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n便接着说道:“他有个漂亮的女朋友,俩人感情稳定,明年的工作已经找好了,还是他喜欢做的,大学成绩也还不错,朋友不少,性格挺开朗。你说他还能有什么烦恼?他也常有不开心的时候,但他也只跟我说最心底里的话。”
夏瑞漫的泪水渐渐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断了线的珠子。人们都说别人的快乐就是自己的快乐,希望大家都快乐。其实,除父母与儿女间的亲情和男女爱情之外,说实在的,只有自己的快乐的才是真的快乐,那是最真实的,最强烈的。如果自己不快乐,别人的快乐只会让你的不快乐加剧加强,而鲜少转化成你自己身上的快乐因子。为什么我的问题只有我一个人有?真不公平,真孤独!
“而且在现代社会,一直快乐本来就是件很难的事情。高压,快节奏,空虚,孤独,迷茫,它们不一定会因为一定的成功就离开,就算短暂离开,也会再次大驾光临。幸福到底是什么?快乐是什么?快乐很多时候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而大部分时间人们处于快乐与难过的中间地带,就这么生活着。”
“可能吧。”
Sean想了想又说:“亲爱的,我们这个年纪就该不满足,对现状不满说明你想更好,不是吗?满足了不就停滞不前了?把它当做青春给你的礼物吧,至少你还有五彩斑斓的感情世界。”
“嗯。”夏瑞漫嘴上没多说什么,但Sean的每一句话都像药膏抹在最需要医治的地方,慢慢地,红肿似乎消去了。
Sean临走的时候,夏瑞漫站在门边跟他说再见,哭后的眼睛还是红红的。
“不好意思,把你的晚上给毁了。你还喜欢我吗?”
“更喜欢了。”
四十四
复习时夏瑞漫预想过无数种考试结束后的心情,可能是狂喜的,两个月的非常人生活终于结束,随之而来的是无限的自由,睡到下午两点也不用内疚,一天看上五部电影也不为过,所有在伦敦好久没见的朋友都要约出来叙叙旧。心情也可能是悲伤的,最后一场考试标志着大学一切学习的结束,往前看自己的生活没有Woodlands了,Woodlands和它扮演的传授知识的机构这个角色就此成为历史。夏瑞漫幻想自己可能在别人大笑的时候大哭着走出考场,她不想再往前走了,她想留住眼下的一切,可时间从不听她的呼唤。
而事实是,夏瑞漫既没有狂喜也没大哭,而是身心麻木地走出考场,她希望能感受到些什么,写完最后一个字后给她生活带来的变化应该让她的心情有所改变才是,可是她心情平静得跟在深山修炼多年的和尚有得一比。这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夏瑞漫知道虽然学习结束了,但离正式的毕业典礼还有一个多月,在此之前大家基本还是会待在伦敦,就算短暂离开,毕业典礼那天还会再见,这不是最后的离别。学习生涯固然重要,但会让人悲伤的还是离开那些将记忆填满的人的时候,而那天还未到来。那没有兴奋得跳跃的原因呢?人总是这样的,不是吗?忙碌时抱怨没有一点休息的时间,而一旦闲下来却又无法放松,反而被无尽的空虚感占据了。可能夏瑞漫的心情是两种处在两个极端的心情同时迸发并冲撞,最后融合成中性的麻木与平静感。
麻木的另外一个原因或许是每个人考完试的时间都不相同,这少了那种所有同学从大教室里走出来互相拍拍肩一起大笑的快感。这个最后的考试结束的那一刻只代表了夏瑞漫自己一个人的大学学习生涯的结束,不是集体的,不是她和所有同学一起的。在此之前,Jo、Rosa等朋友已经考完了,而Sean、Samuel等还没考完。前者已经聚在一起庆祝过考试的结束了,而后者还在继续着早7点晚12点的日子。所以,夏瑞漫只得自己与自己分享考完试后的时光。
那种她心里期待的因无限自由所带来的美好生活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美好。考完试的第二天她本想睡个懒觉,然后再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再尽情地享受什么都不用做的时光,或者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时光。她可以找一本已躺在书架上数月的小说来看,她也可以只坐在床上发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用想,这是多么舒适惬意的生活啊。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夏瑞漫8点半不到就醒了,努力想让自己再次入睡,从来不露脸的太阳却突然变得格外亲热,在夏瑞漫的脸上左亲一口右亲一口地亲着,就是不肯走。夏瑞漫在床上赖着,试图跟自己不断清醒的头脑进行斗争,最后终于服了输,9点多就钻出被窝,边穿拖鞋边骂自己太没出息,连个懒觉都睡不了。
起床后紧接着的是大段大段的空白时光,要如何把它们填满,夏瑞漫还没想好。在网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几个小时,Facebook,Twitter,微博,豆瓣网,人人,私人邮箱,学校邮箱,各大新闻网站,全都看了一遍,有的已经打开页面三次以上,但第一次之后的每次登录,排在最上面的新鲜事都是某个夏瑞漫几乎完全不认识的人的自拍,皮肤被打磨得已没有任何真实感,带了美瞳的眼睛大得怎么都让人瘆得慌。每次看到这让人作呕的自拍,夏瑞漫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登录得过于频繁,连一件“新鲜事”都没发生。她想,难道这世上的人都睡死过去了吗?
夏瑞漫本想享受一下这所谓的闲暇时光,但让人有些难以忍受的百无聊赖感已经开始蔓延全身,每一分钟都似乎有一个小时那么长。复习的时候积累了好几部想看的电影,不如先看看电影好了。可却提不起精神来,连去网上搜索是否有在线收看的资源的动力都没有。或者应该看些轻松的电视剧,最降低智商的偶像剧也行,先放松放松身心。可在各处搜罗一圈后,没找到一部感兴趣的电视剧。或许可以看跟历史学习没什么关系的书了,上个月买的戈尔丁的《蝇王》还没翻呢,复习的时候不是一直期待着读它吗?可一考完试,到了想什么时候读《蝇王》就可以什么时候读的时候,对它的欲望却突然减少。既然什么时候都能读,何必现在就读?或者找个朋友出去逛逛吧,这天气难得的好。可又懒得主动发出邀请,换衣服是件多么麻烦的事,而且要去哪儿呢?或许可以开始研究报研究生或者博士的事情了,把每个可能的学校的资料都查一遍,再给可能的导师发发邮件,这些琐碎的事情也得花上一定的时间。可成绩还没出来,夏瑞漫心里没底,万一最后成绩考得不好,这一切都白搭。而且这才是刚考完试的第一天,就开始进入工作状态了?怎么想都有点对不住自己。
夏瑞漫以各种方式打发掉了考完试后第一天的时光。第二天早上,决定放弃原本计划好的散漫状态,跟考试期间一样端坐在书桌前,列起了考试以后要做的事情的清单:1.读8本书。2.每隔3天写一篇博客。3.看经典电影。4.去旅游。5.准备GRE考试……看着写好的单子,夏瑞漫感到身体里空白的部分又慢慢被填满了。夏瑞漫不知道是否应该为自己一分钟都闲不住地要把生活中的每个空隙都填满的无限动力而感到骄傲。或许她把每一点时间都利用起来了,可她又总觉得能紧能松才是人生最高境界。
除了自己要做的事情的清单,夏瑞漫还有另外一份清单,上面写满了她跟Sean可以一起做的事情,他们两个都不能也不愿意花太多的钱,所以在上面的大多都是逛博物馆、美术馆,逛公园,去集市等。终于等到Sean也考完了的时刻,但Sean不但没有把考试时的压力从背上卸下来,情况却一天比一天糟。
在很多人眼里,大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个可以痛痛快快潇洒的暑假,而从考试结束到毕业典礼这段时间则是最后一段大家会在同一个城市或者国家的时间,自然都抓紧时间再聚一聚。原本夏瑞漫的这帮历史系的朋友们计划一起出去旅游,可算来算去Rosa和Sean都拿不出这么多钱,有的积蓄在之前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夏瑞漫心里想,你们不能找父母借点钱吗?还没等她把疑惑问出口,只听Sean说:“我已经三年没找父母要钱了。”Rosa也附和道:“我也是。”夏瑞漫暗自庆幸自己没把问题问出口。所以,最后的旅行计划就这样不了了之,其他的人也没再组织去什么别的地方。
但在伦敦的聚会还在进行着,Sean却一个也不参加。他虽然跟Jo、Rosa、Samuel和Lauren住在一起,可他几乎每天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就算离开房间也定会等到外头没有任何人的时候才会把门打开。大家都把这情况给夏瑞漫说了好几次,夏瑞漫嘴上说他可能只是刚考完试比较累而已,有些人不是会得考后抑郁症吗,他过几天就好了,可心里却比谁都担心。Sean曾经的抑郁症和姐姐多次试图自杀的情景在她脑子里一直挥之不去,就算后来Sean的情况好了许多,夏瑞漫头顶的乌云散去不少,但完全晴朗的艳阳天好像从未到来,那一点点灰色的云总在不远处飘着不肯走开。
Sean跟夏瑞漫联系的次数跟以前比起来明显减少,除了Sean最后一门考完的那天一起吃了一顿饭,之后看过一场电影以外,Sean再没主动提出见面计划。又一次听到Jo跟她抱怨说Sean从来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后,夏瑞漫不请自来地到Sean家里查看情况。
夏瑞漫敲了敲Sean的房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她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声响,又等了几秒钟,夏瑞漫把门推开,只见Sean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似乎又没睡着。房间里的灯自然是没有打开,窗帘也拉得死死的,虽然外头阳光明媚,桌上的闹钟的时针刚好指向数字10了,可一走进Sean的房间,夏瑞漫却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午夜时分,不小心打扰了Sean熟睡中的美梦,她这个冒失的闯入者应该马上离开才是。这样的黑暗有属于它的地方,夏瑞漫的开门动作企图带入一些光亮,可光亮与一切都格格不入,她真是自作多情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夏瑞漫看见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散落着各种东西,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地上铺满了上衣、裤子、鞋子、袜子,只有那么5平方厘米的地方,能看见米黄色的地毯尖叫着想探出头来,其余的部分都是用衣物堆成的“地毯”。在衣服上有只咬了一口的比萨,沾满红色酱料的盘子,以及不知道喝完了没有的可乐罐子。书桌上和椅子上也堆满了东西,从书本到充电器到牙刷,全都交缠在一起,像是在开盛大又淫乱的宴会。
Sean听见动静睁开了眼睛,见是夏瑞漫,一脸惊讶,但似乎又不那么惊讶,一副早就知道夏瑞漫会找来找他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Sean有气无力地说。他并没马上起身,过了好几十秒后才慢慢将脚放在地上,然后用手肘把身体撑起来。看Sean做每个动作都像是在看电影慢镜头,他这样费劲地起床的样子像是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千年,突然被唤醒,看见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让他不知所措;他又像得了重病的病人,全身从骨头到肌肉都松散了。
“你还好吗?”夏瑞漫知道Sean当然不好,但一时也想不出说些什么好。
“嗯,还行。”Sean当然知道他自己不好。
“你吃东西了吗?要帮忙打扫吗?”
“别操心。”Sean沿着床边坐下,背靠着床沿,一双长腿平放在地上,眼睛盯着唯一能看到地毯颜色的那片方块。
夏瑞漫想找个地方坐下,直立的杵在那里让她显得特别的格格不入。但在房间里扫了好几圈也没看见一个放得下屁股的空位,Sean还完全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想着要给夏瑞漫找个地方坐。最后,夏瑞漫勉强把Sean身旁的衣服和垃圾往房间的角落推了推,移出一小片空位,坐在Sean的左边。
“听Jo他们说你都不怎么出门。”
“嗯。”
“为什么啊?”
“为什么要啊?有什么意义呢?”
夏瑞漫不知道该回什么好。她不明白Sean怎么突然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突然又被拽进抑郁的深渊。现在应该是他最无压力最开心的时候,不是吗?考试都已结束,新的挑战还未开始,站在青春的尾巴上,该最后尽情地挥洒一把,不是吗?夏瑞漫不记得Sean有说过哪次考试考得非常不尽如人意。Sean自然不会说“考得非常好”或者“题目特别简单”这样的话,但Sean嘴里的“还行”,就意味着稳拿First了。Sean对每个考试的评估用语都是“还行”,所以应该考得不差才是。进入牛津大学一直都是Sean的梦想,他正一步一步地向那个梦想靠近,每一天他都离牛津更近了,Sean不是应该充满热情地、迫不及待地朝它奔跑吗?他的确不是百分之百能被牛津录取,但失手的可能性也就只有百分之一吧。况且,即便担心是不可避免的,但现在去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不过,夏瑞漫也不知道Sean突然心情低沉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只得自己瞎猜。她自己或许有些空虚感,但不过是小火苗子。看Sean现在的状态,这可不是小火苗子,熊熊大火快烧起来了。
“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外面天气难得的好。”夏瑞漫问,没回答Sean提出的那个让她无法回答的问题。
“不想出去了。”
“出去走走嘛。”
Sean没说话。
夏瑞漫见有戏便起身去拉Sean。“好啦好啦,我自己起来,你拉不动我的。”Sean决定跟夏瑞漫出去走走。这么快就说服了Sean,夏瑞漫还真没想到。
“不过,你能帮我确保出去的时候不要见到房子里的其他人吗?然后出去的时候我不想去人多的地方,去我们后面的那个公园吧,那里比较偏僻,这个点应该没人。”
夏瑞漫点头答应——愿意出门就是好的。
在公园里,夏瑞漫和Sean找了个几乎被树全部挡住的地方坐下来,一路上Sean的话都不多,夏瑞漫挽着他的手,他没试图保持距离。虽然Sean同意出门,但夏瑞漫还是可以感觉到每次有人朝他们的方向走来,他都会变得紧张起来。夏瑞漫几次想问Sean有没有去看心理医生,但不知怎么的就是问不出口。可能是不想擅自为Sean进行诊断吧,说不定他自己能把自己拉起来呢。
Sean还是没能逃开人际接触。远处走来慢慢变大的两个轮廓是Jo和Samuel的,他们双手提着橙色塑料袋,应该是刚从超市买完东西回来。虽然Sean和夏瑞漫坐的位置相对其他地方较隐蔽,但也能被清楚地看见,而且他们坐在Jo和Samuel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想要躲避他们几乎是不可能了。很自然的,Jo和Samuel看见了树下的情侣,脸上的惊奇清晰可见,惊奇之中还有藏不住的兴奋。此时,他们一定在想,夏瑞漫终于把Sean变回了原来那个大家都爱的Sean了。
“Hi!”Jo和Samuel的脸上都洋溢着大大的笑容。
“你们去买东西啦?”夏瑞漫对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