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是什么让两个原本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之间突然多了一层隔膜？表面上一切都没变，但夏瑞漫知道一切都变了。大三才刚开学，离踏入社会还有整整9个月的时间，但一切本不该属于学生时代的社会杂质却已经把空气污染得不成样子，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历史社团的竞选没在上个学期期末进行，而是等到了新学年的开始。Rosa上个学年是历史社团的副社长，一直都雄心勃勃地希望在第三年能攀上社长这个位子。这不是痴人说梦，在所有人看来这个位子该是属于她的。去年的社长不过是挂了名罢了，从大方向的抉择到细节的落实，他一件事也没干，就连每周一次的会议也常以各种借口不参加。所以，自然而然的，Rosa就挑起了这个重担，从大方向的抉择到细节的落实，她什么都做。
Jo也是历史社团委员会的一员，但她的职位并不高，需要承担的责任及需要做的事情也并不多。Jo是对外关系主管，说到底就是一个基本没事干的虚职。上任后Jo就做过两件事情，一是在Facebook创建活动，二是为学校报社TheOtter提供关于历史社团组织的活动的信息。其实，这正是Jo想要的，她不愿简历空空如也，又不想牺牲太多宝贵的娱乐时间。
从大二开学开始，Rosa和Jo就对社长非常不满。从大二第二个学期开始两人便商量着明年要竞选哪个职位，最后她们决定Rosa竞选社长，Jo竞选副社长。两人都对这个协议感到很满意，也都相信自己能够当选。这不是骄傲自满，而是因为每年来为历史社团的选举投票的人本就不多，更别提愿意参选的了。
就这样，大二结束大三来临，这个非正式的约定一直存在于Rosa和Jo之间。
选举当天中午，夏瑞漫和Rosa上完11~12点的课后一起吃午饭。午饭吃了一个半小时，其间两人基本没有聊过其他的话题。Rosa虽然信心满满，却还是有些紧张，光演讲词就当着夏瑞漫的面说了三遍。说完后还不断地问她还有什么漏掉的，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Rosa虽然还没被选上，但已经开始以社长的身份思考问题，不停地告诉夏瑞漫她有什么打算，要组织什么活动，要怎么拉赞助，要怎么扩大历史社团的知名度。夏瑞漫一直都认真地听着，她从来没见Rosa对什么事情这么上心过，女人最美的真的是她们认真和专注的眼神。Rosa还对夏瑞漫说：“真希望Jo也能当选，我们两个人能当拍档就太好了。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啦，历史社团本来就是个小社团。”
Rosa这句话刚说完，夏瑞漫就收到Sean的短信，屏幕上显示：“你知道Jo决定竞选社长吗？”夏瑞漫看后一惊，迅速按下：“什么？！真的？”很快手机又响了，Sean的回答是肯定的。看完Sean的短信，夏瑞漫心里有一百个一千个不满，却要努力不让Rosa看出她心情的变化。Rosa完全没发现夏瑞漫心里突然藏了一个残酷的秘密，她还沉醉在规划历史社团美好未来的憧憬中。现在Rosa的这些充满热情的话语，在夏瑞漫听来已不再动听，隐隐约约的还有些忧伤的旋律。
对了，Sean怎么还在这儿？他不是要去巴黎的SciencePo交换一年吗？夏瑞漫对此还难过了好一阵子。Sean到底为什么又选择继续留在Woodlands而放弃了交流的机会？他也没特别清楚地给夏瑞漫解释，大概是说觉得因此多读一年有些不值，而且对于已经能说流利的法语的Sean来说，说法语的环境并没有像对夏瑞漫一样有巨大的吸引力。不管原因是什么，夏瑞漫听到Sean决定不去SciencePo的消息后高兴得自个儿在房间里转了好几个圈。
一跟Rosa分开，夏瑞漫就发短信给Jo确认Sean说的是否是真的。她是多么希望Jo会惊讶地问她怎么会突然这么问，Rosa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可惜夏瑞漫没能得到她期望的答案，Jo回复说：“对啊，你说应该告诉她吗？”“当然！”按下这两个字的时候夏瑞漫几乎是气得发抖的。心想：“这还需要问吗？！”担心Jo又一次发扬凡事拖到最后一秒的精神，夏瑞漫又追加了一条信息：“快点吧。”
哪怕Jo很明确地回复说她会去竞选社长这个职位，夏瑞漫还是无法停止希望Jo能在最后一秒改变主意。哪怕不改变主意，也要尽早告诉Rosa才是。
在竞选开始之前，夏瑞漫再次见到Rosa。那时候时间还早，教室里只零星地坐了两三个她们不认识的人。Rosa跟中午的那个Rosa没有任何区别，紧张又兴奋的神情还挂在脸上。看到这样的Rosa，夏瑞漫在心里暗叫：“完了，Jo还没有把她要竞选社长的事情告诉Rosa。”夏瑞漫实在不明白Jo为什么还没讲，或许是自己也知道这事儿做得不太地道，所以说不出口。但如果不提前告诉Rosa，这将更不地道。朋友之间不是不能有竞争，但这得是说得清清楚楚的、摊开得明明白白的竞争，最后谁赢谁输至少大家有个心理准备，结果如何谁也别太往心里去，继续做朋友。现在这样背后袭击算是怎么回事？！对于Jo的沉默，夏瑞漫也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希望这是因为Jo又决定像她一直跟Rosa说的一样，竞选副社长。
“Jo怎么还不来？她是我的乔·拜登。”Rosa的话打断了夏瑞漫的思绪。夏瑞漫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但她知道这笑容苦极了。夏瑞漫几次想告诉Rosa，Jo可能会跟她竞争，至少这样她会有些心理准备，但夏瑞漫也知道告诉Rosa这件事的人不该是她，如果Jo真的有心告诉Rosa她的决定，Jo早就会说了。而且，如果最后Jo又不竞选社长了呢，那她夏瑞漫不是在制造本不会存在隔膜吗？
Jo在竞选开始的前一秒才来，与她一起来的还有六七个很明显是帮她投票的“后援团”。她没有坐在Rosa旁边，而是选择了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的。夏瑞漫回头看Jo，希望从Jo的表情中搜索到一些她是否还是决定与Rosa竞争的线索。但Jo并没有往夏瑞漫这边看，一直低着头默读手里的稿子。这是竞争社长的稿子，还是竞争副社长的稿子，夏瑞漫不知道。
见钟上的分针已经指向数字2，教室里的座位也被填满，上界的历史社团社长Jack大声说道：“好的，我们现在准备开始竞选。”他的话音没落多久，原本喧闹的教室便很快安静下来。Jack对因为他的一句话产生的变化很满意，他去年在社团内部早就威信全无，偶尔发出的邮件总是要等一两个星期才能收到几封口气冷淡的回复。
Jack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欢迎大家来到历史社团竞选，不管你是来投票的还是参选的候选人，今天能见到这么多新的老的面孔非常高兴。”平时开会的时候Jack没什么话，这回有机会在公众场合炫耀一下自己作为社长的地位，倒是一句接着一句说个没完。说到最后自己也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可说的，Jack才终于切入正题：“先有请竞选社长的候选人上台。”
Rosa很快从座位上站起来，昂首挺胸地走向讲台。Jo犹豫了几秒钟，心怦怦直跳，最后也走上讲台。站上讲台后Jo小声对Rosa说：“对不起了。”Rosa没有回答“没关系”，但脸上的微笑也没散去，坐在台下不知情的人怎么也不会看出Rosa镇定的笑容下的心一点也不平静。
竞选很快就开始了。Jo先讲。此时她已脱下用内疚感编制的纱衣，全力冲向摆放着“历史社团社长”这个宝座的终点。她的语言流畅，言之有物，平静的声调中有激情，很明显花了不少时间准备。在Jo讲话的时候，Rosa一直在认真听着，脸上无一丝憎恨和敌意，表现足了对对手的尊敬。
Rosa的演讲比Jo更胜一筹，她首先有身为副社长的经历，不仅能列出一长串自己去年为社团所作的贡献，而且也能更准确地指出社团现有的问题及以后的发展方向。跟Jo比起来，Rosa的未来计划听上去更吸引人，考虑得更细致，更有可行性。听完两人的演讲，夏瑞漫很高兴，在她看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Rosa应该能赢，Jo蓄谋的“政变”必然要失败。
演讲过后是每次竞选的必备曲目——问答时间。对于大部分问题，Jo和Rosa都给出了基本相同的答案，只不过用不同的字句、不同的说话方式和不同的口音表达相似的意思罢了。但在有一个问题上，两个候选人并没有附和对方的观点，这就是Woodlands的同学们最关心的宝贝、最爱的心头肉——实习机会。
Jo很明确地表示她将会把提供实习机会放在首要位置。历史专业的学生不像金融等专业的学生有一个很明显的就业轨道在眼前铺展开来，很多历史专业的学生并不一定希望以后从事研究工作，或者从事其他跟历史有关的工作，他们需要了解实习和就业机会的渠道。比如说，有一些历史专业的学生希望能转行成为律师，他们需要做些什么呢？历史社团应该把相关信息传达给他们。
Rosa呢，她虽然也同意实习是一件紧急又重要的事情，但她认为历史社团应该“出污泥而不染”，历史社团应该以历史学习为主，以讨论相关的历史问题为主，这才是别人加入历史社团的原因。如果学生们想要找工作，比如说想成为律师，他们大可去参加法律社团或参加求职中心的活动，他们组织的活动可能还会好些。
回答问题时间结束后，夏瑞漫更加有信心Rosa能赢了。因为去年做的事情更多的缘故，Rosa的回答更让人信服。很快，Rosa和Jo都被请出教室，静候投票结果。
“投票给Jo的人请举手。”前社长Jack说道。
夏瑞漫心里默念着“不要举啊，不要举啊”并悄悄地环顾四周。让她失望的是，原本空荡荡的教室上空突然多出了好多双为Jo投票的手。夏瑞漫再定睛一看，发现举手的基本都是Jo的朋友，只有零星几个是真正听过演讲和对问题的回答后才决定投票的“旁观者”。夏瑞漫知道，许多“朋友”其实是没有投票权利的，他们根本就不是社团成员。但因为每次竞选都没有检查此人是否是社团成员这道程序，竞选也就很自然地变成了“比比谁的朋友多”的比赛。夏瑞漫深知这其中的不公平，也对此现象极其不满，但也无能为力，她更不可能去告诉Jack说在座的有些人是不能投票的。发生的已经无法被改变，夏瑞漫也只能希望Rosa得到的票数能压过Jo。
数了三遍举起的手后，Jack终于算出投票给Jo的人数，他一边将数字“11”写在白板上，一边自我调侃道：“呵呵，这就是为什么我来Woodlands学历史而不去Imperial学数学的原因。”接着，Jack又请投票给Rosa的同学把手举起来。
夏瑞漫听到指令赶紧把手举得高高的，好像自己的积极能帮Rosa多拉几个支持者似的。虽然选举的是别人，夏瑞漫却紧张得不行，在等待结果的一分钟里夏瑞漫的心跳得飞快，只希望Jack写下的数字能大于11就好。如果Rosa输了，她真不知道要该怎样安慰她才好，她更无法想象Jo要怎样继续和以前一样跟Rosa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不过是为了小小的简历上的一点小小的加分，值得吗？
Jack在白板上写下的数字是“10”，夏瑞漫的希望又一次落空，Rosa一时间失去了两个她最看重的东西——好朋友和奋斗两年想要得到的职位。失去任何一个都定会让她伤神许久，更何况这回是她的好朋友抢走了她的社长职位，换谁都难以接受。
Rosa和Jo的竞争在旁人看来不过是跟所有其他竞选一样有人输有人赢，赢的庆祝，输的人也只能接受“民主选举”的“公平”结果，愿“赌”服输。所以，当Rosa和Jo走进来的时候，包括投票给Rosa的人都一起把掌声献给Jo，在掌声之中，Jack看着两个候选人宣布：“恭喜Jo成为我们新一届社长。”
Rosa还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以表现自己的风度，但这个笑容实在不太好看，应该说比哭还难看。Jo本应该因为胜利的喜悦情不自禁地露出灿烂的笑容，但她的笑容却也不比哭好看。此时，在她心里不仅仅有属于竞选成功的开心之情，也有怎么也驱逐不走的内疚之感。在决定跟Rosa竞争之前，Jo不是没有进行心理斗争，但最后简历上的加分还是将友情一剑刺死，单手提着血淋淋的武器在权力的宝座上孤傲地冷笑。
这才是大学第三年啊，学生们迈入社会的脚还没抬起，就已经开始自相残杀了吗？友情并不是简历上的加分战胜的第一个对手，它的能力在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增强，早就打败过兴趣、梦想，甚至爱情、亲情。它变成了所有人用尽心血浇灌的最宝贵与最娇嫩的花朵。
在全部竞选结束后，Jo提议新的历史社团委员会成员以及所有朋友一起去学校酒吧喝一杯，胜利后的喜悦还是冲淡了心中的内疚。但Rosa却无法像以前一样与Jo一起共享喜悦，她虽然未说一句带刺的话，可也无法大度到把一切都放下去酒吧对Jo说恭喜，所以Rosa在竞选一结束就直接回家了。夏瑞漫不放心在她看来现在应该情绪低落到极点的Rosa，便也没去酒吧，选择陪Rosa走一段回家的路。
“你还好吧？”夏瑞漫问道。她问得十分小心，生怕自己这个明知故问又不得不问的问题踩中Rosa的地雷。她也不确定Rosa是更希望一个人静一静还是有个人陪陪，与Rosa一起走到地铁站全是夏瑞漫一个人的主意。
“嗯，没事啦。”Rosa回答的语气之活泼轻快，让夏瑞漫不由自主地觉得Rosa是在努力隐藏自己的情绪。Rosa顿了顿又说：“当然，刚开始我很吃惊，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不过，事已至此，又什么办法呢？”看来连Rosa自己都意识到仅仅回答“没事啦”太过敷衍，换成谁，恐怕也没办法平静地接受吧。虽然Rosa又多说了两句描述自己心情的话，被背叛的感觉也被提及，但夏瑞漫还是觉得Rosa的“无所谓”太不自然。在她看来，此时Rosa应该气得发誓今生不再与Jo说话才对。不过，或许Rosa已经在心中说了这番话，只是不愿对别人多说而已。
“Jo应该提前跟你说的。但Jo想要去竞选社长的想法也不难理解，毕竟这是最后的机会。”夏瑞漫道。夏瑞漫暗自佩服自己口是心非的能力，她觉得Jo在没告诉Rosa的情况下去竞选的行为很难理解，必须受到谴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