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白玫因为心事重重，在对尿液化验时，误将速可眠成分当成了硫喷妥成分。硫喷妥针剂是一种兽类用药。拿到化验结果后，刑侦人员对全市范围内的大小兽医站、卫生室、医院进行排查，没有任何线索。分局为了慎重起见，又派员赴省公安厅对检材进一步检验，发现检材内的成分为速可眠。这一检验结果与舒白玫的大相径庭。局长今天在全局大会上对她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说本案唯一的一项技术鉴定却出现了检验失误，这是不应该的。类似这样重大的犯罪案件，同一检验机构要对检验结果进行复核。虽然不能强求基层人员不失误，但建立复核制度出现重复失误的机率就要小得多，要求舒白玫写出书面检查。
舒白玫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会场的，只觉得全会场的眼睛全长到了自己的脊梁骨上。她从八楼下到七楼，走过了自己的办公室却越门不入，一直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才茫然地停下来。
黎明剑紧跟在她的身后，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叫住了她，说跟她一起去吃晚饭。舒白玫表情迷茫地跟在他的身后，直到在饭店里坐下了还没回过神来。黎明剑点了她最爱吃的虾仁芹菜、红烧凤爪、炸鱿鱼圈和黄瓜拌凉皮，又给她要了一瓶红酒，自己却叫了一瓶北京二锅头，和她对斟起来。
舒白玫望着鲜红的葡萄酒，觉得太像血液，一点胃口都没有。她哑声说：“局长批评得对。误将速可眠检验成硫喷妥，我可真是昏了头。”
黎明剑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安慰她说：“这事我也有责任。你最近精神压力太大，应该休息一下。可惜咱们人手太少了，总是没有合理的休息时间，就是铁人也拖垮了。”舒白玫望着他诚挚的眼神，从他那黑白分明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心中不由十分感动，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明白他的心意，更怕言语不当伤了那颗淳朴的心。
也许是喝了二锅头烈性酒，黎明剑今天的话说得格外消沉。“咳，干我们这一行的，太不容易了，有一句话你应该知道，局长想提拔你，就让你干刑警；局长想毁了你，也让你干刑警。这句话，我们的酸甜苦辣就都包括在其中了。”看到他沮丧的样子，舒白玫突然后悔了，自己不该再和他单独接触。
自从上次在路边店吃朝鲜冷面之后，她就一直避免接近这位铁血汉子。舒白玫知道，他与苏畅和顾道录都不同。苏畅对她的爱类似极光，虚幻的成分多，灼灼而不伤人。这位才子常常想象一出爱情戏剧，把自己当成主人公，悲和喜都有一种超然的成分。顾道录则是煤油炉的火，火势很猛却只给人取暖。他能够专一地对待恋人，而且自己调控着火的温度。黎明剑的内心却是一座喷发的火山。他平日里极力压抑着自己，可一旦爆发感情的炽热度能迅速散发到周围。这是一种盲目的恋爱，即使失恋了，火山却难以扑灭，结果把自己也烧毁了。
她已经无权接受这种烈焰，因为欧阳鹏已经独占了她的心。
可是，酒后的黎明剑话在唇上就如子弹在膛上，不能不发。他用那双让无数犯罪分子胆寒的鹰眼，盯住了舒白玫，真挚地说：“白玫，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在我心里，你是最完美的。如果你需要，我会用我的生命做成盾牌，为你遮风挡雨。”
听到他的表白，舒白玫怔住了。这位宁折不弯的汉子，在生死面前从来不皱眉。有一次他在执行任务时，和一个持枪的绑匪对阵。子弹打完了，可他毫不犹豫地举着一支空枪向歹徒走去。歹徒被他不怕死的精神压住了，举手投降，等给歹徒带上手铐，他才说：“我的手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歹徒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后来他交代说：“我算服了。都说坏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黎队长就是个不要命的主儿。”
这么一个暴烈的男子汉，为了向她表示爱情，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种文绉绉的比喻，让她几乎喷笑。可她旋即又感到了尴尬，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片赤诚？
黎明剑定定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回答。舒白玫低下头，避开他火一样的目光。这顿饭吃得无比苦涩。走出饭店时黎明剑最后说了一句话，让舒白玫更为震惊。“白玫，你千万别把我当成舌头，只会和你打架。你要把我当成嘴唇，好不好？”
舒白玫一时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而回到家中，当她坐在沉沉暮色中，头脑中蓦然浮上两句成语：“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她终于明白了这个老搭档的深情，她喃喃地说：“可惜，我已经无权做那些牙齿了。”
大滴的眼泪，从她的眼角一颗颗滚落下来。
心理医生的日记就像一本天书，连专门研究密码代号的技术员也破译不了，只好还给了女法医。
“你就作为纪念保管起来吧。”黎明剑把那本暗蓝色日记本交给舒白玫，好像还想说什么。可舒白玫见物思人，脸上又露出了凄惨之色，倒让他什么也不敢说了，心中后悔不该把这个交给她，倒惹出她的眼泪来。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看着她消瘦的身影想劝几句，又觉得有些话说了也是白说，这种痛苦只有时间能治愈，便悄悄走了。
舒白玫翻动着那个暗蓝色本子，看着上面熟悉的字体，见字思人，每一个字都刺痛她那颗多愁善感的心。可她还是忍痛看下去，为的是在字里行间看出这位天使一般温和的仁兄，想告诉她的那些隐衷来。
读了大半天之后，她发现了一个规律。顾道录写的最多的是“孔雀”这个代号。而且，涉及到孔雀的，全是一些猜测和怀疑。她如此看出来，这并不是一本普通的日记，而是他的侦查日记。
比如，有一天他这样写道：“孔雀和我见了面，他的举止中透出杀气。不过，他的智商甚高，没有人能抓住他的把柄，何况我这个业余侦探？最难的就是这一点，我无法揭穿他的假面。孔雀孔雀，你潜伏在凤凰身边，真可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又有一天，他这样记载：“这几起案子，从时间、手段、到心理痕迹，都是孔雀作案无疑。可是，他用一缕头发和一瓶血样，就把刑警支走了，真乃奸雄也！”
在最近的篇幅中，还有这样的记载：“大象也被害了。在这之前，他已经被孔雀栽了赃，用一张小小的手机卡。可怕呀，借刀杀人，暗箭难防。”
看到这里，舒白玫心头一震：大象，他说苏畅是大象？她头脑中突然电光一闪，脸上的肌肉像过了电一样麻酥酥的。
她仿佛悟到了什么，又急匆匆地看了下去。
黎明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却见小刘在屋里等他。“你偷偷地埋伏在这里，想干什么？”
小刘却没心思和他开玩笑，拿出两张小卡片，上面画的是一只耳朵和一只眼睛。“黎支队，变态恶魔又要下手了。小的妮恐怕是‘下一个’！她收到了这些拼图。”
小的妮自从失忆之后，一直住在医院里，医生诊断为心因性失忆。他告诉黎明剑，在癔症与反应性精神病中，可以出现一段时间生活经历的遗忘，此前此后的记忆保持良好，称为阶段性遗忘。另有一种选择性遗忘或创伤情境性遗忘，一些令患者极度伤心的事，他会忘得一干二净，叫人很费解。通过催眠暗示等心理治疗之后，此种症状完全可以消失。
小的妮得的就是这种心因性失忆症，它的产生是由于大脑皮层的功能性抑制，但无器质性损害，治疗得当是可以恢复的。
今天小刘和大周买了礼物去看她，的妮正坐在小床上摆弄这两张卡片。小刘忙问护士图片的来历，护士说是有人寄给她的。
“这是下一个被害对象的征兆。咱们要紧急行动起来，全力保护小的妮的安全！”黎明剑果断地说。
小刘附和道：“对。凶手是怕小的妮恢复了记忆，认出他的真面目，所以才选择对她下手。”黎明剑匆匆赶到女法医的办公室，让她和另一位女刑警二十四小时轮班去医院陪护小的妮，同时在医院外面设网监控。
舒白玫还在看心理医生的日记，听到这个消息十分紧张，急忙赶往医院。坐进警车里，她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回忆，接着她整个人就仿佛吓呆了一样，半天说不出话。
那还是上大学的时候，顾道录曾给她做过的一次心理测试，她记得那是一个满地枫叶的秋天，顾道录和她一起去林中散步。他笑眯眯地对舒白玫说：“白玫，如果你坐在一艘大轮船上，船上除了你，还有老虎、狮子、大象、孔雀、猴子和凤凰，可船要沉了，你必须把一个个动物推到水里去，你先推哪一个后推哪一个？你告诉我，好不好？”
舒白玫不知他的用意何在，但一听说是心理测验，就很好奇。于是，认真地想了想，说，第一个是老虎，第二个是狮子，第三个是大象，后来依次是猴子、凤凰，最后只留下孔雀。顾道录问她为什么这么安排？“如果要是按重量，应该先推大象；如果按漂亮，应该留下凤凰，你为什么这么选择？而且，一般的女性是最后留下猴子，而你为什么单单留下孔雀呢？”舒白玫说不出道理，只是妩媚地笑，并要顾道录告诉她，这些动物代表了什么？她的选择又意味着什么？
顾道录说出的话，让她大吃一惊。“白玫，我告诉你，老虎代表父亲，狮子代表母亲，从这两点看你是正常的，没有恋父或恋母情结。可后面看你就不正常了，大象代表朋友，你从小失去父母，更看重友谊，这也算正常。可你单单留下孔雀，不忍把它推下船去，这不合常情。”
舒白玫着急地说：“孔雀代表什么？”顾道录笑起来，“孔雀代表丈夫啊。而凤凰代表你自己，猴子代表子女，你舍出了子女，又舍出了自己，独独留下丈夫，可见你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善于自我牺牲，这种人很可敬，但心理不正常，因为保护自己和子女，才是人的天性。”
舒白玫当时还没有结婚，她羞红了脸，骂顾道录是故意捉弄她。顾道录一边跑一边说：“这可不是我的发明，这是一道心理测验，说明你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为了丈夫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
这一段回忆伴着当时的满山红叶，一下子闯进了舒白玫的记忆中来，让她明白了“孔雀”这个代号意味着什么。
她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全身都紧张起来。
小刘手中拿着一张嫌疑人名单，推门走进黎明剑的房间，劈头就被他呵斥道：“我现在正忙，你先出去！”小刘一眼看到舒白玫也在座，立即明白了支队长的用意，拿着单子出去了。
方才他按黎明剑的指示，拉出了一个可疑人员名单，让小的妮指认。其中有路青、欧阳鹏，还有小女孩的父亲以及和吴玉琼有过一段同居关系的一位无业游民。据她丈夫说，两人在网上相识相恋，后来吴玉琼发现这个男子的不良劣迹，一厢情愿地想改造他。丈夫却不同意让这个人做女儿的继父。
刑警怀疑这个不良青年是否会“图情害命”。因为欧阳鹏几个月前曾给吴玉琼做过大手术，他也列在了名单上。小刘知道黎支队正跟舒法医单独通气，所以才赶他出来了。
黎支队长等小刘走了，才缓缓地向舒白玫开了口。“白玫，得感谢你这些天的精心呵护，加上专科医生的心理治疗，小的妮已经恢复了记忆，大家都很高兴。我准备今天安排她秘密辨认指证凶手。”
舒白玫说：“太好了。我觉得小的妮的母亲和害死苏畅、顾道录的凶手是一个人。如果的妮能指认出来，那可真是苍天有眼了。”
黎明剑这几天几乎是寝食难安，有一个念头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从绿岛杀手害死的全是女法医的同乡、同学、好友这一点上推测，以及心理医生留给舒白玫那本奇怪的日记，使他不由得开始怀疑一个人，那就是舒白玫的丈夫欧阳鹏。
他猜想：顾道录之所以用代号写下那个被他怀疑的人的名字，又指名交给女法医，说明这个聪明的心理医生像他此时一样，怀疑到了外科医生可能是杀人凶手，可又苦于没有证据。想提醒舒白玫又不便于直接讲给她听，才用了代号。
他现在完全能够理解心理医生的一片苦心了。而且，很可能就因为心理医生看透了欧阳鹏的伪装，而在案情调查中已经注意到了他，这个大好人才遭此毒手。
这种推测，他又怎么忍心和舒白玫讲呢？
他真希望自己也有心理医生那种聪明，用什么代号来提醒她，免得伤害到她。
职责却不允许他如此拐弯抹角，缉凶擒魔是他的天职呀。
踌躇了半天，他才说：“白玫，我们这次排查嫌疑人，本着一切从工作出发的原则，凡是和吴玉琼熟悉的男人，都在指认范围，包括欧阳大夫。我想你能理解我这也是例行公事。”
其实，为了女法医，他也不情愿小的妮一下子就指认出外科医生。
可是直觉告诉他：不会再是别人！
舒白玫先是一怔，随后就恢复了常态。她故作轻松地说：“明剑，这你还用对我解释吗？该怎么办就按程序来嘛。”
可在她的心底，她非常害怕小的妮一下子指认出自己的丈夫就是那个变态杀人狂魔。顾道录的日记虽然对她有一种震撼，让她明白了“孔雀”是暗指欧阳鹏。可是震惊过后她又仔细研读，觉得顾道录也只是一种怀疑和猜测，如果有确凿的证据，这位仁兄会对她直言相告的，因为他们是无话不说的挚友。
辨认开始了。
一个个怀疑对象被带进一个大房间，欧阳鹏也在其中。
舒白玫在特别的大玻璃前看到丈夫，觉得他在一堆人群中仍是那么出众。
这是一种特别的玻璃幕墙，嫌疑人看不到指证者，而玻璃这一面的人却可以清楚地看见那边的每一张面孔。
舒白玫陪着小的妮和战友们一起坐在这边，简直如坐针毡。不知为什么，她突然生出一种没来由的恐怖。她虽然不完全相信顾道录的日记，可也怕万一有这种可能。如果丈夫就是那个变态杀手，她将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这种场合对舒白玫这个把一切都舍出去、包括自己也牺牲掉、只留下象征爱情的“孔雀”的女人，真是一场酷刑。
的妮毕竟是个小孩，看到站成一排的男人，她只觉得眼花缭乱。那边的刑警可能也猜到了这一点，又安排他们一个个依次走近玻璃幕墙。
被安排指认的共有五个人，欧阳鹏排在中间，当前面两个人走过来时，小的妮很快就否认了，可当她看到欧阳鹏时，突然说：“这是欧阳叔叔━━”
舒白玫吓得差点惊叫起来。还是黎明剑理会了小的妮的心思，走过来拍拍她的头，说：“的妮，我知道你认识欧阳叔叔。可现在不是让你告诉我们你是不是认识他，而是让你辨认一下，谁是那天晚上杀死你妈妈的人。这五个人中，你看哪一个是，就告诉我们。好不好？”
小的妮这才明白了，她看看舒白玫，又看看欧阳鹏，把小手指噙在唇边，在努力地回忆着。这只是几秒钟的事，可舒白玫却感到无比漫长。屋里静得要命，听得见墙上的石英钟在咔咔作响，舒白玫的心已经悬在了嗓子眼里。
她突然对黎明剑说：“我━━出去一下。”她这样做，给大家的印象是避嫌，其实她是心理承受不住了。
就在她走到门边时，听到小的妮清脆的声音：“不是他━━”
这声音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喜讯，让舒白玫如获大赦。
她一下子用手扶助了门框。
等她回过头来，黎明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脸上有一种死而复生的狂喜的表情。
他的心却沉了下去：小的妮的指证，让案情再次陷入五里雾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