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很快从苏格兰独立这个英格兰左右派人士基本持统一意见的问题,转到了紧缩政策到底可不可行,保守党执政执得怎么样这样一个Rosa和Samuel每天都要争论的话题。Samuel说道:“现在为什么要减少政府开支?还不是因为工党在台上的时候趁着经济好不负责任地把不该花的钱全给花光了,现在保守党只能帮他们收拾烂摊子。紧缩政策只是暂时的,且是必需的,现在还在主张政府花钱再花钱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行为。”
“国家欠了很多钱,政府每天就知道说这一句话。已经快了年了,紧缩政策奏效了吗?现在急需做的不是减少开支,而是创造就业机会。凯恩斯怎么说的,政府在经济衰退的时候更应该花钱。政府不支出,人们没工作,没钱消费,经济永远都不会好的。难道罗斯福新政的成功还没有给我们一个追寻的前例吗?”Rosa无法苟同Samuel的意见。
“你能保证增加开支经济马上就能恢复吗?很多人不愿花钱不仅仅是因为没钱,还因为对经济没信心,但信心不是说政府多支出一点就一定能恢复的。只怕是经济还没恢复政府就破产了。你难道想看到英国变成希腊和西班牙吗?”Samuel反驳说。
“难道你想看到英国变成美国吗?”Rosa以问题回答Samuel的问题。
在这以后,一直到Jo和Lauren做好饭,聊天,更准确地说是讨论的话题,一直围绕着大政府还是小政府,继续增加支出还是减少更多福利等问题。Rosa和Samuel各不相让,Sean有时候支持Samuel的观点,有时候又站到了Rosa这边。夏瑞漫偶尔提几个问题,有时候也会插上两句。只有Maggie和Tina一言不发,机械地交换基本信息阶段过后她们再也没加入讨论,到后来实在觉得没劲便开始了“二人世界”。
Jo从厨房里发出的一声“开饭啦”终于终止了这总在原地打转的讨论,也结束了Maggie和Tina煎熬般的一个小时。
晚餐是Jo独家研制的意大利面,是几种食谱加在一起的混合品。做饭前Jo跟Sean说起她的想法时Sean满脸怀疑,还开玩笑地说他还是先去外面吃饱了再回来吧。但没想到Jo自创的意大利面不仅色美,味道还特别香,以至于在晚餐的前几分钟饭桌上听不到任何谈话声,只听到不断的吸面条声。
“Maggie,Tina,还好吃吧?”Jo先打破了持续了好一阵子的沉默。
“超好吃的!”Maggie和Tina异口同声。
“那就好,那就好。你们俩是学什么的?”Jo又问。
与一个小时前同样的对话又进行了一次。不过,这次的“信息交换”时间比上次长一些,Jo天生就有从一个最简单的问答中发展新内容的才能,所以每一个跟Jo对话的人都不用担心尴尬和冷场的问题。但没过多久,话题还是跑“偏”了,在中国人圈子里总能滔滔不绝的Maggie和据Maggie说跟她性格极像的Tina又一次变成无话可说的沉默者。
Jo先是在感叹她A-Level考数学前好几天只睡几个小时才终于拿了A,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数学一眼了。接着从数学考试又说到她考试时听的音乐,她昨天又重新听起这些音乐,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回忆。话题转向各自喜欢的音乐人,又从音乐本身转向与歌手有关的八卦新闻,又从歌手的新闻转向喜剧演员,又从喜剧演员转向最近几个喜剧演员的演出,讨论是不是应该买票,又从演出转向某个喜剧演员上个星期的采访节目,又从采访节目转向一个有争议的主持人,又从主持人转向欧洲经济危机,因为主持人是学经济出身,又从欧洲经济危机转向政府该花多少钱的问题。
见Maggie和Tina总不说话,Jo问过她们几次“你们觉得呢”,但Maggie和Tina都只是耸耸肩,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夏瑞漫也试图把Maggie和Tina带入谈话中。在聊音乐的时候,夏瑞漫会加上一句,“Maggie唱歌可好听了,好多男生听过她的歌声后都马上展开猛烈的追求。”Sean听后便问:“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音乐?”“那个,就中国的歌。”Maggie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措手不及。讲到欧洲经济的时候,Samuel有意地看着Maggie和Tina说:“以后我们都得靠中国了!瑞漫的联系方式我有了,你们的联系方式我也要存着。”Maggie和Tina同时笑了,同时都努力想着该说点什么,但都没吐出一个字。很快,话题又转向了其他方面。
吃完饭已快晚上10点了,大家很自然地讨论起接下来的活动地点。平时几乎把夜店当第二个家的Maggie这次却小声跟夏瑞漫说:“我跟Tina就不去了,等一下我们可能就先回去了。”“我也不想去,我应该会跟你们一起走。”夏瑞漫回答说。
“噢,那太好了。”
Jo他们已了解夏瑞漫对夜店的兴趣不大,见Maggie和Tina又一直没怎么说话,便没多留她们,只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你们确定不去?噢,真可惜。”
临走前Jo有些忧虑地小声问夏瑞漫:“你朋友们的话怎么这么少?是不是不开心啊?”
“没有没有!她们之前有跟我说你做饭很好吃。讲中文的时候她们的话还是挺多的,只是说英语的时候就没那么多东西可以说了,尤其是很多人一起聊天的时候。”
“噢,那就好。我们刚才说的东西可能太‘英国’了。我感觉自己照顾得不够周到。”
“没有啦,别想太多。”
“嗯,那周一见啦。路上小心点。”
“周一见。谢谢晚餐!”
走出Jo等人的家,夏瑞漫、Maggie和Tina都没多说话,只是默默地并排走着。此时,她们还没走到喧闹的主街上,周围安静得有些可怕,但三个人的脑子里却都不安静,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情,琢磨着是否要开口说点什么。夏瑞漫想问Maggie和Tina今晚感觉如何,但怎么也觉得这是一个明知故问的蠢问题。Maggie在想是否要跟夏瑞漫礼貌性地说“谢谢带我来,今天玩得很开心”,但有脑子的人听了都知道这是句大谎话。Tina则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想快点打破这不知道还要继续多久的沉默。
还是夏瑞漫先开口,问的就是那个自己认为极蠢的问题:“你们今天感觉怎么样?”接着又是十几秒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的寂静,Maggie想了许久该如何回答夏瑞漫的问题,最后说:“你的朋友们都很nice,谢谢让我来。但我觉得融入英国人的圈子真的有点难,他们讨论的很多话题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知道的也插不上话。一个晚上下来挺疲惫的,我可能还是跟中国人玩会开心些。”
“第一次嘛,以后多来来,大家熟了就好啦。”夏瑞漫试着安慰Maggie,但她自己也知道肯定不奏效。
“到时候再说吧。”Maggie的声音里确实透着疲惫。
“嗯,随你啊。不过,如果你们什么时候再想参加我们的活动,我们都欢迎你们。”
“嗯,谢谢。”
二十九
夏瑞漫和往常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被两个她并不认识的亚洲人笑着拦住了去路。夏瑞漫本以为是要问路的游客,没想到她们用不太标准的英语说:“有兴趣去上《圣经》学习课吗?”原来是传教士啊,夏瑞漫想。她不好意思马上走开,便问:“你们在哪里上课?”传教士见夏瑞漫好像挺有兴趣,很高兴地把手上的传单给了她。
其中一人说:“就在TottenhamCourtRoad上,从这里走过去大概20分钟吧。你是哪里人呀?”
“噢,中国人啊,我们是韩国人。”另外一个人很敏锐地说道。
“行,那我以后有时间去看看。”
“好,好,具体信息传单上都有。那我们等着见到你噢!”
与两个传教士分别后,夏瑞漫不知怎么的觉得心里特别暖。两个传教士的英语其实并不怎么好,有很明显的韩国口音,但她们说话的语气和微笑的方式都很能打动人,给人很舒服的感觉。
夏瑞漫仔细看了看传单上的内容,上面有一个小地图,地图下有说明如何到达的文字。翻过来是教堂做礼拜的时间。她并不信教,但觉得对宗教有一定的了解毕竟有好处,艺术、文化、历史、文学、影视作品等,西方世界的哪个方面跟宗教没有联系?所以,夏瑞漫记住了礼拜时间,心想有时间就去看看。
回家后,夏瑞漫跟马彤提起了遇到韩国传教士的事情,不过随口说说,从未想过马彤会对此有任何兴趣。而且马彤天性开朗烦恼少,每天乐呵呵的,应该也不需要借助什么外力来调整心态或者找个寄托什么的吧。不过,这样说好像也不妥,前不久马彤不还告诉夏瑞漫一个大秘密,光这个秘密就能把她压得够呛吧!
完全在夏瑞漫的意料之外,刚一说起去上《圣经》课的事,马彤就特别积极地说:“瑞漫,你去的时候叫上我一起啊!”
“你也感兴趣?”夏瑞漫有些惊讶地问道。
“我觉得去感受感受挺好的,多了解点西方文化。”马彤说。夏瑞漫以前有几次邀请过马彤去参加跟英国文化有关的活动,马彤每次都以“今晚某某电视剧更新”为由而选择待在家里。如果说Maggie还曾经为多交几个英国朋友而付出努力,马彤对于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倒是挺满意,偶尔去上上课,在学校里跟几个中国朋友一起聊聊天,有时候去唱唱K歌,其他时间则在家里看电视剧。像马彤这样的人在Woodlands实在不多见,她的生活在其他学生看来近乎“堕落”,但马彤却又是夏瑞漫认识的所有人里面“幸福指数”最高的人之一。
“那等我有时间了,去的时候叫你一起!”夏瑞漫道。
“好啊!”
这一等就是三个星期,与其说是忙得连一个小时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不如说是夏瑞漫并未把去学习《圣经》这件事情特别放在心上,别的事情的出现总是让夏瑞漫决定还是先把《圣经》学习往后推推。第一个星期作业太多,另一个星期朋友约吃饭,再一个星期作业又太多。这事一拖再拖,直到马彤主动提出一起去教堂,两人才在三周后的周日早晨寻着地址找到教堂。因为是周日的关系,她们刚好撞上圣餐礼,而不是传教士们所说的平时的《圣经》学习。
与其说这是一个教堂,不如说是一栋房子里的一层楼,若不是门上写着“Immanuel教堂”,夏瑞漫和马彤一定会认为她们走错了地方。她们正站在进入一个大客厅的门口,望进去只见里面有好几排可折叠的椅子,面对椅子有一个半圆形讲台,讲台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十字架,但除此之外房间里没有更多的装饰。夏瑞漫和马彤正商量着是不是直接坐下来就好,两个明显是神职人员的姑娘朝她们走来。夏瑞漫再定睛一看,发现她们正是在路上给她发传单的韩国女士。她们还是跟那天一样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全没把夏瑞漫和马彤当陌生人,就像是遇见老朋友一样跟她们自然地聊起天来。在把夏瑞漫和马彤引进房间里后,Elizabeth和Liya又将其他在房间里的基督教徒介绍给两人。所有人都没有因为从来没见过夏瑞漫和马彤而只是冷淡地打个招呼走走过场,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又有新成员了”的喜悦感,他们都感兴趣地问夏瑞漫和马彤的情况,并认真地介绍自己。
坐到位子上后,马彤对夏瑞漫说:“大家都好好啊!”
“对啊,给人很温暖的感觉。”夏瑞漫回答说。
马彤拼命地点头表示同意。
对于对基督教的了解仅限于亚当、夏娃、诺亚方舟、圣母和耶稣的夏瑞漫和马彤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可这种陌生又不给人以害怕和胆怯的感觉,没有太多装饰的房间里不知什么原因却缭绕着无比圣洁的气氛。唱赞美诗的时候要全体起立,夏瑞漫和马彤开始并不知道要怎么做,只是跟着其他人一起这么做。唱的歌两人都没有听过,却被其传递出来的能量所吸引,全身上下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抱住了一样。夏瑞漫悄悄侧头看马彤的表情,发现她竟然在哭,两行眼泪从眼眶里流下来。马彤察觉到夏瑞漫的目光,赶忙用手擦掉脸上的泪痕,满脸的尴尬,想辩解些什么却又没找到说辞。
接下来的布道说的是《马太福音》里第五章的“天国八福”:
虚心的人是有福的,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哀恸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受安慰。
温良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承受土地。
饥渴慕义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得饱足。
怜悯人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受怜悯。
清心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看见天主。
使人和睦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要称为天主的子女。
为义受迫害的人是有福的,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几时人为了我而辱骂迫害你们,捏造一切坏话毁谤你们,你们是有福的。
你们欢喜踊跃吧!因为你们在天上的赏报是丰厚的,因为在你们以前的先知,人也曾这样迫害过他们。
马彤读着手上的《圣经》,听着上帝的训导,不自主地不停点头。后来她告诉夏瑞漫说,她从来没对什么东西产生过如此多的共鸣。夏瑞漫却没那么容易被说服,她学了20年的自然科学,书本上说了,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再有任何知觉。什么“天上的赏报是丰厚的”,在她看来都是扯淡。不论有一些人是多么虔诚,不论教徒们能找出多少“证据”,她也无法在一夜之间突然相信在世界之外的某一个地方住着一个叫上帝的人,这个叫上帝的人不仅知晓世间的一切事务,而且能力巨大,呼风唤雨、除暴安良、褒奖严惩,无所不能。如果从小就被灌输这样的信仰,或许夏瑞漫会像接受万有引力、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接受万能的主的存在,可信仰科学之后,在未亲眼看见未亲身经历的情况下,夏瑞漫实在无法去相信。
马彤却完全是夏瑞漫的反面。从那个周日起,马彤几乎每天都去上《圣经》学习班,每周日都去教堂礼拜,风雨无阻。夏瑞漫有时间也跟马彤一起去上课,只是目的与已经成为虔诚的基督教徒的马彤有些不同,她更多是以学习为目的去了解与基督教有关的思想。关于上帝、爱、天堂、牺牲、奉献的字句在她耳边不断徘徊,可它们穿不过夏瑞漫身外隐形的铠甲。
夏瑞漫问马彤,你怎么突然间就信了?马彤说她也不知道,有那么一刻她感受到了上帝的存在,那一刻她全身的每一滴血液都在跳动。“真有这么神?”夏瑞漫问。马彤告诉她,当你开始相信上帝,世间的每个角落都能找到他的身影。不需要任何证据,不需要所谓的上帝存在的理论,你知道他就在那里,在大自然里,也住在你心里。听了马彤的话,夏瑞漫不得不承认,她有些羡慕马彤。同样生长在没有宗教信仰的家庭,同样从小接受数学和科学教育,马彤选择了毫不怀疑和不需要理由的相信,夏瑞漫却无法抛开一切需要实实在在证明的框架。她是少年派的反面,派相信印度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单一一个宗教并不能满足他,他虔诚向上帝祈祷,他相信上帝听得到他的声音。夏瑞漫甚至不能真诚地与一个上帝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