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点，手机的闹铃将我吵醒，我揉揉眼睛——从指缝里，我看见今天艳阳高照呢！
不知道每天有多少生命将在这阳光下消失……
我一转身，苏怡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我连忙从床上跳起来，昨天晚上忘了取隐形眼镜，现在眼睛又干又涩，还隐隐作痛，糟糕，莫不是眼睛发炎的前兆！
老天保佑，今天有重要事情要解决，千万不要出问题啊！
我的眼睛，总是在关键时刻发炎，如同一些损友，关键时候出卖你、践踏你、诋毁你、落井下石、逃之夭夭……。
一个良朋知己如同你的另一双眼睛，永不会离弃你、背叛你；而一双好眼睛亦是你最忠诚的朋友。
两样都要珍惜，可惜两样我们都常常因为身在福中，而不知珍惜，往往失去后再也找不会。
此刻，我的另一双眼睛心情沮丧！
苏怡斜斜靠在阳台上，两滴眼泪孤单地挂在腮边，无力而苍白，摇摇欲坠，象她肚子里已经快消失的孩子。（她一夜没睡吧！）苏怡和她一生中最爱的男人的孩子！
想到这里，乘苏怡不注意，我偷偷跑进厕所，给张明宇打电话，可是他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估计现在正在从上海回成都的飞机上。
我气急败坏地给他的语音信箱留言。
给张明宇打完电话，我有些心虚，毕竟苏怡不想让他知道。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苏怡身边，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苏怡没有回头：“醒了？洗漱一下就出门吧！”她擦擦眼泪，那两滴泪终于被她擦落了，消失了、蒸发在空气中……我赶紧把自己收拾妥当，因为昨晚哭过，今日一对眼睛又红又肿，眼袋也肿大起来。
由于苏怡做手术要注射麻醉药，不能吃早饭，我也干脆不吃了。
好朋友，有难同当。
当然，我也只能在这件事上与她共患难了，待会儿她要受的罪我可一点都不能与她“同当”！
苏怡没有开车，我们打车到了川医。
到了妇产科诊断室门口，我吓了一大跳。
竟然有这么多人，整个楼道里都是女人，我和苏怡只好坐在外面等。
我发现来这里的女人大抵可以分成四种。
第一种，最幸福，骄傲地挺着大肚子，由老公陪伴着，甜甜蜜蜜来复诊，母凭子贵。
第二种，次幸福，虽然不要孩子，要受一些苦，但有男人在一旁认错、陪伴、鼓励、呵护……也可以尽情撒娇、做小鸟依人、西施捧心状，让陪伴的男人因觉得愧疚而更心疼、更温柔、更爱她。
第三种，不知道是幸或不幸，独自来拿掉小孩，一个人来承受所有痛苦，若真从此与负心汉断交也好，有新未来更好，最怕就是承受了痛苦还要与噩梦纠缠不清。（怀孕对女人来说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第四种，不能生育，永远不能享受做母亲的快乐。一个女人不想怀孕生子是一会事，不能怀孕生子又是另一会事。
前者有的选，后者没的选。
不过也有第五种，那就是陪客！我就是第五种。
当然我旁边也坐着个和我角色相同的女人。
不过她比我称职，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苏怡，她就不同，正同她的小姐妹斩钉截铁地说：“你就当生了病，肚子里长了癌，拿掉它如同割去恶瘤一般。从此你就新生了，割断旧的创伤，与他一刀两断，不负责任的男人本生也是瘤，不要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苏怡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
可是，我不觉得张明宇是瘤，如果是，也是良性的。
等了一个多钟头，又做了一系列复查，医生让苏怡躺进手术室。
她苍白着脸，绝望地看了我一眼：“歆蕤，我会死吗？”
我赶紧摇头：“傻瓜，小手术而已，不会死的！”
“如果手术出现意外，我死了，你要告诉张明宇我恨他！”苏怡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你不会有事，我在这里陪你！”我用力捏捏她的手，想把自己的力气全都传给她。
然后苏怡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张明宇还没有来！
我急出了汗！
打他手机，还是关机。
这个该死的男人！
我以为关键时刻，他会象电视里演的一样，在最后一刻冲进手术室，抱起苏怡，掏出大钻戒给苏怡戴上，大喊：“亲爱的，嫁给我！”
多么戏剧话，多么完美、多么尽人意。
可惜那只是电影！
现实永远残酷。
医生是个中年女人，很冷面，没有笑容，连话也不跟苏怡说，眼神里有种厌恶的、鄙视的冷漠。
无端端，我反感她。
我偷偷推开手术室门一道缝。
苏怡躺在一张所谓手术床的物体上。那床单犹有星星点点黄斑。本来不是黄色，也许是褐色，像经过一个不甘心的人动用大量力气，把它死命的洗擦，终于褪了色。所以当人卧上去时，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干净，抑或是本色了。
谁有心情观察床单呢？躺上去的人统统自顾不暇。
苏怡还没有卧定，医生硬把她的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两边的金属架上。这金属架一定很冷，我看见苏怡哆嗦了一下。
我看见医生用一条橡胶带子缚紧苏怡的手臂，那么紧，令她手上的筋脉贲起，如一条绿色的蚯蚓，几乎要破肤而出。然后她插了一根尖锐无比的针管进去，针管连着液体、医生把麻醉药推射进液体中，一起输进苏怡的身体里。
然后，苏怡似乎很想睡觉，转眼就闭上了眼睛，医生用小钳子用力夹了她一下，她也毫无反应。接着医生来检验她的身体，浑身上下里外，无一幸免。
那冷面的医生在此刻占尽上风，而苏怡是肉随砧板上，她唯一的“收获”将是“失去”。
我正出神，突然有人拍了我一下，一个雄赳赳的、非常年轻的护士小姐瞪着眼睛怒视我：“看什么看？没见过啊？下次自己来试试！别把细菌带进来了。”
我顿时红了脸，悻悻地走到一边。
张明宇还没来。
我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默为苏怡祈祷，希望她手术平安。
还不到半个钟头，刚才哪个小护士，脸色缓和了很多，走过来：“你朋友手术做完了，你去看看她吧！”
我赶紧冲进手术室！
心砰砰的跳起来。
苏怡躺在床上，眼睛闭得紧紧，嘴角还挂着个凄苦的笑容，她梦到了什么？连笑容都这么凉薄！
哪个冷面的医生，瞥了一我眼，用力摇了摇苏怡。
苏怡睁开眼睛，看着我，又看看医生，突然笑了：“我睡着了？没事啦？”
医生也笑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孩子拿掉了，手术很成功！以后要小心啊！”然后就默默为苏怡把针头扯出来。
我突然觉得，一个小生命的结束和诞生都在她手中，两种手术她都必须做，不管她愿意与否，医生的天职让她没得选择。
结束与催生都是帮人呢！
苏怡要下床，我帮她穿好鞋。
她脸色更白，白得象一张透明的薄纸，可以清晰得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和经络。
我扶起她，让她把重量全部压在我身上。
苏怡的麻醉药还没过，整个人反应不灵敏，而且全身绵软，我吃力的撑着她……把她扶到休息室坐下。
“疼吗？”我问。
“疼！但还能忍！”苏怡下意识的摸摸肚子。如今哪个陪伴她两个月的小生命已经不见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要回家！”苏怡气若游丝。
我赶紧到楼下叫了出租车，然后把苏怡扶着，一步一步下了楼梯，走到门口。
那短短的一段路，我们走了20分钟，我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
上车后，苏怡一句话都没有说，但眼泪一直没有停过，她靠在我怀里，轻轻无声饮泣。
到了家，我连抱带扶让苏怡平躺在地上的床垫上，然后兑了一杯浓浓的牛奶，乘苏怡不注意将一粒安定掰进牛奶里喂苏怡喝。她已经一整夜没有睡，情绪如此激动，一直哭，对身体一点好处都没有。此刻她最需要一个好的睡眠。
可怜，苏怡平时铮铮女强人，这一刻也成无助婴儿，堕胎手术，太可怕，我只瞥见一个小片段，已经胆战心惊，何况她是当事人呢？
苏怡的眼泪滚落进牛奶里，但是她很快大口大口将牛奶合着泪喝掉，我把她抱在怀里，柔声细语得劝慰她，哄她……渐渐她的情绪平稳下来，慢慢阖上眼睛，睡着了。
接下来，我可忙坏了，先把昨天买回来的乌骨鸡和着当归、黄芪、大枣……敦了一锅芳香扑鼻的浓汤，然后又专门为她抄了补血的猪肝、和两道开胃的小菜。我们的苏大小姐可一点家务事都不会做。
张明宇每每说她，苏怡这个大女子主义的女人总是把眉毛一挑：“做家务？帮你洗衣服？做饭？你知道我赚多少钱一个月吗？我的时间可不是用来做这些的。”不是不骄横讨厌的，甚至在我这个朋友听来，她也过分飞扬跋扈了。
骄傲的张明宇怎么受得了？
所以两人总是为着这些小事情吵架。
架吵多了，难免伤感情。
一看表，已经是下午5点钟了。
对于我来说，这个时间吃晚饭还早，可是对于苏怡这个一整天没有吃东西的人来说，却已经太迟。
我摇醒苏怡，她已经睡了整整5个钟头了。
睁开眼睛，苏怡感激地对我笑笑：“歆蕤，谢谢你，你真细心啊，要是让我自己睡，肯定死都睡不着，我现在精神好多了。”
我耸耸肩，把她从床上扶起来靠墙坐好，这可不是我心细，是周让我准备的，心细的人是他。
我突然心里一酸：装修如此美丽的房间里，除去我帮她铺的一张床垫，房间里只有一堆书，空空的，落寞的、连新装房难闻的味道都没消散，此刻身体如此羸弱的苏怡却不得不，委屈地躺在这里，独自舔着自己的伤口。
“好香啊……”苏怡努力嗅嗅鼻子。
“当然，我特意给你炖了汤呢！”
突然门被人敲响。
苏怡一下紧张起来，她一把拽住我的手：“是谁？如果是张明宇，不要给他开门！”
我没说话，走到门边，从猫眼里看出去，果然是张明宇，身上还提着大大的摄影包和一包行李，看样子还没回家就赶来了。
“歆蕤，开门！”张明宇对着门咆哮。
我迟疑了一下，看了看苏怡，还是把门打开了。
张明宇根本不等我把门完全打开，用力将门一推开，一掌把我掀到一边，然后冲到苏怡的床前。
他的眼睛布满了血红的血丝，看样子是急红了眼。
苏怡挺着腰看着他，表情瞬息万变，我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苏怡，孩子呢？”张明宇压低声音吼！
“没了！”苏怡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张明宇拽紧了拳头，我吓得扑到苏怡面前，用身体护住她。
“商量？为什么要和你商量？你既然觉得这个孩子是我故意怀上来绑住你的，那么我自己解决掉，从今以后，我们恩断意绝！”
“你要和我分手？你为什么这么傻？我没有说不和你结婚，不要这个孩子啊！”张明宇语气缓和下来。
苏怡把脸一扬，没说话。
这几天，她原本圆润的脸庞消瘦了不少，整整小了一圈，看起来象个可怜巴巴的孩子。
我把张明宇拉到厨房：“你也看见了，苏怡这几天就睡在这里，你还几次三番赶她走，她根本无处可去，你是把她逼极了，她才这样做的！她刚做完手术，你可别气她啊，她的身体不能受刺激了！”
张明宇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但狠狠瞪了我一眼，似乎所有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我立即想起了周的警告，我无奈地叹口气，想到周不喜欢我叹气，叹到一半，又吞了回去。
做人真的很难两全啊。
张明宇从厨房里，乘了一碗汤，递到苏怡手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柔声说：“别生气了，就当我不好。”
苏怡鼻子一下红了，她怔怔地看着汤，突然扬手把汤打翻在地上，汤洒到张明宇的手上，然后苏怡放声大哭，出事后，她第一次大声哭，而且歇斯底里、撕心裂肺……我吓坏了，连忙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哄着：“乖乖别哭，会弄疼伤口的！”
苏怡瘫在我怀里哭喊着：“张明宇，你知道我躺在手术台上，那种耻辱的感觉吗？当医生问我结婚没有？老公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的羞耻吗？你知道医生把冰冷的工具放进我身体里捣鼓时我的心在流血啊！告诉你，我躺在手术台上时，真正后悔认识了你！我把一颗心毫无保留地交给你，你却随意抛弃，扔在地上践踏。你看欧洲杯，天天夜不归宿，我一个人独守空房。你工作晚，我每天买好宵夜放在桌上，你看都不看一眼。我穿任何衣服你都说不好看，我给你买的礼物，你统统挑三拣四，你和朋友聚会从来不带我参加、我生病了你从不过问，连我装修房子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一点忙都不肯帮！你从来没有和我一起吃过午饭！你甚至从来不带我去见你的父母……就当我前世欠了你，爱上你，今天，我把所有的债都还清了，我永远不要看见你！你滚！”
苏怡倒在床上、血顺着她的双腿一股股流出来，晕染到床单上……我吓坏了赶紧让苏怡平躺下来……
她情绪太激动，导致出血量增大，还好只是一时。
张明宇愣住了……
我看见这个孤傲的男人被震撼了……
大概这是他第一次听苏怡抱怨吧，我可已经听得耳朵气了老茧。
张明宇的眼睛红了：“歆蕤，我对她真的那么差吗？”
我不敢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张明宇仰起脸，努力控制自己的眼泪不要涌出来。
然后他轻轻地，轻轻地跪在苏怡地床前：“苏怡，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这么糟糕。和你在一起两年了，我才发现自己这么不堪。当我知道你怀孕后，我先是恼怒，我知道你很想和我结婚，我真的以为你是故意的。可是，我真得没想让你不要孩子啊。你离家出走，我到处找你，一夜没睡觉，哪天，我才发现我是多么重视你，原来不知不觉我已经爱上你。在上海的时候，我脑袋里时时刻刻都是你的影子，随时担心你会不会出事。虽然你平时骄横跋扈，尖酸刻薄，可是，我知道你是真的爱我，所以我才那么不在乎。以前，我一直想找一个有灵性、刁钻但又特别温柔的女朋友，一直没找到，所以寂寞良久。直到歆蕤将你介绍给我，我并没有对你一见钟情，你也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类型。但你那么主动，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怎么能抗拒？所以我们在一起了。我现在终于明白，在你默默为你付出的时候，我已经不知不觉被你感动，又从感动变成心动，我想我真的爱上你，离不开你了！”
苏怡的眼泪已经把枕头打湿。
苏怡伸手拉住我，她轻轻对我说：“歆蕤，让他走吧，我不想看见他！”
我如获圣旨，赶紧把张明宇推出门。
“你真是傻瓜，她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永不着这么大声说出来吧！”我低声抱怨张明宇，他已经不知所措，被我一把掀出了门。
我吁了口气。
然后我给苏怡重新盛了一碗汤，看着她喝完，然后又把地板上的鸡汤擦干净。
可能听了张明宇的表白，也可能是真饿了，苏怡胃口似乎好了很多，喝完汤，吃光了整整一碗炒猪肝，和满满一碗饭。
饭后，苏怡坐在床上，她有些疲惫。
“还恨他？”我试探着问。
“当时恨，现在不恨了！女人真是贱啊！男人几句好话，一句我爱你，外加几滴眼泪，就可以让女人要生要死！”苏怡又恢复了她的尖刻，连自己也不放过。
“要和他和好吗？”我继续帮助张明宇试探。
“不知道，心很乱，不想想！”苏怡说完话就闭上眼睛，我不便打搅她，只好走到一边去看书。
晚上偷偷给周打电话，周听完我说的话，良久不说话，只叹气。
我也很郁闷。
张明宇恨死我了吧。
苏怡解决了心头大事，睡得很沉，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睡得最沉的一天。
