症过世了,老爷爷每天都自己过着读书看报散步吃饭睡觉的单调生活。爷爷喜欢谈论家里的事情,虽然夏瑞漫根本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谁,也假装认真地听着。这次拜访过后,夏瑞漫变成了老人的常客,她每次都尽量带点小东西,有时是一块蛋糕,有时是一束鲜花,有时是一本好书。当夏瑞漫告诉老爷爷自己要离开时,老爷爷握着她的手说谢谢一年多的陪伴并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看她的眼神像看将要远行的女儿那般。夏瑞漫说她一定会再回来看他的,可老爷爷知道多少次这样的“一定”都变成了“不一定”消失在风里。
过惯了安静的小日子,夏瑞漫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每天在匆匆来往的人群中穿梭的生活,但同时她又满心期待人生新阶段的开始。在来Woodlands之前,她就给自己列了一份长长的单子,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荒废了大学三年,在保证学业的情况下还要让课余生活充实起来。
夏瑞漫的房间在5楼,好在有电梯,她才不用把20多公斤重的大箱子一阶一阶地提上去。五晓小进入大学后向夏瑞漫抱怨的第一件事就是没有电梯的苦恼,她住的比夏瑞漫还高一层,在广东天气又热,每一次回宿舍都是一次不用交水费的淋浴,所以五晓小每次出门都会带上全天需要的行头,誓死一天内不爬两次楼梯。
走出电梯,夏瑞漫顺着标识志方向找属于自己的507号房。“504,505,506,嗯,到了!”推门进房,简单环顾了一下四周,夏瑞漫对自己接下来一年将要生活的环境还算满意。房间不算大,但以伦敦市中心的标准来说已经没什么可抱怨的了。房间从结构到装修都和她高中的房间差不多,连地毯的用色和材质都一模一样。全英国是只有一个设计师吗?她想。放在墙角的床比普通单人床再小一点,床的对面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有一盏台灯。另外,房间里还有一个衣柜和一个有三个抽屉的床头柜,除此之外就没其他东西了。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夏瑞漫不禁有些惆怅,好像空柜子永远不会被填满一般。
从窗口望出去没有大片的绿色,只有几棵孤零零的小树苗随风摇晃着脑袋。现在才早上7点,路上的车已经多了起来。夏瑞漫不愿再看窗外的“风景”,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好,折腾了十几小时,她实在不愿马上开始整理箱子这浩大的工程。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还没等夏瑞漫站起身,门就自己开了,从门外走进一个五官端正、身材匀称的长头发亚洲女生。对方虽然还没开口,夏瑞漫看她的样子就猜这十有八九是个中国人,说东亚人长得像,但到底是哪国人看多了还是不难分辨的。为了以防万一,夏瑞漫用英语跟来者打了声招呼。对方倒是干脆,连用英文含蓄两句的功夫都省了,直接抛出一句中文:“你是中国人吧?”夏瑞漫听了只觉得好笑,您老人家都直接用汉语了,还有问我是不是中国人的必要吗?夏瑞漫说:“是的。”并邀请女生进来坐。女生很开心地走了进来,就像见到了个老熟人一样,一边伸出右手一边说:“你好,我叫Maggie,中文名字是艾励琪,励是鼓励的励,琪是王字旁的琪。但在国外我还是比较prefer用我的英文名字。”虽然夏瑞漫觉得有点尴尬,心想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第一次见面需要握手吗?不过,还是赶紧也把手伸了出来说:“你好,我叫夏瑞漫。”
夏瑞漫对这个叫艾励琪的女生并没有特别的好感,她不是自来熟的人,更不喜欢还未说上两句话就搞得跟同生共死过的铁哥们似的。再说了,如果那么希望别人叫你英文名只说英文名就是了,有必要特别强调希望用英文名吗?
刚来英国的时候,夏瑞漫也用过一段时间英文名,是出国之前自己挑了好久才决定的,网上的英文名大全基本都翻遍了。她本来也想过直接用中文名就好了,但‘瑞’的拼音所有教过她的外教都没有成功发准过,每次看到他们使劲卷舌头的痛苦表情,夏瑞漫都觉得他们实在可怜,这个罪不能让她未来的同学、老师受了。夏瑞漫和很多人一样,想找一个和自己中文名字发音相近的英文名。Rayman是个理想的选择,可惜这怎么看也是个男孩名,竟然还是一个卡通和电脑游戏的人物。夏瑞漫又想到了Rayban,这个名字怎么看怎么眼熟,一查才知道是个眼镜的品牌。Rebecca听上去跟夏瑞漫也有点相似,但她不愿意和《蝴蝶梦》里的Rebecca同名,这个角色她一点都不喜欢。最后,夏瑞漫决定放弃找相似发音的念头,选择了Tara这个名字,这也是她最喜欢的小说《飘》里女主角斯佳丽·奥哈拉生长的庄园的名字。
夏瑞漫对于自己的新称呼很满意,可到了学校才发现这个生硬地安给自己的名字并不属于她。她的名字叫夏瑞漫,这个名字跟随了她16年并还将跟随她60年,而Tara是谁,她不知道。她很快丢掉了这个刚刚捡来的符号,告诉大家还是叫她“瑞漫”吧,简称“漫”也行。实在不好记又怎么样呢,真正有心的人总会记住的。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房间的?”夏瑞漫对此很好奇。
“我住在你隔壁,这里隔音效果不是很好,我能听见声响。”Maggie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然后你一看到我就知道我是中国人?”
“没错。”
“我刚刚应该假装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来吓吓你。”
“哈哈,可惜机会已经被你错过了。”
“你是中国哪里的?”夏瑞漫没再接着Maggie的话说。她本想再跟她贫两句,但觉得对方还只是个仅知道名字的陌生人,想想就算了。
“上海的,你呢?”
“现在住深圳,不过我老家是湖南的。”夏瑞漫生在湖南,很小就随父母来到深圳。她虽然在深圳长大,但却觉得湖南才是自己的根,就像有些连中文都讲不流利的海外华人仍然觉得中国是自己真正的归属一样。或许深圳这样的新兴移民城市也不易让人产生归属感吧。
“你今天有什么打算?”夏瑞漫又问。
“没什么太多事,可能要去买床新被子,觉得现在这个冬天应该会不够,趁现在还不忙赶紧先把该买的都买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几天了,22号来的。”
“这么早,应该都没什么人吧。”
“是的,的确如此。你是这附近第二个来的,现在你能明白我为什么这么激动了吧,前两天我闷得都有去找星巴克店员聊天的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